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山见水》认真大尾巴鱼

9、第九篇 富士山下

　　一

　　F山腰，一支七八人的队伍正在缓慢移动，领头的男子二十五上下的年纪，一头利落短发黑得令人心惊。

　　蒙许泽回过身，对身后的七人道：“还有半个小时，就到客栈了，大家再坚持一下。”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伸到眼前，江心抬起眼睛去看，是蒙许译。

　　江心刚来G国留学没多久，这次出行是由社团举办的，她来到G国之后就没出去玩过，正好趁这次机会透透气。

　　江心手搭在蒙许译手上，借着蒙许译的力，跨过石坎。

　　“蒙学长怎么不去前面领路。”

　　蒙许泽是江心的学长，已经毕业了。学弟知道他经常爬F山，就硬生生把他拉来带路。

　　“看你一个人在后面有些跟不上，过来看看。”

　　江心松开抓住蒙许译的手：“这样啊！麻烦蒙学长了。”

　　“不麻烦。”

　　蒙许译知道江心刚到G国没多久，便主动介绍起G国好玩的地方来，两人聊了一路。

　　到了客栈，遇上大雪，再加上天色已晚，众人便决定住一晚。

　　客栈很小，只有四间房，且都是单人房。

　　队伍五男三女，两个女生睡一间房，其他四个男生睡一间房，江心单独睡一间，蒙许泽在楼下的沙发上将就一晚。

　　当夜，江心下楼，碰见坐在沙发上吸烟的蒙许译，他吸得很克制，烟灰快落下的时候，他动了动手指，烟灰落在纸壳上，才缓缓吸上一口。

　　客厅的大灯都熄了，只剩下一盏微黄的小台灯，江心靠着这点灯光，看到墙上的禁烟标识。

　　她下楼的动静被蒙许译听到，他掐灭烟头，扔在纸壳上，从余烟中，抬头看向江心。

　　江心披着一件厚重的大衣，里面只穿了简单的吊带。

　　“还不睡？”他沙哑问道。

　　“楼上暖气太足了，有些睡不着，下楼来喝口水。”

　　她径直走到厨房，倒了温水，也给蒙许译倒了一杯，放在桌子上，随后坐下。

　　蒙许译道了声谢，站起身，打开投影，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会儿，说了几部电影的名字，问江心道：“要看那个？”

　　江心说：“泰坦尼克号。”

　　声音被调的很小，四周很安静，暖气开得刚刚好。

　　江心把脚盘起，听着电影人物说英语，没有中文字幕，仿佛在听英语听力一般，人变得昏昏欲睡。

　　江心睁开眼睛，看见蒙许泽的胡茬，她这才意识过来，自己睡在了人家大腿上。

　　她紧张得一动不敢动，连呼吸也强制自己放轻。

　　蒙许泽的声音从上面传来，“睡醒了啦？再不起来，我腿就要断了。”

　　江心脸变得通红，噌地一下爬起来，，电影不知在什么时候，换了另一部。

　　她结巴道：“现在几点了？”

　　“刚刚六点，天还黑着。”

　　江心掀开窗帘，雪越来越大，整个天地都被大雪盖住了。

　　“雪还在下。”

　　她回过头去看，蒙许译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雪下大了，没有个两三日，恐怕出不去。”

　　雪下大了，爬山不安全，众人在房间待了一天，便觉得无聊，找客栈老板借来举办派对的物件，当天夜里，派对热热闹闹的开始了。

　　众人为了氛围，特意把灯关了，拿来蜡烛，一支支点上，又把窗帘全都拉开，玻璃窗外，风雪呼呼，窗内烛火温暖。

　　江心坐在沙发的一角，蒙许泽坐在对面沙发的角落，只要稍稍抬头，视线便会相撞。

　　音乐霎时停止，传来喝彩声，江心也跟着鼓掌。

　　两首歌交接的一秒钟，蒙许泽从远处看过来，江心察觉到蒙许泽的视线，有些紧张地抬头看过去。

　　蒙许泽却不再看她，音乐前奏响起，他拿起话筒道：“江同学不唱一首吗？”

　　这首歌她在学校晚会上唱过，在学校也算是小小的火了一把，没想到他会知道。

　　众人听到这首歌的前奏，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江心，视线朝江心这边看。

　　江心非面皮薄者，甚至大多数时候称得上胆大包天。

　　她接过话筒，看着蒙许泽道：“可以，只是不知蒙学长愿不愿意相陪。”

　　观众欢呼起来。

　　蒙许泽嘴角动了，朝江心露出一个笑。

　　世人大多爱皮相之美，江心亦然，眼前这个人，背对着窗外的大雪，就这么轻轻扯了一下嘴角，就美得如此惊心动魄，叫人心生欢喜。

　　“我不会唱粤语。”

　　“那学长会唱爱情转移吗？”

　　“会。”

　　“那唱爱情转移也是一样的。”

　　江心抬起话筒，清亮的音色传出，众人下意识保持安静。

　　徘徊过多少橱窗

　　住过多少旅馆

　　……

　　蒙许泽坐在她身边，保持着男女之间的安全距离。

　　副歌部分，蒙许泽开嗓，便惊艳了众人。嗓音略显沙哑，字句间带有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让人下意识想沉溺其中。

　　黑暗填充空气，蜡烛摇晃的黄色的火焰。

　　她看着他大衣帽子上的绒毛，细腻柔软，就像他此刻给自己的感觉。

　　他个子极高，很少会有人把他这样的男人与细腻柔软这四个字联系起来，江心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想。

　　唱过歌后，又起哄喝了些酒，众人却仍觉不满足，青春的意味大概是无处消磨，总要找些什么事，轰轰烈烈地花上一些力气，才算得上圆满。

　　不知是谁，率先开了门跑出去。

　　江心站在雪地里，抓住一团雪，打算捏成团，迎面就飞来一团雪球。

　　她躲开袭击，手上使劲，把雪球甩出去。

　　两个雪球在空中交汇，她侧身躲开，露出得意的笑容，抬起头打算去欣赏对面狼狈的模样。

　　未料对面也躲开了，雪球从女子身旁划过，打中了另一个人。

　　江心顺着黑色衣角往上看，是蒙许泽，一瞬间，整张脸像熟透了的红苹果。

　　对面的女孩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抛下江心转身就去找其他人玩去了。

　　她脱掉湿透的手套，走到蒙许泽身边，问道：“学长怎么不和其他人玩。”

　　蒙许泽低下头，随意一笑，道：“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冷不冷？”

　　江心脸被冻得通红，连牙齿都在打抖，她道：“是有些冷，不过窝在屋子里这几日，现在算是活动开了。”

　　蒙许泽脱下手套，递到江心面前。

　　“屋子里没有手套了，江同学若是不嫌弃，就带我这双吧。”

　　江心有些不好意，慢吞吞接过手套道：“谢谢。”

　　眼前的手套不是江心带惯了的款式，因此戴起来就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她先是将手套边上的带子绕了一圈，绕完才发现绕反了，偷偷瞄了一眼蒙许泽，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赶忙移开视线。

　　心底尴尬得不行，好不容易带好一边手，另一边手却带不上了。

　　这手套是男款，加厚款，江心戴上的那只手，，手指在里面有一半是空着的，有一种小孩偷穿妈妈高跟鞋的赶脚。

　　她看见蒙许泽的喉结滚了滚，像是硬生生憋住了笑，动作便更是慌乱。

　　头顶穿来声音。

　　“我来帮你戴。”

　　他一只手隔着衣服握住江心的手腕，另一只手替她整理手套，三下两下就弄好了。

　　又把江心之前戴的手套重新戴了一遍。

　　蒙许泽弄好后，道：“去和他们玩吧。”语气像极了打发小孩子的大人。

　　她知道的身后视线一直没移开，她不确定他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身后的松树，心底有莫名有些焦急，想回过头，看看他到底在看什么。

　　心念一动，突然快速地抓起一团雪，扭头转身，手里的雪团扔到半空中。

　　蒙许泽这样严肃的人，怕是不会有人敢对他扔雪球的，如此一想，心中便有些忐忑，知道他这个人不会轻易发怒，可是这点忐忑就落在心尖尖的位置，让她不得不在意。

　　蒙许泽看着突然飞过来的雪球，伸出手将它击碎在手心，碎雪飞溅，混进雪白的世界。

　　两道视线撞在一起，迅速而准确。

　　他在看我，不是看雪，不是看松，是在看我，江心在心底确认。

　　二

　　派对结束后，众人又在客栈等了几天，可是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下雪的这几天，众人一直想着各种法子打发时间，蒙许泽对这些事兴趣缺缺，众人邀请他去，他只说想看电影，就不去凑热闹了。

　　江心对这些影片倒是十分感兴趣，坐在大厅就没挪过地方，大家见她喜欢看，也没去打扰她。

　　大厅人影来往，不时有人经过，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凑趣坐上去看上几十分钟的也有，再随便聊上两句，又走了。

　　影片落幕，白色字体，黑色背景，江心转身和蒙许泽讨论剧情，他们身后，是被大雪覆盖得模糊的玻璃窗，透过模糊的一层冰面，天地朦胧而梦幻。

　　平淡地过了几天，客栈老板告诉他们，工作人员打电话来，说F山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寒潮，雪量太大，很可能会导致雪崩，让他们赶紧离开。

　　蒙许泽向众人告知了现下的状况，打算明天一早就下山去，众人听了，也知道保命要紧，都同意了。

　　可就在当天晚上，救护站再次打来电话，说现在雪量非常大，若是一直下到明天，会有雪崩的危险，现在就派车子来接他们。

　　众人只得立刻收拾行李，等待救援车的到来。

　　当天夜里十二点，救援车队到达，开车的只有一位司机。

　　他带着毛毡帽，站在车门前，喊道：“大家快上车。”

　　众人便提着行李，挨个排队上车。

　　蒙许泽走在最后面，江心则在蒙许泽的前面。

　　就在这时，只听远山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山摇地动，漫天大雪在霎时间袭来。

　　江心被一股巨大的拉力拉住，脚不受控制地往外跑，车子被雪块砸中，车身翻滚，积雪从后面追上，压住了还在翻滚的车身。

　　天地一片白，车内的生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江心转过身来，气呼出成白雾，她看着车子被积雪覆盖的方向。

　　“我要去救他们！”

　　蒙许泽用力拉回江心，手背青筋爆出，他大声道：“不准去！”

　　“车子翻出几十米远，又被雪层盖住，不可能有人能活着，就算有，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救他们，这里随时都有可能二次雪崩的危险，我们必须马上下山。”

　　人陷于天地，方觉人生渺茫。

　　江心死死盯住车子的方位，每走一步都是被蒙许泽拉着走的。

　　车子上山的唯一一条道路被堵住了，他们只能按照上山时的的路径去走。

　　江心冷得发抖，整个人好像被冻住一般，大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极力将眼睛睁大，眼泪毫无任何预兆地流了下来，温热的液体残留在脸颊。

　　蒙许泽一把将江心抱住，道：“别怕，我们会活着出去的。”

　　江心紧紧抓住蒙许泽的衣服，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哽咽道：“他们留在了哪里。”

　　“别怕。”

　　雪不止休地下，把路面覆盖住，完全看不清地表的具体状况，下山的路变得格外艰难。

　　带上来的行李都放在后备箱，身上随身携带的一部手机，因为没有信号毫无用处。

　　蒙许泽牵着江心的手，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们不敢走得太快，怕脚底踩空。

　　“蒙许泽，我冷得走不动了。”

　　“我再试一次。”

　　他拿出手机，拨打电话，试图再次联系救援人员。

　　两人期待着看向手机屏幕，“无信号”三字再次出现，打碎了他们的希望。

　　“这里太冷了，不能休息，必须赶紧离开。”

　　蒙许泽半搂住江心，道：“你靠着我，会暖一些，也省些力气。”

　　“好。”

　　江心要紧牙关，借着蒙许泽的力气，一点一点往下走。

　　又过了两个小时，期间他们每半个小时拨打一次电话，却始终没有信号。她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全靠着蒙许泽的搀扶才勉强走下去。

　　身体变得沉重，往日简单的抬脚都变得困难无比，整个人彻底没了力气，脚底一滑，人朝前倒去。

　　蒙许泽一直强撑着，猝不及防被这样一拉，人也跟着江心倒了下去。

　　好在雪厚，他们穿得也厚，没摔疼。

　　“你走吧，我没力气了。”

　　江心浑身上下，抽不出一点力气，连站起来都困难。

　　蒙许泽抱着江心在雪地里，激动道：“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要走一起走。”

　　“我走不动了，你总不能和我一块在这里……”江心的嘴别堵住。

　　蒙许泽底下头来，吻住了江心，极尽缠绵。

　　“江心，我们在一起吧。”

　　江心呆呆地看着他，答应的话已经下意识从嗓子里跑出来：“好。”

　　蒙许泽笑了笑，道：“这样就算死在一块，我也死而无憾了。”

　　“别，不准这样说，我们再打一次电话试试。”

　　江心和蒙许泽都不再抱有希望，可就在拨打的一瞬间，电话居然响了。

　　“喂，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三

　　遇难者的父母听到消息，连夜赶到F山。

　　天朗气清，日光明媚。

　　救援队将车子从雪里清理出来，江心和蒙许泽作为带路人员站在一旁。

　　尸体被一具具抬出来，他们被坚冰封印，还保持着死前最后的动作，脸色青白，四肢缠绕。

　　江心身体一直在下意识地发抖，脸白得吓人。

　　这时候，救援人员喊他们过去认人。

　　江心双腿发软，她紧抿双唇，强撑着走过去。

　　蒙许泽表面看上去并无异样，只有垂在袖口的手在微微打抖。

　　他言语流畅，回答救护人员问题几乎不需思考。

　　“上山的包括我们一共八个人，五男三女，除了我以外，其余人都是大学生。另外，还有一名男性救援人员，和开客栈的一对夫妻。”

　　蒙许泽一一走过去辨认，除一位救援人员外，准确无误地报出了其他人的名字。

　　白布在风中颤抖，日光白得刺眼，惊恐的面庞永远被盖在白布下，他们还未正式面对人生，就已经告别。

　　山风鸣叫，除此外周遭没有一点声音，江心闭眼低头，时间像是过了许久，再次抬头，所有人都抬了头，工作又开始有序进行。

　　遇难者的父母在山下等着，遗体被放到临时停放点，等待亲人认领。

　　车子停下，就被围住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挤上前，江心被团团围住。

　　“你是我孩子的同学吗？”

　　“我孩子现在怎么样？”

　　江心停住步伐，疲惫铺天盖地地袭来，痛苦呈现出了最大的姿势。

　　声音几乎无法从喉咙发出，蒙许泽就站在她身旁，手紧紧抓住她的手。

　　“对不起，叔叔阿姨。”她道。

　　无数只手紧紧扯住她的身体，将她牢牢地绑在原地，不得离开半分。

　　“你为什么回来了？”

　　“你怎么不把我的孩子也带回来？”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一位大妈冲进人群，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

　　“你为什么不去死？我孩子没有回来，你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对啊！为什么她回来了？或许还有人活着，或许她能救出一个人的。

　　然而事实是根本不可能，车子翻滚了好几圈，又被积雪压住，怎么可能会有人活着。

　　她再欲张口，却没了力气，身体一软，整个人晕了过去。

　　蒙许泽同样被人群挤着，质问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沉默地护住江心，

　　在江心晕倒时，一把搂住她的腰，挤开人群，向附近的人借了一辆车子，往医院奔去。

　　江心醒来，蒙许泽就在边上守着。

　　蒙许泽倒了一杯水，递给江心。

　　“他们见到了吗？”

　　父母见到自己的孩子了吗？看到他们孩子死前惊恐的神情，又是什么心情。

　　蒙许泽看了看时间，道：“现在应该在火葬场。”

　　她沉默半晌，道：“我们过去。”

　　“别去了，他们的父母不会高兴的。”

　　是啊，任谁的父母看到自己孩子和同学去爬山了，同学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自己的孩子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心里怎么会乐意看到活着回来的那个人？

　　她沉默地搂住蒙许泽的腰，心变得异常得飘忽，像是从未存在。

　　蒙许泽一点点地拍着她的背，如同抚慰刚出生的宝宝，他们像是两个深陷黑暗的人，渴望纠缠在一起，祈祷获得救赎。

　　江心和蒙许泽没有选择第一时间离开F山，反而是江心向学校请了三个月的假。

　　第一个月，寒冬已经过去了，F山依旧被白雪覆盖，山下的樱花却开了。

　　他们买了游览F山的列车票，坐在靠窗的位置。

　　樱花一路接着一路，没有休止，粉红云霞包围列车，远处可看到绿松翠柏，绿野连天。

　　“别动。”蒙许泽出声道。

　　只见他从包里拿出相机，对准江心按下快门。

　　“我看看。”江心凑过头去。

　　照片里，她侧着头看车窗外的樱花，发丝略显凌乱，嘴角紧抿，好看是好看，但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疲惫。

　　蒙许泽拿回相机，道：“这张拍得不好，我再帮你拍一张。”

　　“小伙子，你们在拍照吗？”

　　说话的是位老者，坐在他们对侧窗口的位置，脖子上挂了一部相机。

　　老者走过来，“看到你们总会想起我和我妻子年轻的时候，于是冒昧给你们拍了张照片，你们看可不可以，不好的话我就删了。”

　　照片中，他们头挨在一起，研究着相机里的照片，他们背后，有粉色樱花和皑皑雪山，一切美好得像电影里的梦境。

　　江心眼睛触及雪山，立即缩了回去，照片正好拍到半山腰处，雪山白得刺眼，眼前闪过上车前他们的表情，整个人霎时间就像被黑暗淹没了一般。

　　蒙许泽察觉到她的不安，握了握她的手，对老人道：“您老拍得真好，方便回去发给我吗？”

　　蒙许泽和老人交换了联系方式，江心坐在位置上，一脸的心不在焉。

　　蒙许泽打开一袋零食，递给江心。

　　“吃一点。”

　　车窗外的景色一点点滑过，二人坐在车上，已没有了先前和谐的氛围。

　　住进酒店，江心瘫倒在床，蒙许泽躺在一边。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手勾着彼此的手，谁也没有闭眼，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落地床外的光线由亮变暗，二人在寂静中睡去。

　　江心睡了一个小时后醒来，看见蒙许泽在客厅看电影，桌子上放了一杯水。

　　她走过去，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水。

　　“别喝，我去重新给你倒一杯，水放久了不干净。”

　　蒙许泽重新倒了一杯水递给江心。

　　“你比我想象中还爱看电影。”

　　“我母亲从事电影工作，所以我对电影比较感兴趣。”

　　“肚子饿了么？带你出去吃点东西。”

　　“好。”

　　江心其实没有感觉到饿，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出去走走。

　　服务员端上菜品，是当地的特色菜，光顾的人相当多。

　　江心看着满桌子的菜，提不起丝毫兴致，什么东西吃到嘴里都没有味道。

　　蒙许泽吃了一口，表情变得有些难受，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对江心道：“我去一下厕所。”

　　“怎么了？”

　　蒙许泽没有回答江心，直奔厕所，他扶着马桶，胃痉挛让他面色发青，不停地干呕却吐不出什么东西。

　　蒙许泽出来看到的就是江心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没事，就是胃病犯了。”

　　“要不要去医院。”

　　蒙许泽摆摆手，表示不用。

　　餐馆距离酒店不远，他们走路回去。

　　“江心！”

　　江心听到有人喊她，是她学校里的同学。手心无意识地出冷汗，脖子不受控一般，简单的转头动作，几乎花费了她所有的勇气。

　　“好巧，你也在这里。”江心的同学热情道。

　　“好巧，你来旅游。”

　　“对啊！那件事情我听说了，你不用太自责，完全不是你的责任。”

　　“好，我还有事，先走了。”

　　第二个月，他们回到江心上学的城市，租了一间公寓，开始接触柴米油盐。

　　没有吵架、没有冷战，只有日光下晾晒的衣服和热气腾腾的饭菜，像是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江心时不时会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电话里没有声音，她正打算挂掉，电话那头传来叫喊声：“你怎么不去死，还我儿子命来！”

　　江心手一抖，立即挂断了电话。

　　这时电话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号码，她颤抖着手接了。

　　“不好意思啊，姑娘，自从孩子发生意外，他妈妈就变成这样，那些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好。”江心干涩地答道。

　　江心急切地想拥抱一个人，以此抚平内心的恐惧。

　　她打开书房的门，蒙许泽已经睡着了，电脑屏幕放映着电影，他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上的字迹娟秀，完全不像是男子的字，记录的都是一些电影常识和观感。

　　江心想，这应该是蒙许泽妈妈的笔记本。

　　蒙许泽睁开眼，眼神迷茫地看向江心。

　　“梁晴，你终于来找我了。”

　　蒙许泽一把将江心搂紧怀里。

　　江心听到蒙许泽那声“梁晴”，整人血液倒流，心底却掀不起一点风浪，她沉默地回抱住蒙许泽。

　　她看见掉在地上的笔记本掀开到第一页，上面写着的名字是梁晴。

　　蒙许泽靠在江心身上，沉沉地睡过去。

　　江心把他扶到椅子上，所有东西回归到原位，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家里的头发开始变得多起来，一天没扫，就能扫出一大团。

　　蒙许泽白天出去上班，江心休学了，就躺在卧室里，一睡就是一整天。他回来前，江心会把自己收拾好，装作刚出门回来的样子。

　　她告诉蒙许泽，自己报了绘画班，每天都要上课。

　　蒙许泽打开门，看着江心迎接自己的样子，他突然觉得累，觉得没意思，他不想再眼睁睁看着另一人陷入和他一样的黑暗。

　　“江心，你累吗？”

　　江心表情停顿，撒娇道：“今天画了一天，超级累。”

　　“我是说，你这样装做很好的样子，累吗？”

　　江心脸上再也做不出一丝表情，五官疲惫地垂下，转身回到房间。

　　“江心，我们分手吧。”蒙许泽站在门口道。

　　江心扯了扯嘴角，冷漠道：“蒙许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咚”地一声巨响，房间里的台灯被江心扔在地上。她冲上去，拼命地厮打着蒙许泽。

　　蒙许泽没有回手，只是靠在门背，任凭江心动手。

　　江心打困了，蹲在地上，脸埋在膝盖上。

　　“蒙许泽，你要和我分手的，我接受不了，你明白吗？”

　　蒙许泽衣服凌乱，整个人十分疲惫。

　　“对不起。”

　　江心站来，踮起脚尖，吻在他的唇上。

　　蒙许泽眨了眨眼，不主动也不反抗。

　　江心绝望了，她问道：“你是觉得我可怜才和我在一起的？”

　　“不是，江心，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爱你。”

　　“真的是因为爱我吗？”江心呢喃道。

　　“江心，我们暂时放过彼此吧。”

　　蒙许泽越过江心，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好，抱着被子到客房睡了一晚。

　　江心笑，笑意连接心脏，牵动全身上下所有血脉，抽不出一点多余情绪，这是一个没有声音的笑。

　　蒙许泽，你说放过彼此，你怎么不放过我。

　　江心一晚没睡，雪崩发生后，她的世界总是光亮中带有阴影，快乐中带着悲伤。

　　伤口化脓溃烂，她却抽不出一丝力气去包扎。

　　第二天早上，她总算沉沉地睡过去，却又梦到了他们一起去爬山，在旅馆的时光，一张张脸在她面前闪过，质问着她，“为什么我死了，你没死？这不公平！不公平！”

　　画面一转，是他们带路的上山，被冰冻的身体，数张白布展开，盖住年轻扭曲的身体。

　　再接着，是下车时，被人群围住的场景，他们面色沉痛，却又满怀希望地问她，“你是我孩子的同学吗？”

　　画面又回到了他们计划着去旅游时的场景，她站在一旁，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去哪玩，她插了一嘴，“不如我们去爬F山吧！”

　　江心惊醒，任由意识苏醒，汗水浸透衣物，她躺在床上，像是彻底与外界隔绝。

　　泪水流不尽似的，枕头一点点变为深色。

　　四

　　江心起来时，蒙许泽已经离开了。

　　她起身拉开窗帘，日光照进来，晒在她身上，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像是一个即将执行死刑的人，知道自己死亡的时间，即使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血液也是冷的。

　　蒙许泽打开门，屋子漆黑一片，“啪嗒”一声，他把灯打开，发现江心就坐在鞋柜边上。

　　“你吃东西了吗？我带了点东西回来，今晚我收拾东西，明天就让人过来搬。”

　　江心冰冷道：“没有我，你活得下去吗？”

　　蒙许泽察觉出这句话的不同寻常，按下心中的慌张，问道：“什么意思。”

　　江心冲进书房，拉开书橱最底下的抽屉，把一抽屉的药扔在地上，又从上面抽出一本日记，在蒙许泽眼前晃了晃。

　　“这些东西你知道吗？为什么要骗我？你到底是可怜我，还是可怜你自己？”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记忆再次出现，他和梁晴自小一块长大，高中的时候，确认了关系，打算大学毕业就结婚，毕业前夕，他们一起去爬了F山。

　　那天正好遇上了雪崩，他们逃过雪崩，却因为雪崩期间，救援人员不敢贸然上山，再加上他们的电话一直没信号，于是他们俩只能先下山，避免遇到二次雪崩。

　　下山的途中，梁晴坚持不住了，当时他们距离山下已经不远了，蒙许泽决定先自己去山下找人，他浑身冰冷，牙齿打颤，整个人接近昏迷，全凭意志撑着，好不容易找到人，救援队上去的时候，梁晴已经不在了。

　　蒙许泽每每午夜回，梦到的都是自己在雪地里行走的场景，或许他再快一点，就能救到梁晴了呢？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江心，他最后还是伤害了她，以最罪恶的方式。

　　“我和她长得很像吗？”

　　“很像，但我心底清楚你们是两个人。”

　　“去F山那天，是她的忌日？你去F山，是想去陪她吗？”

　　“是。”

　　江心一巴掌打在蒙许泽脸上，眼泪布满双颊，她喊道：“我是无辜的，你知道吗？我是无辜的！”

　　蒙许泽跪在地上，他知道自己爱江心，可他不清楚他是因为梁晴喜欢江心，还是因为江心而喜欢江心。

　　她站起来，往房间跑去，不！她不是无辜的，她和蒙许泽一样，如果不是她提出去F山，也就不会害死那么多人，也不会有那么多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一切都是她的报应。

　　她拉开房间的窗户，风灌进来，灯没有开，江心在黑暗中放声大笑，鬼魅而凄厉。

　　蒙许泽从后面一把抱住她。

　　江心道：“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懦弱，想着去死，你放心吧，我不会像你一样，找替身的胆小鬼。”

　　呼吸道仿佛被人狠狠勒住一般，强烈的窒息感是他无法正常做出回话，咚地一声，蒙许泽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病人患有重度抑郁症，不能承受外部环境过多的刺激。这次是因为病人受到刺激身体做出的应激反应。”

　　江心呆滞地回应道：“谢谢医生，知道了。”

　　蒙许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他拿起手机，冲出病房。

　　屋子是漆黑的，唯有厕所亮着灯。

　　他听到水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一声又一声。

　　他颤抖着手，拧开厕所的门。

　　满眼的红色充斥着眼球，他冲进去，一把抱住里面的人。

　　手腕的血已经干涸，上面的伤口一道接着一道，血肉模糊在一块，白色浴缸装满血水，清晰地映出他的脸。

　　人已经冷了，僵硬了，是他亲手将她推入死亡的牢笼。

　　桌面上有一张明信片，字迹秀丽。

　　上面写道：

　　蒙许泽，我不是你的救赎，你不该把我拉进来。

　　我们谁都没有犯错，是我们自己给自己设下了一个又一个的陷阱。

　　F山脚下的樱花开了，列车绕着F山转了一圈又一圈，江心买了车票，站在站台，准备登车。

　　列车轰鸣，江心走向车门，转头一看，下一个车厢的登车门，有一个人，穿着黑色大衣，一头利落短发黑得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