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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覃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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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姜与炘却不再低沉。
他紧了紧拳,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换了身衣服,翻出件陈年的蓑衣,便趁着夜色,向着林胜家行去。
他们这样的地界,官兵不下县,意思是天高皇帝远,底下的人不走官家的路子,只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像在村里,一般是村长说了算,但偶尔也会有例外。
姜与炘想到的便是这个例外,猎户村的村中一霸,书中图灵的生死之交——独眼龙覃晴。
现在的覃晴还没有被废去一眼,也没有走上后来的极端之路。
覃晴的娘是被拐来的,他娘为了日子能好过些,便瞒下了覃晴小哥儿的事实,只骗他爹是个小汉子。
他爹信以为真,直将覃晴疼到了骨子里。
五岁那年,事情败露,他爹一改往日的良善,对着他娘拳打脚踢。
覃晴也开始了他备受折磨的五年时光。
十岁那年,他爹起了发卖他的心思。
覃晴看在眼里,隐而不发,转头便跟他爹走了。
等他再回来时,便没了爹。
他娘没生下儿子,老覃家绝了户,七大姑八大姨甚至拐了十八个弯儿的远房亲戚都要来分一杯的羹。覃晴也不恼,他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便暗自记在心中,谁拿了他家的东西,转头他就给人触霉头。一来二去,村里人便都知道,老覃家的东西拿不得,拿了是要倒大霉的,也有那不信邪的,最终往往惨败而回。
覃晴长到十四岁,已经出落得相当水灵了,村里的地痞无赖有相中他的,便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去他家抢人。
覃晴安顿好病弱的母亲,提着一把大柴刀,便立在了家门口。
抢亲的人,来一个他砍一个,来两个他砍一双。
再提及那天,人们只记得熏风习习,残血将半边天空染红。
半年后,属意覃晴的地痞落水而亡,人们也后知后觉到覃晴的可怕。
但为时已晚,覃晴早已成了气候。
从此,他便成了猎户村的禁忌。
村民们看见他,战战兢兢,绕道而行;地痞们遇到他,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雨势越发猖獗,地上的积水没过脚踝,浸透姜与炘的鞋袜。
他拂了拂衣袖,继续隐在蓑衣的暗影下。
村子里再不见白日里的喧嚣,只有雨滴拍击大地的声音混合着姜与炘“哗啦”、“哗啦”的趟水声,共同奏起一支铿锵有力的交响曲。
行至林胜家门口,姜与炘怔愣了一瞬。
那里,血水渗出,与雨水混合,蔓延,再混合,再蔓延,最终淡化成一片汪洋。
姜与炘紧了紧拳,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院门。
他快行几步,对着那施虐的暴徒就是抬手一劈。
屋内逼仄的角落里,白日求救的女子满身染血、遍体脏污,但她一双眼睛却透着生的光亮,就像飞蛾看到了火光。
姜与炘解开束缚住她的绳索,又从炕上拽下一件厚实的外褂,直将它铺盖了上去。
女子苦笑一声。
姜与炘又从林胜家的仓房里拽出一件半新不旧的蓑衣,递向了女子。
“若想活命,村路西行十二里,猎户村村外,有人助你。”他的声音低沉喑哑,使人难于辨认。
他迈开步子,转身离去。
却又不是真的离开。
他继续隐在暗处,留意女子的动向。
他救人,却也有自己的考量,他想知道这人该不该救,救了会不会像农夫与蛇一样,救人不成反伤己身。
再者,女子若有其他的去处,也不一定要去他说的地方。
女子哆哆嗦嗦地站起,在恨恨地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林胜后,便出了屋,径直去了厨房。
她费力地摸索了半天,像是挑拣了什么东西入怀,在将一切准备妥帖后,她这才看向了一旁的案板。
等她再从厨房出来,手里已然提溜起了一把苍纹的菜刀。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林胜,而后手起刀落。
一道窄小的物什掉落下来,血窜出去三尺远。
女子却只觉快意非常,郁结多日的愤恨愁苦也都一拥而散。
她畅快地大笑着,笑着笑着却又哭出了声来。
她笑中带泪,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扶着屋墙。
她一点一点地挺直脊背,身上竟多了丝久违的端庄。
她拢了拢脏污的发,套上蓑衣,转身离去。
雨幕下,她跌跌撞撞地走着,几次险要跌倒,都被她险险地稳住了。
此去西行十二里,除开一小段山路,其余皆是平坦的大道,若按平时,只消走上一个时辰,便可到达,可今夜雨大,她又带伤,这段路走得便是十足的艰险。
她走得累了,便扯过路旁一根粗壮的长树枝做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泥水,一步,一步,一步也不停歇地走出自己的刚强。
这样艰难跋涉了近三个时辰,女子终于拖着一身的疲累,来到了猎户村外。
那里,姜与炘已然站定。
女子见着是他,虽面上讶异,却并未出声质疑。
姜与炘却细细地打量着她。
今夜,他隐在暗处,全程见证了她这一路上的凶险。
这期间,他虽掺杂了一丝不好宣之于口的试探,却也算是另类的保护。
当然,从结果上看,他的保护有与没有,并无不同。
因为女子,硬是靠着她自己的意志力,生生地捱了过来。
此时此刻,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有疑惑,有意外,却唯独没有对自己未尽之言的怨怼,没有对自己刻意隐瞒的愤忿。
姜与炘压低声音:“村尾倒数第三家,姓覃,你去寻他,与他讲清楚自己的遭遇,再对他说,他要的东西在影山元白浮鸿处,他便会帮你。”
女子虽心有疑惑,却仍是点头应下,对着姜与炘跪谢道:“恩公搭救之恩,婢子永生难忘,他日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姜与炘忙摆着手:“不必如此,救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今日之事随风即逝,你我也不曾见过。”
女子见着姜与炘如此,怔愣了一瞬,旋即笑了开来。
“恩公说笑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她见姜与炘似要炸毛,又接着道:“但婢子深知自己身份低微,委实配不上恩公,便在此立下大宏愿,他日恩公若有需要,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婢子也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婢子人微言轻,恩公或许不在意,但婢子说过的话,钉是钉,铆是铆,必将信守终生。”
姜与炘见着女子的执拗样,一时竟想起了图灵,他摇了摇头:“不必如此,你且去吧。”
旋即离开。
女子见着姜与炘远去的背影,喊声道:“樊蓠蔓,我的名字。”
姜与炘却连停都没有停一下,也不知他听没听着。
樊蓠蔓拢了拢身上的蓑衣,拖着她沉重的步子,向着猎户村村尾走去。
这边她与覃晴如何交涉暂且不提,姜与炘回程的路上,却遇着了点小麻烦。
拐子村与猎户村之间有一小段的山路,这会儿雨势不减,直将岩层冲垮,顺着斜坡倾泻而下。
姜与炘好悬没被这“山剥皮”给拍个正着,也是他机敏,一发现不对便立马止了步子。
只是这样一来,等他到家的时候,便已天光大亮了。
好在村民们因着下雨并未外出,他倒是可以趁着这雨势稍减却并未停歇的当口,尽快地将蓑衣毁去。
等他忙叨完,一拍脑门,坏了,他还没有做饭。
他又走进厨房,备好早饭,这才套上另一件蓑衣,向着拐子李家行去。
等他从拐子李家出来,天将放晴,雨势渐收,有村民三三两两地走在路上。
便在这时,一道凄厉的叫嚷声传来。
“啊!我要杀了那贱人!我要杀了那贱人!”
却是林胜正被两个村民架着,向着拐子李家行来。
姜与炘见着林胜那一脸蛋.疼的样子,嘴角轻抽,只觉自身的隐秘之处也微微地疼了起来。
他按了按太阳穴,幻觉,都是幻觉。
姜与炘侧过身来,将大门让开。
擦肩的瞬间,姜与炘看到,林胜狰狞的面上满是疯狂的歇斯底里。
他若无其事地离开。
回家的路上,他恰巧遇着了担水的水生。
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姜与炘正要离开,不想水生竟对着他八卦了起来。
水生做贼似的左右瞧瞧,这才压低声音道:“大炘子,你知道林胜的事吗?”
姜与炘摇了摇头,知道,他当然知道,他不光知道,他还是参与者,只是他面上不显,只疑惑道:“怎么了?”
“hai(四声),这不是那啥么,”水生压低声音,“林胜他,”他比了个夸张的手势,“被哗啦。”
只是见着姜与炘仍是那副平静的面容,他搔了搔头,疑惑出声:“大炘子,你咋不意外呢?”
姜与炘挑了挑眉:“意外,当然意外,实在是太意外了。”
水生看着他面上的敷衍,一脸的不相信:“那你咋还这副样子啊。”
“我跟他又不熟,他爱咋样咋样呗。”姜与炘摊了摊手。
水生只好哦了一声。
但他很快又振奋了起来:“我爹和村长他们追人去了。”
听着水生如此说,姜与炘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水生他爹和村长是亲兄弟,他们两家亲近些,也是自然。
却听水生接着道:“但这下雨咆天的,搁我看啊,这事八成是悬了。”
他见着姜与炘又兴趣寥寥,便换了个话题:“大炘子,你家地里的土豆还收不收啊?收的话,回头我跟你换些啊,我家今年种的可是白菜。”
姜与炘想着自家地里那半年没人侍弄的土豆,老实道:“行是行,就是我家土豆小,没得平白占了你家的便宜。”
水生憨厚一笑:“那有啥啊,我家的白菜也不大,都是些趴拉颗,别家还不跟我家换呢,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