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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男儿何不带吴钩 ...


  •   昭容走后,我让黄遇成去紫宸殿找余大则,看看父亲可否有闲暇,片刻之后黄遇成回来说圣人正在召见崔尚书。崔尚书便是崔濂,近来很得父亲欢心,每每召入紫宸殿单独议事。黄遇成还说,余大则叮嘱他让长乐公主来紫宸殿外候着,怕父亲见完崔濂直接去清辉阁陪陈昭容进晚膳。

      到了紫宸殿外,余大则让我先等着,又说崔尚书进去已有一个时辰,怕是快出来了。

      我看着紫宸殿外空旷而肃静的内院,父亲和崔濂的声音一一传入耳内。我转头看余大则,他神色自若,恍如未闻。我心下了然,细细听着父亲与崔濂的谈话。

      崔濂向父亲禀明关中连年大旱,今春又粟麦无收,饥荒蔓延,京郊流民日增,已有祸乱之势,而京郊佛寺繁盛,所占土地竟十有八九,他提议收回佛寺所占土地,均分至流民以使其安定。此事父亲没有表态,我知他敬佛,从我姐妹的名字可见一斑。

      接着崔濂又说,听说圣人有意将长乐公主赐婚于薛显,他认为不妥,薛显勇武过人,又不失机敏博学,是个栋梁之才,万不可荒废。父亲说何妨,驸马不领实职的规矩早就废了。

      “亲卫府中郎将,不是闲差胜似闲差,圣人早在三年前就做好谋算了罢。”崔濂语出惊人。

      我早知亲卫府虽不是闲散官,却仅由钦点的世家子弟担职,属可有可无之卫,却不知父亲早就属意薛显做驸马,亦惊诧驸马果然不好当,什么职事官都是虚的,如此更不能嫁薛显。

      崔濂向父亲推举其侄韦世承为驸马,虽未明说,几乎可以确定韦世承是一锦绣草包,连亲姑父都看不上他。

      父亲不悦,崔濂步步紧逼,说大晋以武立国,武威初年武将如云,个个神武,如今宇文高阳隐退,薛峤战死,薛耀镇守安西,窦毅缠绵床榻时日无多,只剩河间王李伯安与独孤野可用,年轻一辈因习武艰苦,纷纷转习明经、进士入仕,致使武将后继无人。如今北方铁勒部、元狐部各成联盟,对皇朝有夹攻之势,再加上西边与大蕃时战时和,大晋并非固若金汤,薛显有将才,不可荒废。

      父亲很久没有做声,末了令崔濂退下,容他再想想。

      崔濂从大殿出来,朝我一拜之后拂袖而去。或许他认为是我死活要嫁薛显,我想与他解释一番,仔细想想又作罢。

      余大则为进殿向父亲秉明我的来由,父亲却说今日乏了,让我回去。这是又在给我出难题,显然父亲已属意薛显,但又怕我与薛晖赌气不肯嫁,又是让皇后携诸妃议亲,又是托昭容提点我,为的是让我明白薛显的好。

      我托余大则进殿,告诉父亲我的心意,我无意耽误薛显前程,嫁韦世承也不是不可。父亲终于肯见我,对我说驸马务必选满意的,崔尚书的话不必挂怀。

      “儿时闹的笑话不作数,如今我也大了,早忘了薛家二郎的模样,哪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我满心诚恳地对父亲说。

      “想见见还不容易,薛显正在外朝当值,传他进来罢。”说完他便命余大则传薛显。

      我急了,直呼万万不行,又劝父亲当心礼部官员,父亲这才作罢。

      我惊出一身冷汗,父亲见我可怜,令余大则给我打扇,沉吟半晌后说:“你对春泽的心结,我略知一些。不要因她耽误自己,你喜欢的,自然都应得到。”

      我摇头,告诉父亲不是这样,我不是因皇后不嫁薛显,而是真真切切对薛显无意。

      当晚,父亲携我共入清辉阁用晚膳。起初我不知他此举所谓何意,直到看见父亲与陈昭容相处之时的绵绵情意,我才领略一二。

      回到承欢殿后,我一宿无眠,想着与薛显的过去种种,可笑的是我只能想起十四岁的他,如今五年过去,怕已物是人非。

      第二日,我睡到晌午才起。紫宸殿已派人来传话,请贺兰先生明日领我去曲江一游,护驾之人除了惯用的都尉陈怀远,还有中郎将薛显。

      父亲显然为我的婚事煞费苦心,我想了一会儿,竟然有些雀跃,想着见一见薛显也未尝不可,便没有去请父亲收回成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让我又沮丧又懊恼。

      傍晚时分,尚仪局已备好仪仗,皇后却又传命来,令公主微服游曲江即可,不可兴师动众。

      贺兰先生问皇后使者,公主尚未出闺,怎可微服出宫。

      使者不答,贺兰先生去蓬莱殿面见皇后,回来后对我说:“看来公主不得不嫁薛显了。”

      我笑贺兰先生古板,不过是微服,薛显是钦点的伴驾,又不是密会薛显,礼部侍郎都没她这么保守。

      贺兰先生叹息一声,说道:“我对你严厉,倒不至于如此。只是担心公主尚未出阁,不知凡是人伦,先有父母再有夫妻,孝道当前,夫妻情分不值什么,公主之尊也不过是个名头。你看淮阳长公主刚入宇文家,不还是回宫向吴国太妃哭诉宇文家管束颇严,一日三餐尽是粗茶淡饭,宇文盛在他祖父宇文太尉面前,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薛家如何,我不清楚,但想必唯皇后之名是从。我虽总教你要对皇后恭敬,但实际如何,我清清楚楚,这些年你愈发谨小慎微,我着实心疼。”

      贺兰先生曾嫁入世家赵郡李氏,因无子受尽婆家蹉跎,对此领悟很深。

      我笑着劝解她:“先生莫忧,我只不过去见见他,我不嫁他。”

      “你说了不作数。”贺兰先生说,“你若去,她们便当你同意。”

      皇后早当我同意了,不过父亲定然不会辜负于我,我若坚持不嫁,想必他不会勉强,还省了与崔濂的口舌之争。

      我备好第二日出宫的常服,入睡之际仍在想着薛显,又紧张起来,我不知道薛显如今什么模样,想了好几种可能。又恶狠狠发誓,他若变丑了,我必然转头就走,曲江不游也罢。

      好在薛显仍然是剑眉星目的翩翩少年郎。宫人护送我出银台门,远远看见薛显与陈怀远在宫门外并排站立。

      他都那么高了,比陈怀远还高,等到近了,看清楚他的模样,我陡然羡慕起将来嫁给他的小娘子,得向上天祈求多少遍,才能换来这样好的郎君。

      薛显与陈怀远毕恭毕敬向我行礼,薛显的声音听起来像九月的鹰一般硬朗昂扬。贺兰夫人替我向他二人道辛苦,随后与我共上马车,小莺儿随侍左右,陈怀远驾马,薛显行走于马车右侧。

      车马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前行,不一会儿只听薛显让陈怀远驾车慢些,又在车帘外问:“公主晕车驾吗?”

      儿时随父亲母亲出宫大祭,我总是晕车驾,那时薛显说将来要亲自为公主驾车马,必然使公主不晕。可这毛病后来不知怎么就好了,如今只有薛显还道我晕车。

      我正欲答薛显,只听贺兰先生替我答道:“公主不晕车驾了。”

      “那便好。”薛显在外头答道。

      车驾行驶到光德坊,薛显又问:“公主可吃过蟹黄毕罗?”

      贺兰先生不耐其烦,“中郎将的话可太多了些。”

      我握住贺兰先生的手,低声问薛显:“什么是蟹黄毕罗?”

      他说是近日风行于长安坊肆之间的吃食,若公主没尝过,他便去光德坊替我买来。

      我想与薛显同去,又怕惹贺兰先生不悦,只说让他快去快回。

      贺兰先生无奈地看我一眼,问我:“公主可是反悔了。”

      我摇头,“没有,只是想吃蟹黄毕罗而已。”

      片刻之后,薛显带着蟹黄毕罗回来,等我坐在车驾里慢慢吃完,方才令陈怀远驱车继续前行。

      马车走得很慢很慢,一路上听着长安城坊肆之间的喧哗声,我竟觉得心安,靠在贺兰先生身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到曲江江畔,正值暑热,游人稀少。陈怀远将马车停于柳荫之下,我掀开车帘,只见江畔绿草茵茵,树木葳蕤,池水浩浩汤汤,水波迷离。

      我正欲下车,薛显却道外面天热,让我在车驾中稍坐片刻,却另请贺兰先生下车,说有事相商。

      我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贺兰先生回来后借口溽热腹痛,让陈怀远驾车送她回去,连同小莺儿一并带走。我不得不在心中感慨薛显好本事,当得上崔濂夸赞。

      等贺兰先生他们走远,我与薛显相对而立,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按理说与他隔着五年光阴,已是足够陌生,但在车驾里听他问公主如何如何,又觉得熟悉,仿佛回到从前。贺兰先生临走前令小莺儿为我戴上幂篱,我只能看见他影影绰绰一个影子,我真想扔掉幂篱,好仔细看看他在想些什么。

      薛显亦半晌未说话,良久方说:“许久未见,公主怎么瘦了。”

      未曾想是这样的开场,我胡乱答道:“上一个说我瘦的梁尚功,如今已去掖庭浆洗衣裳去了。”

      “好,不说便是。”薛显请我向莫愁亭方向前行,始终保持落后于我半步的距离。

      莫愁亭凌空建于曲江之上,曲江之景尽收眼底。我与薛显凭栏站立,清风徐来,只觉身体通畅,六合清净,天地万物无悲无喜。

      薛显问我:“公主何不取下幂篱?”

      “为何要取?”我反问于他。

      “我有话问公主,希望公主用眼睛回答我。”

      我取下幂篱,望向薛显,又有些不忍看他,匆忙低头说道:“你问便是。”

      “公主为何要嫁韦世承?”

      “我怕耽误长安儿郎的好前程,只好委屈那倒霉鬼了。”

      “可惜,我也想当那个倒霉鬼。”

      我转过头,薛显正直直看我,眼睛似乎要望进我五脏六腑里去。

      “我父亲的意思,想必你是明白的。”

      “我的意思,圣人也明白。圣人曾问我,男儿何不带吴钩,我与圣人说,可为大晋带吴钩的男儿不止薛某一人,但长乐公主却只有一个。”

      “没曾想你如此志短。”我笑着答她。

      “我自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是我的决心,愿公主笑纳。”

      “为何这么执着于我?”我问薛显。

      “我说过我要尚公主的。”薛显笑着说,“这不算吗?”

      “你别骗我,儿时的话算不上数。”我终于鼓起勇气直面薛显的眼睛,说:“算是我有求于你,告诉我缘由。”

      薛显把头偏到一边去,我看见他的侧颜有舒展的笑意。

      “因为我从小就把公主当作我的亲人,在我入宫后,只有公主最惦念我。”薛显转过头来,一脸坏笑着说:“玉蝉儿,你不是从小就喜欢我吗?”

      我心里像突然漏掉了什么东西,又像是有千军万马从我耳边呼啸而去。我红了脸,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道:“才没有。”

      “若你不愿意,我就去安西与父兄一同驻守边塞,再不回长安来。”

      我迟疑了许久许久,久到天边的云从南风卷来,又呼啸着往北方去,我仍在迟疑。我觉得我输了,满盘皆输,但又有些许的如释重负。我如今只记得从前薛显对我的好,全忘了过去我也曾惦念他,倒还是有迹可循,过去父亲赏我的吃食,我倒能分给薛显一半,别人想要却是不能的。

      “好,我愿意。”这一句在我心中似雷霆万钧,我努力了许久才说出口,继而又补充道:“只有一点,我不喜欢皇后,你知道的。”

      “喜欢我便好。”说罢薛显把我的手拉起,郑重其事地握在了他的手心里。

      我意欲挣脱,薛显却握得更紧了。他的手掌厚重潮湿,我感觉到热气仿佛从指尖传到了我的脸上,我的身体里。

      我彻底输了,今日之前的五年时间里,薛显只是投注在我生命中的一个影子,一个带着爱意与希望的虚影,而从此以后,薛显是眼前的薛显,是活生生的薛显,是将要成年的薛显,是我将嫁的薛显。

      我想起可怜的贺兰先生,如果我嫁入薛家,不知她该是何等伤怀。我又想起父亲与皇后,想起贤妃与昭容,想他们若知道我愿意嫁给薛显该是如何神色各异。

      但我顾不得了,从我取下幂篱看清薛显那刻起,我的梦回来了,一切原则与决心便不复存在。如昭容所劝说的,我遵从了自己的内心,感觉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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