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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云想衣裳花想容 ...


  •   陈昭容一来,顷刻间承欢殿的光似乎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她虽年过三十,却肤如凝脂、眼波潋滟,乍看有少女之态,自带一股风流。若我是男子,肯定想方设法去爱她,谁能不爱美人儿呢。

      不过陈昭容出身不好,出自湖州丝绸商家,闺名云娘,元德二年采选入宫,初封美人,后进昭容。初时不识字,我母亲怜她美貌,请徐尚宫教她,又令她与我一同听贺兰先生讲学。父亲喜欢召她研墨,因她为人持重内敛,不彰显才德,亦不自恃美貌。

      昭容很敬重我母亲,常在清凉殿走动。她善女工,我儿时贴身衣物皆出自她手。

      母亲崩逝后的几个月里,我都随她住在蓬莱阁,受她照顾。后来父亲扩修蓬莱阁为蓬莱殿作为新后寝殿,她便搬入了清辉阁。

      就是这么个看似孤苦无依的人儿,却活得最明白。她从不刻意去讨父亲喜爱,对薛皇后也淡淡的,但父亲天然地喜欢她,暗地里纵容、疼爱,虽都不在明面上,却已足够令她安然无恙。

      这一点我比薛晖明白多了,薛晖什么都花团锦簇的,可是父亲偏偏不够喜欢她,只偏爱她的两个孩子,对她只依规矩行事,与昭容相形之下可谓惨淡。

      不过贤妃是个明白人,昭容还未坐定,贤妃便开口夸赞她仍然年轻貌美,德妃也赞了两句。昭容自谦,皇后笑而不语。

      人这才算是齐了,但薛皇后并没有直入主题,先是问了苏爱的婚礼筹备事宜,又问薛家大郎的归期。

      苏爱待嫁之人,正是薛皇后长兄、薛家大郎薛晃,如今授左武卫将军,随父驻守安西。他与薛皇后本是双生子,如今年二十二,与苏爱早有婚约,因边疆战事不断,才耽误了婚事。

      贤妃一一答了,苏爱从大宁宫出嫁,婚礼诸事已由尚仪局准备妥当,只待薛家大郎七月返京成婚。

      皇后命苏爱上前去,拉起她的手心疼地说:“可是苦了我们爱娘了,边疆苦寒,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

      苏爱秉性柔婉,谢过皇后不语。贤妃却顾左右而言他,问其薛家二郎薛显的婚事来。

      一说起薛显,我便紧张起来。薛显长于大宁宫中,与我是旧相识,如今已回卫国府邸居住,领着亲卫府中郎将一职。

      薛皇后此番兴师动众而来,显然是受父亲之托替我商讨婚事。我既怕那人是薛显,又怕他不是薛显。

      薛家起于草莽,靠的是薛峤祖孙三代人为大晋出生入死的功劳才稳居高位。薛皇后的那点心思我明白,她巴不得薛显尚公主,如此薛家先娶县主后尚公主,加之出了一位皇后,薛映又嫁了吴王李训,这才算满门显赫、荣耀无双。

      公主里面就我和永嘉公主适龄,但永嘉公主与薛显是姨表兄妹,好肉不能烂在用一口锅里,永嘉公主大概另有用处。

      没等薛皇后说话,我便开口说道:“若是说起薛中郎将的婚事,我倒是要回避了。”其实大晋风气开放,礼不禁止,但我不想听薛晖在我面前提及薛显。

      皇后倒笑了,说:“妙善别走,不说便是了。”

      如此一闹,皇后倒不知如何续话了。她从来如此,勇猛有余,智慧不足。

      与贤妃闲聊几句后,皇后又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父亲要为我择驸马,托她与众妃商议举荐几个人品好的,并且要达到我的满意。

      话语一转,她便问德妃崔家可否有适龄的郎君,德妃一口回绝,说崔家儿郎都配不上公主之姿。

      随后贤妃向皇后举荐了堂兄独孤罗之子孤独远楼,生于武威四年,年龄正合适。贤妃说他威武俊朗,仪表堂堂。

      薛皇后沉思片刻,说远楼固然是个好的,性子却太刚烈些,不合适。

      皇后语毕,韦昭仪说出了酝酿许久的话,她说叔父韦献次子世承,生于武威五年,读书上进,貌比潘安,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男子过于秀美,恐圣人不喜。”薛皇后一眼没看韦昭仪,自顾自说道。

      一时众妃嫔又举了几个适龄郎君。

      其一是河间王李伯安大将军次子李端,家世、人品都属一等一,只是前些年与宇文家二娘子宇文婉有过婚约,不知怎么又退婚了,后来宇文婉嫁给赵王李元宁,李端再没说亲。

      其二是清河崔家崔彦从之子崔见素,崔彦从现任中书舍人,崔家家风严谨,崔郎君去年进士及第,又通过了吏部的选试,如今在秘书省供职,年龄合得上,只是不知是否已有婚约。

      众人说话间,一向谨言慎行的陈昭容开口了,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昭容说:“妾僭越,最适合妙善的郎君,我看莫过于薛家二郎。”

      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来了。不知昭容为何要满皇后的意,我还未来得及深思,只听见皇后问我意下如何。

      我规规矩矩答道:“驸马一事,父亲做主便好。”

      “你只管说好不好,圣人说了,务必让你满意。”贤妃帮着说道,“记得以前你与二郎关系是最好的,看着比亲兄妹还亲。”

      当然是最好的。

      薛显从前做元清伴读,随元清住集英殿,元清之母窦贵妃早逝,实际由我母亲抚养。彼时年幼,除了元盛和薛景被德妃管束严厉,不得随意出入仙居殿之外,其余清凉殿、集英殿、琼仙殿诸人来往无阻,亲昵无间。其中,就属我和薛显最好。

      薛家姐弟初入大宁宫之时,先来拜见母亲,母亲让我一一见过,以兄姊称呼。

      第一眼看见薛显我就喜欢他,无缘无故的。我问母亲可否让薛显当我的伴读,母亲笑了,跟我说若喜欢薛家二郎,可以跟父亲去求个情,让薛显当我的驸马。

      我听信母亲的话,真去求了父亲,父亲当即大笑,说我不知羞。后来这事传为宫廷内的一段佳话,人尽皆知,也难怪皇后、贤妃笃定我会同意下嫁薛家。

      薛显儿时对我好,好到父亲都叹服的地步。自我对公主所代表的权势有了初步理解,便清楚众人对我的好分为两种,一种是因为我的身份对我好,另一种则不是。薛显是后者,这一点我在母亲崩逝后才逐渐明白。

      元德五年冬,因他字写得好,父亲赏他一方上好的松明烟墨,他以为我没有,包在手帕里给我送来。我拉他去我的库房,看里面堆积如山的松明烟,他有些失落,我便请他用这块烟墨抄一篇赋给我。

      后来他拿抄好的赋给我,一共十篇,《洛神赋》、《二京赋》、《长门赋》俱在其中,我从他身边的内侍口中得知,他用完了整块松明烟来抄写这十篇赋。

      又一次,大约还是元德六年的冬天,长安城里落大雪,我想请孙铎帮忙用雪在承欢殿庭中堆一匹小马,我母亲仁心,贺兰先生则继承了她的美德,不许我使唤孙铎,说冬日雪冷,宫人也是人,都是凡体肉胎,不能让他们遭罪。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薛显耳中,他偷偷在集英殿假山后面堆了一匹小马,拉着我去看。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公主没了母亲,我想让公主愉悦些。”

      自此以后,我视薛显与别人不同,我们俩个常常躲开众人单独玩耍。永嘉公主自小喜欢酸我,有一回当众问我为何总是缠着薛家姐妹的弟弟,又说她和苏爱与薛显还是表亲,只有我与薛显无亲无故,不能总缠着他。我气得大哭,负气而走,躲在承欢殿侧殿的柜子里不肯出来。

      孙铎请薛显来安慰我,薛显说了一句令我记忆深刻的话:“人与人之间相好,又不是血缘决定的。”这话听起来大逆不道,只能偷偷说。

      那时我才知道他不喜欢他的两个姐姐,她们总训斥他不守规矩,所谓规矩,大概是薛家姐妹自定的,薛显从未违反宫规,只不过言行自在些。

      薛显说他寄养于大宁宫,是迫不得已,又不是来做奴仆,为何要谨言慎行一板一眼。他喜欢与我一处玩,因为我也是薛家姐妹口中不守规矩的那一类型。

      过了几日,贤妃携永嘉公主来向我道歉,我才知道薛显特意去找过永嘉公主,趁着贤妃在旁,请永嘉公主对长乐公主出言谨慎,又说是他缠着长乐公主,不是长乐公主缠着他。

      这事后来闹到父亲那里,引发争论,事关公主与外男的清白,礼部几位老臣争论来争论去,又是援引礼记又是援引列女传,最后还是父亲定论:“薛显是贤妃之侄,又自小养在大内,算得上玉蝉子半个哥哥,何妨。”

      父亲这话有失偏颇,想必酝酿了许久。在此之前他召我去紫宸殿,问我薛显如何。我认真告诉他,薛显像哥哥一样爱护我,是可怜我没了母亲。

      父亲又单独召见薛显,事后我问薛显父亲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说圣人只让他好好照顾长乐公主,没说别的。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薛显当时胆大妄为,对父亲说让他尚公主也不是不可以。

      皇朝初年承袭前朝旧制,凡驸马不可领实职,仅授闲散官,有志子弟人人避之。当年正赶上我小姑母淮阳长公主议亲,京中适龄子弟慌不择路,纷纷提前订亲,对于圣人的指婚,朝臣、世家各有对策。父亲大为恼火,眼看淮阳公主已年满十五,生怕落下苛责庶妹的骂名。

      吴国太妃为淮阳长公主生母,高祖薨逝后携长公主住西大内元极宫,只差每日来催父亲尽快赐婚。

      这时越国太妃彰显出了宇文家皇亲国戚的奉献精神,劝说兄长左金吾卫大将军宇文连为圣人分忧,令其次子宇文盛尚淮阳长公主。

      据说宇文连去询问父亲宇文高阳的意见,宇文高阳说对当年越国太妃入宫一事追悔莫及,如今太妃年纪轻轻困守元极宫,为父不忍,不愿再与天家结亲。

      越国太妃传信给父亲,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不乐。几日后,宇文连进宫,替次子宇文盛求取淮阳长公主。彼时宇文盛方十六,未到娶妻年龄,淮阳长公主等到四年后方才下嫁宇文家。

      父亲有六个女儿,为了让以后公主出嫁容易些,在赐婚淮阳长公主与宇文盛之后,又授宇文盛职事官,领太常寺的空缺,一改驸马不得领实职的旧制。

      但薛显口出狂言之际,宇文盛尚未领上太常寺的空缺,父亲或许欣赏他的勇气才没降罪于他。

      没多久薛晖一举登上后位,发布的第一道诏令便是令薛映、薛显、薛景结束宫廷寄居生活回卫国公府居住,又令母亲独孤氏留在京中照顾幼弟幼妹,不再随军驻守安西。

      此后我与薛显便不怎么见面,他进宫觐见皇后,薛晖一般只叫上永嘉公主、苏爱陪见,不叫我。我并不介意,自从薛晖当了继皇后之后,我对薛显的感情复杂了许多。我足够大了,读了诸多古人传奇,知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倒是薛显始终那么不守规矩,他出宫居住后仍然是皇子伴读,隔三岔五托元清给我带些宫外的小玩意儿。宫里这些皇子皇女,我与元清感情最深,他乐得做这个人情。

      后来薛显被父亲钦点入亲卫府任职,常在外朝走动,他直接通过内侍长官余大则给我递东西,过了余大则如同过了父亲,就不算私相授受。

      皇后、贤妃、昭容都在等我点头嫁薛显,我脑仁疼,只说容我想想,又说与薛郎君多年不见,今时不同以往。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但又不甘心任由皇后摆布,只能先拖着,拖无可拖之时再做打算。

      皇后大喜过望,似乎只要我不反对,这门婚事便成了。我看在眼里,不甘更甚。恭送皇后与众妃之后,我令黄遇成找出薛显送我的小玩意儿,连同那十张赋,打算付之一炬从此作罢。

      我觉得我想好了,无奈陈昭容去而复返,打消了我的想法。昭容耐着性子告诉我为何希望我嫁给薛显,在她看来,皇后是皇后,薛显是薛显,薛显是个好郎君,又是旧相识,最合适我嫁,比那些不知底细的郎君要好太多。她劝我遵从内心,莫要为虚无的东西赌气。

      昭容的话说得委婉,可我全听明白了。我问昭容在大宁宫可否快乐,昭容莞尔一笑,告诉我经太医署调养多年,她已有孕,方一月有余。宫里很长时间没有这等喜事了,看来父亲真的很疼爱昭容,昭容也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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