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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乐幽心屡止 ...


  •   时至今日,年逾四十的我仍然常常梦到元德年间的旧事。

      那时岁月悠长,天地静谧。是最怡人的时节,初夏的天空澄亮清透,空气中漾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碧眼的波斯猫卧在廊檐下打盹,灰鸽子在屋顶上咕咕咕个不停。三五宫女执佛尘与香炉从承欢殿鱼贯而出,不一会儿传来清甜嬉笑。远方宫殿缭绕着宫廷乐师的笛音,仿佛深陷于永远也醒不来的美梦。

      有时候,与黄遇成在漫漫冬夜闲谈,若说起元德年间的旧事,黄遇成一向古井无波的老脸也能浮现出一丝松弛。黄遇成总说,“向前看,公主,你还有大把时光哩。”

      但是过去的、消失的、死亡的,统统没在时光里了,它们停留在了某处,是未来不可企及之处。我手里握着大把时光,总觉得无可无不可,无甚意味,不愿留恋。

      元德十三年,一个极寻常的午后。空气中漂浮着薄薄的尘埃,我立于中庭,细细看姚黄魏紫争艳。小娥儿撑伞,小莺儿执扇,尚还年轻的黄遇成拿着佛尘四处赶着恼人的流蝇,一切都恰到好处。三两只蜜蜂在鹅黄的花瓣中进进出出,一片繁忙景象。我看得呆了,连薛皇后威武的仪仗都未曾察觉。直到黄遇成温声提醒,我才看到薛皇后率一众宫人立于承欢殿外,在等着我接驾。

      薛皇后年长我七岁,体态丰满,菩萨似的银盘脸,两只杏眼总藏着些微笑意,一副宝相尊严又可亲可爱的模样。

      我连忙做出接驾之态,一边责怪黄遇成不早些提醒,一边向薛皇后赔罪。薛皇后握着我的手,笑说无事。我请她入殿内入座,小莺儿端茶来,我躬身奉茶于她。

      薛皇后端着茶杯,却不喝,只环顾四周,末了说:“大宁宫这些宫殿,就数承欢殿最是精巧,与别处不同。”

      “皇后说笑了,哪比得上蓬莱殿巧夺天工。”我在右下首坐下,一边奉承于她,一边想着些微凉的往事。

      薛皇后其人,说起来也是一段旧黄历。薛皇后名晖,字春泽,生于武威元年。其祖为开国名将薛峤,封卫国公、拜右武侯大将军,薨逝于武威九年。其父薛耀随父征战,初封右卫将军,武威九年袭封卫国公,迁左武卫大将军,元德三年奉命平安西,而后巡抚安西,担任安西都护、西州刺史。薛耀携妻独孤氏、长子薛晃赴任,驻守边疆,薛晖与妹薛映,弟薛显、薛景幼年抚养于宫中。

      彼时我母亲故文贤杨皇后尚在人世,怜薛家姊妹兄弟孤苦,命薛晖为我的伴读,随养于皇后的清凉殿,命薛映为我妹妹永嘉公主的伴读,随养于独孤贤妃的琼仙殿,薛显和薛景分别为皇子元清和元盛的伴读。

      薛晖之字“春泽”还是我为她取的,那时我为公主,她只是我的伴读,我们随贺兰先生读书习字,学到“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一诗,我便自作主张给她赐字“春泽”,按道理说我没有这个权力,但贺兰先生默许了。

      贺兰先生是母亲闺中挚友,出嫁五年无儿无女,与夫家和离,便由我母亲接入宫中作内学士,掌皇子皇女教习。她的意思就是我母亲的意思。

      我母亲杨皇后,生于旧朝大历十五年。祖梁国公杨靖,辅佐高祖于微时,武威年间拜黄门侍中,父御史台大夫杨仕周,以恩进莱国公,母京兆韦氏女韦鹤。

      母亲素有才名,贞静淑和,父亲为燕王时礼聘为妃,武威八年立储,即册为皇太子妃。武威九年高祖崩,父亲即位,即册封为后。

      但母亲身体柔弱,武威八年生养我之后便汤药不断,元德四年又生皇三女玄如,此后终日缠绵病榻,终于元德五年崩于清凉殿,谥曰“文贤”。

      “文贤”二字,是对我母亲一生最好的诠释。她温婉仁和,处事公正,又体察人心,怜惜众人,后宫上下、内外命妇,凡是见过她的没有一个不真心夸赞于她。

      天妒红颜,不遂人愿。她的逝去让我对生命的柔软与脆弱有了刻苦铭心的记忆。那晚在清凉殿,她握着我的手,虚弱地叫着元元的名字,满脸泪痕,在父亲怀里永远离我而去。

      元元是玄如的小名,她生下来瘦弱不堪,几次三番差点救不活,御医说是在胎中伤了元气。后来月荷仙姑提议将玄如养在道家,以祈求上天的怜悯和福气,于是父亲送玄如入京郊道观太清宫,赐号“玄真”。她是李家第一个养在道观的公主,但不是最后一个。

      我母亲崩逝后,父亲封玄如为衡山公主,历来没有以名山大川作公主封号的先例,我以美名封为长乐公主,皇次女懿行以郡名封永嘉公主,父亲执意封玄如为衡山公主,是怜惜她福薄,也是感怀我母亲。

      玄如从未见过母亲,是月荷仙姑和乳母高士萍抚养她长大,她十岁的时候身体好转回宫,恰逢父亲驾崩,也只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

      母亲崩逝时,我已七岁,对生死有了初步的概念。我哭得声嘶力竭,父亲命陈昭容带我去蓬莱阁休息。

      陈昭容与母亲交好,强忍眼泪哄我入睡,泪眼朦胧中我只看见薛晖拿着温热的帕子一遍一遍拭去我脸上的泪。

      那时我觉得薛晖是我最好的姐姐。

      母亲的哀祭持续了三个月之久,三个月之后下葬显陵,送葬的队伍从长安城一直绵延至龙首原。

      那是个哀雨迷离的秋日,悲怆的挽歌在龙首原久久回荡,我在车驾之中,看见原野之上有秃鹰低低盘旋,呺叫如啼。

      直到看见显陵光秃秃的山脊,我才接受母亲永远离我而去这一残忍事实。从此,再没有人全心全意爱我怜我,父亲虽宠爱于我,但他为帝王,我只是他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我自小便清楚。

      母亲逝去之后,我在后宫没了依仗,一应庶务由贺兰先生照管。宫人虽敬我如旧日,但我从细微处觉察出了不一样,比如带着线结的衣裳,比如低头告退时的轻浮,在毫厘之间,不起眼却扎着我的心。

      他们如此这般,皆因母亲生我与玄如两个皇女,没有皇子,这亦是她的心结。她从不在在我面前流露出对皇子的渴求,但我明白,浸淫在后宫的人都明白,男女地位之差在皇室中显的尤为悬殊。

      父亲那时已有两位皇子。大皇子元清,已故窦贵妃所出,与我同岁,略小三月。二皇子元盛,为德妃崔氏所出,小我四岁。

      事出所有人意料,在母亲重病之际,父亲将元清、元盛过继给无子的兄长承嗣。众人皆说父亲谨守孝悌之道,把自己仅有的儿子过继给兄长,致使自身无后。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不是这样,很多人或许也知道,只是不敢说破而已。

      高祖有九子,父亲行七,武威五年,天下初定,高祖九子仅余五人,高祖悲慨万千,痛呼上天惩罚于他,使他青年丧妻,中年连丧四子。等到武威八年,高祖已过知天命之岁,可继承大统的儿子里,只剩下残疾的齐王、庶出的楚王和我父亲燕王。

      那时候,高祖对立新君一事仍然犹豫不决,棋子久久不能落定。齐王行四,但在征战中堕马受伤,不良于行,难正大统。楚王行六,性格刚强,颇有才名,但其生母万贵妃原是低微侍妾,出身上遭人非议。

      父亲当时封燕王,虽出身正统,但被高祖评断为过于荏弱,没有帝王之气。另有朝臣上奏请立故昭烈太子的幼子元熙,元熙虽为嫡长孙,但彼时方一幼童,大晋江山初立,并不是良策。

      一时朝堂议论纷纷,齐王、楚王、元熙的支持者皆有,其中楚王拥护者最甚,开国诸将领,譬如宇文高阳、薛峤、李伯安都倾向于楚王继位,就连我的外祖梁国公杨靖都不看好我的父亲。

      父亲最终的胜利来源于我的祖母太穆皇后。太穆皇后出自旧朝皇族宇文氏,其兄宇文高阳原是高祖旧友,欣赏高祖才德,于是将妹妹嫁给他。

      高祖与太穆皇后伉俪情深。太穆皇后生六子二女,在生我父亲时遇血崩之灾,撒手人寰。武威元年高祖登大宝,追封为皇后,追谥“太穆”。

      最后在武威八年,高祖自知时日无多,带着对太穆皇后的缅怀,力排众议,下诏立太穆皇后用生命换来的孩子为皇太子,另封元熙为卫王。

      基于这个原因,我父亲绝不会让他庶出的皇子继承大统,否则立身不正。他知道楚王虎视眈眈,也清楚自己绝不是因为更为优秀才在这一无声的战争中胜出。

      等到元德六年后,朝堂立继后的声音不绝于耳,由于窦贵妃早逝,独孤贤妃无子又是再嫁之身,有人奏请立元盛母崔德妃为皇后,另有人上奏另选皇后,自荐家门的朝臣比比皆是。

      我曾一派天真地问父亲是否会再立皇后,他笑着,没有说话。我隐约猜到父亲会再立一位皇后,无论出于立储大计,还是出于拉拢门阀。

      他是否深爱我母亲,我摸不清楚,据说在高祖因不喜他荏弱而对立储一事犹豫不决之后,他便喜怒不形于色,像一头孤独的狮子。母亲崩逝后,父亲将她住过的清凉殿被封禁,一切物什摆放如旧,每日洒扫,令我与薛晖搬入承欢殿居住。

      父亲平时不大提及母亲,但在她的生辰和忌日,他会带着我去清凉殿,其他人等一律留在殿外。清凉殿的亭台楼阁灯火辉煌,仿佛我母亲仍然住在那里,我们站在庭院中,从不进去。

      后来我稍大些,逐渐接受立继后一事。但我从未曾想到继后会是薛晖,我宁愿是任何人也不愿是她。她是如何谋得皇后的位子,说起来也不大光明,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很不幸,我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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