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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楼宴罢醉和春 ...


  •   那是元德八年的中秋。那年薛晖已年过十七,因父母俱在边疆,族中也没有说得上话的长辈,因而婚约迟迟未定。她的姨母独孤贤妃曾向父亲提过几次,但不知因为忙碌还是因为忽视,他始终未能顾及上。

      那天父亲宴请朝臣,我与薛晖在园中赏月,吃着南边进贡的螃蟹。父亲在宴席结束后不知怎么来了承欢殿,带着些微的酒气。按理说薛晖见我父亲应当回避,但父亲却说何妨,他视薛晖为其女。

      父亲见我吃蟹,又看夜风渐起,便命我当时的内给使孙铎温了黄酒送来,让我喝几口暖胃。我第一次喝酒,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不一会儿便气力全失。

      孙铎和婢女银环扶我进寝殿休息,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但灵魂仿若飘出身体,浮在半空中,神思清明,什么都能听见,甚至能看见。

      我听见承欢殿院中的秋虫鸣叫,露水在合欢树叶上集结。听见薛晖替父亲斟酒,恭祝他身体安康,又感念文贤皇后照拂,最后说了我的一些旧事。

      酒越喝越多,我仿佛看见父亲双颊微红,气息不稳,而薛晖一点酒意没有,说话自在而轻快。

      最后父亲身边的内侍余大则收拾好承欢殿侧殿的床榻,扶着父亲入殿内休息,薛晖跟在身后。父亲侧躺在榻上,不知这时余大则去了哪里,侧殿里一个人也没有,薛晖替父亲脱靴,不知怎么就倒在了父亲身上。女儿家柔软的身体激起了父亲的生命之火,于是我的父亲与好伴读发生了一起了不得的事故。

      那晚我什么都听见了,似乎什么也看见了。薛晖的声音像小猫一样,父亲也发出了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难以接受,生了一场大病,他们都以为我是受了风寒。我昏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醒来时,才知道薛晖已经被立为了继皇后。在我醒来的前一天,她被族人接出宫,回卫国公府备嫁,只待卫国公夫妇从安西回京便入宫成大礼。直至封后大典那日,我再没见过她。

      承欢,承欢。这殿名最初是父亲为我所取,最终却成全了她。我沉浸在悔恨当中无可救药,恨当时承欢殿为何无一人阻拦。当我大病初愈,发现承欢殿一众宫人早已更换,孙铎和宫婢金环、银环、采薇、采药不知去向,连当天没在殿内服侍的几个小婢子都换了,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好在贺兰先生还在,不过那天她告假回母家团聚,并不在宫内。贺兰先生可能猜到那日发生了点什么,但不知实情。我没有跟她说出实情的打算,因为木已成舟,我可以冒犯薛晖,但不能冒犯皇帝,就算那人是我父亲也不行。

      细想我父亲那日如果占有的是个普通小宫女,那不过是拥挤的掖庭多一位采女的事。但他一不小心玷污的是卫国公的女儿,她的父母兄弟在寒苦边疆为大晋驻守江山,所以她不得不被收入后宫,否则难掩悠悠众口。

      至于薛晖为何必须为皇后,我苦问自己很多遍,没有找出答案。薛晖姿色平庸,瘦骨伶仃,除了白皙无甚优点,后来当了皇后才日渐丰盈美丽。才华亦平平,琴棋书画没一样精通,倒是精于世故,在她还没做皇后的时候就初现端倪,但这是她在皇宫里安身立命的本事,当时我并没有觉得不对。

      父亲在立后诏书下发后很久都不愿意见我,只是给我送来黄遇成顶孙铎的缺。黄遇成是余大则最得意的徒弟,父亲这是让我放心的意思。

      黄遇成不负期望,见我的第一面便说,某今后只遵公主命。

      我存心戏弄,问他为何不听命于圣人。

      “我听命于公主,公主是圣人之女,自然听命于圣人,殊途同归。”黄遇成笑着说。

      我不再计较他的忠心,转而问他孙铎的下落。

      黄遇成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只说:“孙铎安好,公主勿念。”

      我很怀念孙铎,母亲不在的日子里,孙铎惯用他家乡蜀州的怪力乱神来转移我的哀思。在他言语间,巴蜀之地民风彪悍,风物奇特,净是夜出的狐妖和思凡的仙女。

      多年以后,一名剑南道的穷苦书生来长安参加省试,那一年是我亲自主持殿试,那书生神采飞扬,对答如流,拔得头筹。庆贺新秀的宴席上,书生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剑南故人敬上。写信的人便是孙铎,他没有忘记我,黄遇成也未欺骗于我。

      封后大典那天薛晖可谓风光无限,身着深青色皇后祎衣,头戴花钗十二树,妆容端庄,一颦一笑皆是文章。我领着诸皇女向她行礼,心里一阵委屈,那祎衣与我母亲那件一模一样,甚至更为大气华美。

      大典后贺兰先生替我告假,免去了晚上的宴席。我躺在贺兰先生怀里哭了好一阵子,贺兰先生叮嘱对皇后务必要恭敬,皇后是天下的女主人,而公主不是。我痛不欲生,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头水牛那般酸胀。但我还是遵从贺兰先生的教诲,从此对薛晖以礼相待。

      但我有我的小心思,薛晖成为皇后的战场被我完美的保留下来,并且改为待客之所,只要薛晖来承欢殿,便会被我请去那里。塌上的装饰、四周的帷帐永远是那晚的模样,从不换花色,甚至于命尚功局做了三套一模一样的饰物和帷帐。

      有一回,薛晖笑着跟我说:“这帐子该换新的了,恰好我那里有新进贡的青缎,正合适。”说罢便命崔尚宫吩咐下去,一点没有问我意见的意思。

      我不疾不徐,甚至有些悲伤地说:“这帐子的花色是文贤皇后最喜欢的,我常常在这屋子坐着思念她。”

      薛晖一愣,笑得不着痕迹,说:“这是我唐突了,未曾想是文贤皇后所爱。”

      这事由此便作罢,后来薛晖便很少来我这里,不知此番兴师动众摆驾前来所为何事。

      只见薛皇后悠悠喝完半盅茶,才慢条斯理向我说明来意,两件事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似乎都不值当她跑一趟。

      她先是命崔尚宫吩咐外面的小婢子端上来一颗荔枝,说是圣人的赏赐,特意给我送来尝尝。

      那黯淡无光、干瘪发黑的荔枝瑟缩在白玉碟的一角,显得倒像是玷污了名贵的瓷器。我起身谢恩,命小莺儿收下。

      岭南来的荔枝向来精贵,连皇帝也只得几十颗,大臣侯爵、后宫子女分来分去怎么都分不够。后宫的份例向来是由皇后掌管分配,我母亲素来不喜荔枝,常常把她的份中留给我,我自然挑最好的留下,余下她才赏给皇子皇女和排的上号的妃子、内官。在大宁宫里,荔枝算是一种隐性的荣耀,就算只得一颗也要特意赶来清凉殿谢恩。

      母亲崩逝后,后宫荔枝的分配由尚宫徐氏主管,她是母亲的旧人,自然对我多加照拂。等到薛晖上位,徐尚宫还权出宫,我再未见过蓬莱殿送来的荔枝,我知道我的妹妹永嘉公主有,连独孤贤妃与前夫所生的归德县主苏爱都有,唯独我没有。

      薛晖将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将永嘉公主和苏爱的份额都算在了贤妃的份中,明面上都是给贤妃的,贤妃不仅是后宫一品夫人,还是薛晖的姨母,仍谁都挑不出错来。

      我曾向贺兰先生抱怨,贺兰先生说:“有因便有果,公主当年跋扈,从未曾分过哪怕一颗荔枝给皇后,就不要指望她以德报怨。”

      我气结,不是为了小小一颗荔枝,我历年不缺荔枝吃,而是为薛晖不给我留半分情面,如今我仍然是当朝公主,她当年不过是卫国公之女,无任何品级,何德何能有品尝荔枝的福分。

      贺兰先生劝我放开眼量,不要计较一时得失,也不要以身份评判人之高下。“莫要期待别人无缘无故对你好,除了亲生父母没人愿意这样做,你先要付出。”

      是父亲始终惦念着我。赶在薛晖到来之前,他已经命余大则送来一盘荔枝,个个晶莹饱满,且告诉我不用亲自去谢恩了。

      这回我学到了宫廷生活的精髓,把荔枝分给贺兰先生、黄遇成、小莺儿和小娥儿等一众宫人,只给自己留了一颗。

      我当然不能拂了父亲的好意,告诉薛皇后我已品赏过今夏的荔枝,味道着实不错。我正低头思量着薛晖此番是在修炼什么狐狸心时,孤独贤妃带着永嘉公主和苏爱来了。一时承欢殿人满为患,庭院里绫罗绸缎让人看花了眼。

      贤妃和顺,早年与我母亲相处甚佳,后来也从不仗侄女的势头长自己威风。不过在薛晖成名之战中,她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与侄女共侍一夫的感受如何,我从未得知。

      贤妃年轻时先嫁礼部侍郎子苏文望,生女苏爱。苏文望暴毙,其年尚十八,归母家。武威九年聘为太子良媛,父亲即位封为贤妃,其女苏爱封归德县主。贤妃在元德元年生永嘉公主,永嘉是皇次女,名懿行,乳名明珠子。

      一番礼节往来之后,贤妃先开口问:“可是要为妙善量体裁衣以备笄礼之用?”

      我名为妙善,年纪小的时候宫里的妃嫔都叫我的小名玉蝉子,大些以后便改用妙善称呼,以示亲近随和。

      皇后点头说是。顷刻间尚功局众人便拥我入屏后量体,来人有尚功梁氏及司制、典制、掌制数人。承欢殿左右不大,我听着外间皇后与贤妃说话,任由尚功局内官摆弄。

      皇后与贤妃也没说什么正经话,左右不过是圣人怎样怎样,懿行、天赐怎样。我一听父亲又亲自教天赐习字,心里一阵酸楚袭来。

      天赐为薛皇后所出,生于元德九年,也许就是前一年中秋在承欢殿落地生根,父亲大喜,取名为天赐。这个名字的意味我想不得,一想便像是作茧自缚。我明知道父亲盼望嫡皇子许久,内心也顺理成章觉得嫡长子就是比我这个嫡长女要重要,但仍然掩饰不住我的妒忌之情。

      薛皇后生了天赐以后水涨船高,稳坐皇后之位。其实在天赐之前,崔德妃于元德六年生三皇子元泰,但元泰福薄,没活过三个月。若元泰还在,或许皇后便没有薛晖的份儿。

      与天赐同年生的还有皇四女灵镜,生母是萧婕妤。萧婕妤虽出自兰陵士族萧氏,但系旁支,元德八年采选入宫,其父因婕妤入宫特提拔为工部员外郎。

      灵镜很少得到父亲的疼爱,与天赐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的小名月奴儿,还是萧婕妤求着我帮她取的。

      那晚月色很美,萧婕妤一脸愁苦,向我哭诉灵镜无人关爱,至今没有大名,希望我帮忙取个小名儿沾沾福气。我便自作主张向月亮祈福,以四娘作为月亮在大地上的女儿,给予她月奴儿的幼名。

      不过这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一直到元德十一年薛皇后生下皇六女初禅,父皇才一并给予她封号并取了名字,与她一同赐名的还有皇五女观照。

      观照是韦昭仪所生。韦昭仪是元德八年采选入宫,她与我外祖母韦鹤、吴国太妃韦燕均出自京兆韦氏。因韦昭仪怯懦,观照与灵镜一样是宫里不受宠的公主,瘦得像个狸猫一样,小名叫慧果儿,我只叫她果儿。

      元德十一年,初禅出生十天便被封为太华公主,赐名初禅的同时,父亲还给她取乳名青莲儿,这份殊荣绝无仅有。借着初禅的光,灵镜和观照分别封襄城公主和彭城公主。

      我正神思飘忽,梁尚功双手扶着我的腰,审视半晌后笑说:“公主太瘦了,要丰盈些才好。”我一听更生气了,梁尚功从前只说我机灵可爱,现在倒嫌弃我瘦。

      “皇后早些年也瘦,现在却好了。”我声音虽小,吐字却很清晰。薛晖以前痩得只剩一把骨头,加上皮肤白净,活像一具行走的骨架。早年梁尚功也向我母亲说薛家大娘子太瘦了些,要多进补之类的话。无奈她做了皇后进补太过,现在却是太丰满些。但众人谁敢说皇后不美呢,只会对着公主挑三拣四。

      梁尚功不说话了。量体很快结束,梁尚功向皇后告退,领着尚功局一众人等离去。小娥儿替我整理好仪容,从屏风里出来才发现德妃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想必是我出神的那会儿。

      德妃尚佛,住在仙居殿,鲜少在大宁宫内走动。她能屈尊前来,我便猜明白了皇后此行的心思,想必还要等人。不出所料,少时韦昭仪、陈昭容、萧婕妤等妃嫔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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