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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石中玉(七) ...

  •   七月初三,宜婚姻、嫁娶。
      是日傍晚,崔璟未来得及换下翰林的官袍,便一路乘着天边大片大片的霞光,赶到了那方崔琰常待的小亭子里。
      此时春色早已凋零,紫藤萝仅使留下了枯瘦的花蔓,崔璟注意到案上长瓶中还插着只碧色的柳枝。
      崔琰见兄长匆匆而来,便放下手中的书册,另沏了杯清茶。
      崔璟坐下接过茶盏,嘴边惯噙的笑抿成了一线,额前沁着些悬而未决的汗珠。
      “阿兄,是宫里头下诏赐婚了罢。”她不忍见兄长为她难过。
      崔璟咽下满嘴苦涩,看向近来清减不少的妹子,低道:“阿琰,对不住,是为兄为父的无能。”
      崔琰面上只是闪过狡黠的微笑:“瞧阿兄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被圣上指了,要入宫门呢。”
      “阿兄阿爷放心,我都省得。”
      早就知道结果的事,在心中排演了千万遍,最后又做足了戏码,还能要什么呢?
      她闭了闭眼,又抬首望向天边渐渐消散的流云与残霞,轻轻舒出口气。

      “阿兄,”她露出小女儿该有的娇俏笑意,“祖母与伯母从去年起就为你操持亲事,近来可算有了些眉目。”
      崔琰调侃道:“听说是阿爷相看的呢。可是吴兴沈氏的娘子?”
      心领神会地顺着转移话题,崔璟缓声道:“刑部沈侍郎和阿爷是故交,这几年外派豫章郡守,此次方调任归京。沈大人有一女,年方及笄,前阵子阿爷和沈世叔喝了酒,趁兴便约定为儿女亲家。”
      崔琰不禁扬扬眉,啜了口茶:“能让阿爷这般费心为你求娶,沈娘子定是位绝妙佳人。”
      “好阿琰,该代为兄相看一番才是。”崔璟眨眨眼,心下担忧这段日子小妹整日静坐读书,要寻个由头劝慰她出门透透气。
      崔琰垂眸看了看盏中的茶叶,再抬头又是笑意流转:“这是自然。”阿兄的终身大事,必得亲自过眼才好。
      天边的云霞已经染上水墨的色彩。夜色漫过了裙裾,爬上花架,满园草木敞倒却都不曾闻虫鸣啾啾。
      她看向那株流淌着翠色的柳枝:
      固非夜晚和虫儿的缘故,只关她的心。

      八月,窗前的芭蕉越发透绿,新笼的碧纱沁着点点柔光。
      赵安坐在镜前,手中还是摩挲着那只步摇。
      她盯着手心看了一会,头慢慢、慢慢靠近案台,抵住那片清凉。
      脑中没什么成形的思绪,可以被感知到的种种早已无所遁形,隔着轻柔的月光似的薄纱,安生躺在梦一般的心床上。无数个睁着眼的夜里,耳边翻来覆去的也不过是几句。
      博陵崔氏的公子,吴兴沈氏的小姐,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崔郎君这般好,听闻沈娘子也才貌俱佳,想必婚后定能过得美满。
      祝福你,祝福你们。我能给出的最好的随礼,只能是这句祝福。
      泪水凝了又无,步摇微微凸起玉石,窗前光影斜逸其上,带出愈加迷蒙的辉雾。她放开手,似是渴着那掬朦胧的雾气,眼中却仿佛绽放一束光,穿透了手与雾气的距离,灼伤这团白色。

      三月前崔相家的公子和沈侍郎的娇女订了婚呢,周芷微笑着跟新来京的闺秀们提起,“今日崔二娘子及笄,吴兴沈家本宗也来了长辈。”
      大半年飞逝,周芷如今还可略为提点初来乍到的新人,早非当时的吴下阿蒙啦。
      然而崔琰还是那个崔琰,她望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少女,只觉其光彩更甚从前。
      “周娘子。”眉眼几月来逐渐长开的崔二娘微微颌首,这一笑就如红梅初绽,寒冬的冰雪恍惚间竟也有了消融之意。
      周芷睫毛扑闪,话语在舌尖滚了几滚方怔然吐露:“崔娘子好。”
      她望着少女的身形没入长廊拐角,为浓密花影所掩映。

      带着密密麻麻的冷意,风吹开梳拢的碎发,点点清凉渗进云鬓的缝隙,舒缓了方才插上那根钗子后紧绷的头皮。
      崔琰终是慢慢叹了口气。
      她凝视着眼前杳然待放的腊梅,不由抚上一颗一颗圆润的花苞,手心紧了又松,有那么几个瞬息,仿佛确实能触碰到什么。
      发丝在眼前垂下打着卷的黑影,阖上眼,雪粒漫不经心地吻开一道道红痕,温存过后的灼热就这样隔了层冰冷的皮,烫滚起大半只掌心流窜的血液。
      她歪着头,秀气的鼻尖似乎要滴下汗珠来。
      “啪嗒——”

      卫兰生步步踩碎薄雪片,一方绢帕随之仔仔细细地落在了崔琰通红的手背,他的发丝飘飞带起浅浅的梅香。
      还未怔愣着移开覆在手背的视线,一阵阴影已笼住头顶,好一会她才瞪大眼:另一方绢帕正稳稳当当地落在她的鼻尖上,淡淡兰香霎时裹住凝滞的思绪。
      不待一刻,思绪便收回扒拉的触角,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风风火火一泻千里。
      她抬头:“你——”
      “小生卫二,”少年扬了扬眉,一脸聪明外露的样子,连发丝都要为这意气无风自动起来。
      “任凭小娘子差遣。”他眨眨眼,尾音翘起俏皮的弧度。
      “我——”
      崔琰的眸子里还盛满了外露的情绪,像是漾着波澜的春水,又像水中星星倒影,亮闪闪的。
      盯着少年说不出讨厌的脸,仕女的典范、崔家的骄傲——我们的崔二娘,只好一手捂起胸口,顺着横亘心头没来由的气,另一只手攥实了那方锦帕。
      “我不和你说话。”她最终兀的甩下一句,面上这才回复了往日的平静。脚下却迟迟未迈开一步。
      少年眼底泛起思绪,嘴上只答应着:“好好。我也不和你说话。”
      哪知此言一出又不知触到了这位小娘子什么伤心事,刚刚被打断的泪珠簌簌落下来,在帕上接连滴出圈圈深痕。
      崔琰一哭便觉不好意思,只是愈想愈难过,泪水活像取之无尽似的,湿了一条绢帕。后来,后来朦胧间感到眼前少年专心的注视,她缓缓抬眸,却跌进一双好生沉静的眼睛;他们对视着,泣声渐弱。
      风、手帕、梅香,人、十五岁、流不尽的泪水,明亮起来的天光、崔府西园、巨潮里未能出声的挣揣和博弈,巨潮!巨潮、巨潮……
      及笄这日,崔琰借卫二的眼看到了她自己的心。所思所想,所业所得,一切幻象。
      她打开心上的缺口,被浪潮湮没在深白的水中央,少年乘着苇舟下捞来。
      空空如月影,流转透明鱼身,触目相对;一番情形正是那日花影寂寂,暗香浮动,人徘徊不去。
      她在没有水的空气里呼吸。看着他的一片沉静,她睁开眼,明白这不是梦境。
      “你要在没有水的日头下活着。”曾几何时,也有一只鱼在她耳边细语。

      她用另一方帕子拭干泪,脸上显出真心的微笑。对他说:
      “我名崔琰。”

      “阿琰,你真要嫁他?”
      “是。”
      “……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

      我要在没有河流的地方走出路来,我要在没有水的日头下活,好好的活。

      “阿娘……”

      “阿娘——”圆头圆脑的小女孩细细地叫着,“孩儿听见阿娘刚刚在叫阿娘呢!”
      崔琰笑着摸了摸女儿还未长几根毛的脑袋,没说话。
      重新梳妆打扮好走出船舱,便瞧见观察使急急忙忙地迎了过来:“怎么不多休息会儿?胎儿可有闹腾?”
      崔琰老老实实让他探了额、看了脸色,嘴上却不饶道:“卫大人忙的很,这会怎的竟有功夫好生敷衍一番?”
      卫兰生捏捏她的手,又抚了抚女儿的小脑袋,故作委屈:“闺女,你瞧瞧你娘,又给爹脸色看。”
      女孩扑哧扑哧地笑起来,指指粉红的脸颊:“爹爹羞羞!”
      卫兰生不由满面微笑,暗地里却悄悄把两人的手掰作十指相扣。
      崔琰已懒得发嗔,只望着前头越发清晰的建筑,渐渐发起呆来。
      “我的好阿琰在想什么?”卫兰生挠挠女子的掌心,眼里还是一样沉静。
      “我在想……一位故人。”
      发白的潮水起起伏伏,这么多年过去,想必景江边的柳也还是旧时模样吧?

      “不知道她如今身在何方,又是否不为他物羁绊呢?”

      码头渐近,迎来送往,人声鼎沸一如当年。
      “娘,玉儿这次要去见外祖和舅舅吗?”女孩脸上露出浅浅的红晕,眼睛眨巴眨巴闪着光。
      “是呀。”崔琰牵着她小小的手,“还有你阿青表哥。”
      好一番车马停顿的功夫,隔日,崔府经年的宅邸已近在眼前了。
      各处都拜访过后,将孩子托给阿爷和阿兄照看,崔琰独身一人去了少女时常乱逛的西园。

      长廊上,纷纷逸出许多看不分明的黑影,班驳好似故事的碎片,嗅着尽是当时月季花开一股子陈腐味道。
      她从撒着光点的草木外探去,新培育的奇花异种亮出精心琢磨的身姿,在夏日的熏风里徐徐摇摆。
      她收回目光,伸手抚上那片阑干,镯子泠泠敲打,发出熟悉的清脆声音。
      眼睛轻轻巧巧地阖上,像拢起的蝶翼。
      梦一点点吞吃她。

      “一别多年,崔小姐可还好吗?”
      她惊喜地睁开眼,笑意漫上眼梢。

      宋君归从长廊深处缓缓走近,擦了擦阑干上头或许泛着的浮灰,便跳上稳稳当当地坐着。
      她托着腮,晃着腿,一无当日仙风道骨的模样:“我倒还好,多劳你挂心。”
      “人活着,总得有羁绊。纵使我是妖,也逃不开这天生的理。”
      “我看着崔小姐你,倒是活得越来越明白了些。”

      “是吗?”崔琰摸摸自己的脸,不知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
      宋君归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也不由现出真正的笑容。
      她手心一转,递出道:“喏,这是给玉儿的见面礼。常戴可清心静气。”
      崔琰接过这枚柳叶状的碧玉,瞧着对面人儿依然如云雾笼罩的脸,眼中的光放亮:“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罢,宋姑娘行行好,总叫我得见仙颜才是。”
      宋君归就咂咂嘴,透出凡夫俗子才有的些许烟火气来:“崔小姐,想必你幼时话本子的确看得太多了些。都是天地孕育的生灵,我的人形也和你一样,无外乎两只眼一只鼻的。”
      “自然……自然也有七情六欲,再些乱糟糟的东西。”
      崔琰并未追问怎得突然提到这话,只是想了想,方慢慢说道:
      “宋姑娘,按说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不该说这话。只是我才知道,话本里还是有些真事在——譬如仙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为飘渺的东西烦心。蚍蜉不知春秋,我也没法明白您的心思,但命理是最说不清的,焉知明日明年可多挣些变数呢?”
      “凡间世家和寒门的天堑,七年过后尚且未有当初那么骇人,我不能自主的,下一辈却未必不能自己。同是面对变幻无穷的命数,您比我厉害多了。想来您心中已早有决断罢。”
      宋君归抚了抚下巴,跳下阑干,挥挥衣袖,让崔琰看清她的面容。
      “阿琰,”她挑起笑,语气颇有一丝欣慰的味道,“你真的长大了。当时我还忧心你有些天真,如今看来却是岁月自有其用意。”
      崔琰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人过于年轻的脸,好一会才眨过眼,吐字轻轻却极为清晰:
      “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春风。
      江水一直往前流,柳枝常青,人也总是要簇新簇新地活着。”
      说着又失笑:
      “我也是这几年来才明白。”

      如梦似幻的迷雾里,宋君归的面庞渐渐隐没了。
      崔琰张开掌心,看着那簇新碧色,眉眼弯成了初春新月的模样。

      “阿娘阿娘,玉儿给你呼呼!”
      她抬眸,抚上脸,恍觉一片清凉。

      “玉儿,”为眼前小女孩系上柳色玉,崔琰俯身亲了娇嫩的脸蛋一口,残存的泪珠滚落,“娘会好好的。”
      小人感受着面上雪一样的清凉,抬头看那春风似的温润眼神,轻轻抱住母亲的身子。
      “玉儿也是。
      我也会好好的。”

      廊外,细细的雨在天地之间蒙上了一层绿意。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单元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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