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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千金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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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清冷的圆月高悬于空。
塞北的深冬,热气还没呵出口,就能冻得给人噎回去。
吴越搓了搓酱紫的手掌,不知怎的,他近来老做梦。
梦见他妻子——那个十年来除了成亲当夜就再没见面的小娘。
他也不是没梦过她,搁十年前刚来当兵那会,每个难捱的晚上,他都会想到新妇那具光滑的身子。
后来?
后来北边起兵,南边招军,哪哪都要活人来填死人的坑,天杀的!他都十年没碰过女人了,连想一想的心思也无。
怎么就梦到了呢?
他解完手,就把问题一扔,呼噜震天了。
离此地几千里之远的江南,红豆树梢,初雪未消。
雪团莹莹发亮,衬得叶子碧色越浓。
吴家老宅中,一个大夫走出烟熏雾绕的内室,对人群摇了摇头。
“时日无多矣。”
目送大夫离去的身影,吴老二看着自家媳妇,张了张嘴:“大嫂不容易,好好送她。”
说完抬腿就走,独留余氏和几个丫头。
话倒好听!这么多年侍奉你爹娘,也不进去慰问慰问人家,活倒都叫我给干了!
余氏心想,撩开内室褪色的帘子,一股药味熏得人作呕。
她咽下喉咙里的痒意,不敢多看床上女人枯瘦的身体。
“大嫂,我来看你了!大夫说了,这病得好好养着。”
孟冬闭着眼,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等余氏走了,她才用力抬手,看了看腕上根根突起的青筋,露出惨淡的笑来。
她垂下手,只觉此生真是没劲,没劲透了。
侍女端来的铜镜还摆在桌上,孟冬睁着眼,就能望见镜子里的容颜。
她费劲摸了两侧的脸颊——没几两肉,又探了凹陷的额头,揉了会石头似的颌骨,再放在青乌的眼下,手背沾着泪。
这样的自己,这样的日子。
她嗤嗤地笑,口中热气渐渐冷却。意识坠入黑暗的时候,她茫然想到:终于要死了么?倒也不赖。……
孟冬被唤醒后,发觉自己身处浓雾之间,脚下似乎是片柳叶做的小舟。
我是死了吗?这是忘川?孟婆又在何处?
她冒出许多疑问,接着伸手扯脸——
“此地名柳堤,你脚下正是淮河。”
清透的声音破开迷雾,传至孟冬耳边。
她凝神望去,一青衣女子不知何时立在岸边,自云姓宋,名君归。
柳舟缓缓靠岸。
“宋姑娘,”孟冬问:“姑娘可是为我而来?”
宋君归扬起眉毛,听面前女人继续道:“我本缠绵病榻,如今神清气爽,要么姑娘救了我,要么这是幻境。”
“柳堤乃你梦境所化。你重病在身,不日去世。”宋君归颌首,见孟冬神色失落,又忙言:“离去前可有什么心愿?我能帮忙。”
她仔细地望了望女人优美的面容:“若喜欢这具皮囊,我可以在剩下几天里,为你施法定形。”
孟冬原本希望受挫,听完这番话,面上却未露出什么喜色。她皱紧眉头,低头想了一会,才说:“什么心愿都能成吗?”
“只要不关涉时间和生死。”
行。她揉揉手,语调带着难以察觉的紧张:
“姑娘,我想要这几天精神些、好看些。”
“还有呢?”
“姑娘怎么知道我的心愿不止这点?”
“瞧出来了,胆子大。”
原来仙人也会开玩笑。孟冬心头一定,笑笑:
“我想给村头的杨寡妇送点体己。悄悄地给。”
“我还想回孟家转一转,不惊动旁人。”
“我想把手上的红豆串退回去。”她神情严肃了点,却忍不住笑出牙齿:
“连同这些年写的家书,都捎给吴越。”
吴越是她的丈夫。
孟冬次日醒来,手上有了力气,镜子里的她也精神焕发。只是昨晚一梦,几个心愿许下去,不由精神恍惚。直到侍女小菊进来,惊得摔了汤盏。
“娘……娘呀!”小菊后退一大步,又挪近见到女人的笑脸。
“夫人!夫人您大好了呀!”她叫起来。
谁也没管流了一地的药汁。
“药汤还得喝。”
孟冬听着小菊苦苦相劝,盯住眼前重新煎了的褐色汤水,不为所动。
“——要不然,我就告诉阿姐,说您不好好喝药!”
小菊姐姐叫小桃,是她之前的侍女,比妹妹能唠多了。
孟冬鼻子一捏,仰头吞了整碗——苦呀,真是苦!
老天开眼!她剩下的日子可算能舒坦点了。
“把我的胭脂水粉都摆出来。”她挥挥手,坐到梳妆台前。
铜镜很久没擦了。倒非小菊偷懒;这丫头怕她伤心,特意把镜子弄得迷蒙些,瞧不清人影。
孟冬亲自取了布,蘸着清水,细细揩去蒙尘。拭干的镜面锃亮,立时浮出一张鲜妍人面:红得像花,青如点墨,唇儿娇嫩,眼珠有神。
她眨眨眼睛,镜子里的美人也跟着眨一眨眼。
侧立的小菊都看呆了,连忙抱紧手中木匣,低着的脸腾起云霞。
她家夫人从前偷偷抹个口脂,也还是一副死了丈夫的寡淡模样——如今妆面都没化,怎么就成了娇滴滴的美人呢?
美人还摆弄着案上三盒脂粉,琢磨着化什么妆好。
从前在孟家,爹娘很少给她买这些,还是相看人家的时候,得了一小盒米粉,黛粉、胭脂都是蹭娘的用。后头吴家求亲,倒是送来两盒,直到吴越打仗去了——自不必提。
想了半天,孟冬还是老老实实地敷了层粉,仔细抹匀,又描黑眉毛,涂红嘴唇。
她起身,在小菊面前转足了圈。
“如何?”
“美极!”
杨寡妇家在村子最西头。
孟冬一个人悄悄去的,没带小菊。
“多亏有你。”她朝旁边的宋姑娘施礼。
若不是宋君归帮忙遮掩,孟冬这样的妆束、形容无法出门,她也很难解释前一天还气息奄奄,今日就生龙活虎的缘故。
宋君归摇了摇头,把二人裹在风里。
他人看不见风中人,孟冬却能望见脚下的天地。
她睁大眼,昨夜想必又下了一场,大雪覆上灰黄的田垄、土屋,覆盖黑色的瓦片、地皮。
整个村庄都是银白的。只有墙边树缝,屋后种的萝卜缨还露出一点碧色。
“春日要到了。”
宋君归开口。不知什么原因,无论崔琰还是孟冬,她看着都觉亲近。
眼前人一扫昨日初见的颓态,笑弯双眼:
“是呢!姑娘是仙女,怕是不知——雪下得大,对地里的东西有好处。
到了春天,村子都是绿的树、绿的菜、绿的景,人的心情都要好上些!”
孟冬说完,才见仙人笑了又笑。
她天生的直性子,当下便问:“姑娘笑什么?”一时又觉得自己哪里说的不够好,惹人发笑。
宋君归凝了面水镜,指着道:“你自个瞧!”
孟冬凑近了看,她的脸好像和先前有点不同。
“是不是更舒展了些?”宋君归问。
孟冬默默点头:是舒展了许多。
她心里那些隐秘的欢喜,好像发散出来了几分。
说着说着,杨寡妇的家也到了。
杨寡妇其实不是寡妇。
孟冬隐着身形进去时,杨菜花刚洗完全家四口人的衣服,正收拾萝卜上的污泥。
前些年,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推磨磨豆子,练出一把好力气。
是以此时,干了一个早上的活,她也脸不红气不喘的。
只是孟冬突然出现的时候,杨菜花免不了捂着心口。
“阿冬……”
“是我!”孟冬高兴地往前扑。
岂料对面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别过来!啊——我可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要找你也去找吴阿公吴阿婆啊!”
若非宋君归提前施了法术,杨菜花的尖叫定能引起村子里不少狗吠。
“哎,菜花——我没死!好着呢!”
孟冬扯了扯自己的脸蛋给她看。还道:
“别说,你刚刚捧心的模样确乎对得起“豆腐西施”的名号哈!”
杨菜花听到这话,总算信了。实在是,除了孟冬,别人开这个玩笑,都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会被拎着衣槌打。
孟冬和别人不一样。
“你病好啦?”杨菜花扔下萝卜,擦干净手才敢摸孟冬脸:“哎,真好了!”
她擦掉泪:“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孟冬拍着怀中人的后背,宋君归第一次看见她脸上写满复杂的情绪。
“好啦好啦,菜花莫哭,哭了长纹哪……”
她也跟着哽咽,跟着微笑,又压根没法说谎。
她终归是要死的,不能给好友留着念想,徒增伤心。
“行啦,我病没好,几天后就要死啦。”孟冬抬手,擦去菜花又落下的眼泪,叹道:“你知道我的身子,能熬这么多年已不容易。
我是得仙人襄助,才能体体面面地过最后几天,了些心愿的。”
杨菜花哭着张口,孟冬深知她的性子:“仙人也无策。”
唉。
从前多硬,怎样都不肯叫苦的,如今却因为她的事哭成泪人。
菜花仰着头,抽噎的嘴边尽是大颗大颗的泪珠。
孟冬捧住她的脸,认真道:“还记得我们之前许下的誓约吗?”
“我们说定,不再被那些人轻贱,要活出一个样子的。”
她一字一句地往外吐,又说:
“这是约好的。只是我不够争气。”
孟冬从隐身的宋君归那,接过一个小小的木匣,拨开菜花手指,将颇有些沉的重量放在她掌心。
“你要争气。”
她轻声道:
“就当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