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黎》栾呈

15、第十五章

　　陈琛帮忙把东西搬过去之后，收拾屋子就是钟黎自己的事儿了。

　　向晨靠在门框上，看着钟黎把衣服一件一件的挂到衣柜里，目光里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

　　钟黎在转身的瞬间注意到了向晨的表情，问：“怎么了？”

　　“我忽然发现一件事，我对你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别人，真假难辨。”

　　钟黎的动作停住了，那来自于向晨的复杂纠结的情绪在两人间弥漫开了。

　　钟黎最先破防，垂下眼，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从始至终保持沉默。向晨则耐心的等着，看着钟黎反复的弯腰拿衣服，抬手挂衣服。

　　这样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就这样仿佛过了百年，衣柜已然整整齐齐，向晨还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

　　钟黎长长叹了口气，身体也在一瞬间放松。他转身朝向晨走去，一把扯过向晨的领子，把向晨拽的一个倾身，就在两人嘴唇就要碰上的瞬间，钟黎又轻轻用力把向晨的动作停住。

　　钟黎几乎是擦着向晨的唇说的话：“你想知道什么，就在今天，在这里，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这句话便如羽毛轻抚过向晨的心脏，心痒难耐。他用力环住钟黎的腰，另一只手紧紧扣住钟黎的后脑勺。

　　这一吻热烈而深沉，带着这世上最真挚的诺言。

　　分开时，两人皆面红耳赤，向晨说话带着沉重的喘息声：“我想知道你的全部，你的爸妈，你的奶奶，刘高阳，范圆苑，陈琛，严儀，所有的一切。”

　　钟黎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向晨，在半睁眼的时候，向晨那微向上挑的眼尾将他逼得丢盔弃甲。

　　钟黎把头埋在向晨怀里，甚至还往里拱了拱，撩的向晨想就地把人拆吃入腹。还好向晨的理智总是占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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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黎坐在床边，看了一眼靠在床头的向晨。

　　“先说什么呢，我爸妈？”
　　“好。”

　　钟黎轻笑一声：“我爸妈离婚了，你是知道的。这件事……一开始是因为我爸，他为了能好好养活我离家去了大城市打拼，我那时候才刚出生，他一去就是三五年。而我妈天生就有精神问题，我爸不知道，这三五年里我妈一直以为是我爸抛弃了她，也是在这三五年的时间导致了我爸妈婚姻的破裂。”

　　向晨走到钟黎身边，想将钟黎环住，可钟黎笑了笑，把向晨的手推开了，又把向晨拉到自己旁边坐下，这才继续自己的故事。

　　“我妈遇到了一个男的，对她很关心，也很好。很老套的故事，对吗？我也这么觉得。在这几年里，我妈一直想离婚，我不愿意，可我不敢说出任何反对的话，因为我怕她打我。我只能把他们的结婚证藏起来，而我妈明天都在用那个男人的钱供我吃住，供我上学，我上了小学之后，家里的房子要拆，那会儿的拆迁户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而且我们家那时候的房子地段也不好。拿到的钱不多，我妈就带着我搬到了那个男人上班的地方，很简陋的员工宿舍，简陋到……我那时候的房间门都没法上锁。我永远记得那扇永远虚掩着的门，从门缝里传出来的让人恶心的龌龊声响。也是在那里，我爸回来了，他们在楼下大吵了一架，我爸爸摔门而去，甚至不回头看一我眼。”

　　说道这里钟黎忽然沉默了，向晨以为他哭了，转头仔细观察钟黎的神情，可他什么也没有发现。钟黎眼里只剩下了茫然，好似他的灵魂也随着回忆去到了十年以前。

　　“我妈在那天把我赶出了门，她大喊着让我滚，让我去找我那个烂透了的父亲。可我去哪里找，我从出生起只见过他一次，我根本没有地方可去。我那时候在外面流浪了三天，兜里只有吃早餐剩下的一块钱，买了一个大馒头，一天掰一点，让我不至于饿死。就在我坐在路边掰馒头的时候，我见到了陈琛。”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蹲在路边，手里拎着馒头拿着一袋榨菜，对面前瘦弱的小孩说：“我在这里看到你好几次了，你怎么不回家？看你一直在啃馒头，你喜欢吃馒头？这个要配这老干妈吃才好吃的。”

　　钟黎抬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陈琛，喃喃道：“我不喜欢吃馒头……”

　　“什么？”陈琛听不清钟黎说了什么，因为钟黎声音太小了。

　　“没有。”钟黎急忙回答，又打量了一下陈琛，猜想这人应该是个好脾气，又看了看他递过来的馒头，吸了吸鼻子，动手抢了过来。

　　陈琛没想到钟黎会抢，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小孩儿，有些诧异。他把书包放下来拿出自己刚在校门口买的橙汁，拧开盖子送到钟黎嘴边。

　　钟黎整整三天就只吃了一个馒头，饿晕了头，又什么都不懂，给什么就接什么，拿起橙汁咕噜咕噜灌了大半瓶。

　　“你慢点，我又不和你抢。”陈琛一边顺着钟黎的背，一边道。

　　钟黎没有回答，直到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才重新抬头看着陈琛。

　　天蓝色校服穿的板板正正，眉眼间透着些许桀骜，就算是蹲在路边也掩饰不了他刻在骨子里的骄傲气质。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不回家呢？”陈琛问。
　　“我妈不要我了，把我赶出来的。”
　　“怎么可能，你是离家出走的吧，才多小就有叛逆心理了。”
　　“是真的。”

　　陈琛看钟黎的反应，想着也许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拍拍钟黎的小脑袋，问：“那怎么办，你去哪里呢？”

　　“我妈让我去找我爸，但是我不知道我爸在哪里。”
　　“……那你知道妈妈在哪里吗？哥哥带你去找妈妈。”

　　陈琛就这么跟着钟黎去到了他的住处，外面公路上满天飞着灰尘，在两家店铺中间夹着一条小巷，往里走到头一眼就能看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后后面有明显的争吵声，听声音就能辨认是一男一女。

　　钟黎听到门后的声音便跑到了巷子外面，怎么叫都不过来。

　　陈琛无法，只能自己去敲门。开门的一个男人，看上去已至而立，衣着一丝不苟，眉宇间透着年龄与阅历积淀的成熟，容貌英俊。

　　陈琛与男人讲明来意，男人转身进门，陈琛才看清门后的景象。

　　那是一个很小的院子，这里排水似乎有什么问题，只有右边靠墙有那么一小条路是可以过人的，其他地方都被绿色的积水淹没了，靠门这个方向的左边有一间靠着外墙建起来的屋子，小到最多只够一个成年男子在其中站立及蹲下——是个卫生间。

　　但房里的地面上落满了灰，看起来是很久没有人用了。

　　顺着靠墙小路过去是一段台阶，那个男人便是从这里上去的。其它的什么也没有了。

　　钟黎还躲在巷外，陈琛等了一会儿，男人回去之后女人尖锐的嗓音喊叫几声，便看到声音的主人随着男人一起出来了。

　　女人身形还算出挑，至少在南方算得上很出挑了，看上去有一米六五左右，和十五岁的陈琛差不多高。

　　陈琛带着两人去巷外，钟黎在看到女人的瞬间恐惧的情绪掩盖了他的面容。陈琛把小小一只的钟黎拦在身后，看着男女二人谈论。

　　细节钟黎早就记不清了，反正大致内容就是两人是夫妻要离婚，在争执孩子该由谁来管。

　　之后的事钟黎印象不多，唯一知道的就是他被送到了奶奶家，和奶奶一起生活直到念完了小学，生了初中懂事了，因为高考受户口限制，钟铭阳买了套房，就是钟黎之前住的那座老式住宅。

　　而抚养人毫无疑问是钟铭阳，理由是张琦疑似精神病患者，无法承担扶养孩子的义务。

　　和奶奶生活的这些年里，钟铭阳给钟黎的零花钱一直不会少，一是自己事业有成，二则是觉得愧对钟黎。

　　后来张琦找到钟铭阳，谎称自己治过病了，她要陪着钟黎，孩子不能没有母爱。只可惜，张琦还是老样子，从不着家，钟黎也还是自己一个人。钟铭阳生气，也没有办法。

　　而严儀，则是钟黎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一个小区的住户。

　　钟黎在上小学之后因为性格孤僻，经常被班里同学欺负，陈琛就让他不要穿校服，就穿那些看上去很不好惹的衣服，就没人敢欺负他了。陈琛也会穿着一身黑来接钟黎放学。

　　后来陈琛扮老虎扮成了习惯，钟黎则把那“很不好惹”的衣服当作盔甲，害怕了就穿上，就没人敢惹了。

　　“那刘高阳和范圆苑呢？”向晨问。

　　钟黎滞了一秒，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两人是谁，笑了笑，道：“记性真好，还能记住名字。”

　　“范圆苑那天本来找了人堵我，结果那天陈琛刚好闲下来，跑来学校接我，他就把范圆苑找的那些小屁孩撂了，那那些小屁孩肯定不高兴啊，后来她不来上学估计是遭报复了。”钟黎说起这件事似乎还挺开心的，毕竟不是什么坏事儿。

　　“那刘高阳呢？”向晨又问。

　　这次钟黎没有很快回答，他迟疑了几秒，像是在措辞：“他在班里传我是同性恋。”

　　向晨震惊了：“为什么？你不是在遇到我之后才喜欢男生的吗？他为什么要说你是同性恋？”

　　“因为我就是同性恋，”钟黎抿唇，这并不是他会愿意谈及的话题：“我从出生起就跟着我妈，我本能里对女性有这恐惧感，而陈琛出现的时间很恰巧，正因为这样，我才喜欢男生的。”

　　向晨脸色暗了下来，面露不悦。

　　“班里的人孤立他正是因为这个。”钟黎不管向晨什么反应，继续道：“不管我是不是同，有范圆苑的先例，就没人愿意得罪我。而刘高阳，无非就是不能接受一类人群，想排异罢了。”

　　钟黎说完了，向晨撇撇嘴，没有纠结陈琛的事，抬手拍拍钟黎的背以示安慰，就跟着钟黎继续收拾屋子了。

　　搬家后没几天就开学了，钟黎明天下午在学校吃完饭就走，下午是专业课六点不到就能到家，下午上文化科最晚都是六点半。

　　钟黎宿舍里的东西一早就收干净了。钟黎不在，一到晚上向晨就总喜欢胡思乱想。特别是今晚，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让他辗转难眠，转眼就六点多了向晨还没睡着过。

　　就算现在睡着也睡不了多久了，向晨干脆起床去了教室坐着，一个教室就他一个人，拿了只笔在手上转着，心里莫名开始发慌。

　　向晨完全没想到除自己外，来的最早的居然是钟黎。

　　“你怎么来这么早？”向晨问。
　　“一晚上睡不着，干脆起来了。你不也来这么早，不要告诉我你是来学习的。”
　　“我也睡不着。”

　　两人相视一笑，钟黎做到自己的座位上，那个前面是钢琴的，向晨旁边的座位上。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他们刚见面的时候，说他们吵架的时候，说他们打闹的时候。只要是关于他们两个人的，什么都聊。

　　班里的人逐渐都来了，上课的时间异常漫长，就是向晨都听不进去，昨晚那种预感始终徘徊在他心里，难以消散。

　　第一节课，平静。
　　第二节课，平静。
　　第三节课，平静。
　　第四节课，平静。

　　眼看着早上最后一节课到了了，就在向晨以为自己可能是想多了的时候，变数来了。

　　赵欣敲响了教室的门，钟黎被叫了出去。

　　向晨还在安慰自己，不会是什么大事，应该只是赵欣关心学生什么的。

　　可是钟黎没出去多久便顶着怒容回来了，但向晨却从那副怒容里看到了一丝恐惧。

　　向晨在一瞬间心如擂鼓，他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钟黎刚踏进教室的门，便有人紧随着他进来——是张琦。

　　她跟在钟黎身后，不停的想要叫住他，见钟黎完全不理会自己，干脆伸手一把抓住了钟黎的手臂。

　　钟黎的瞳孔骤缩，立刻把张琦的手给甩开了。这一举动似乎激怒了张琦，她双手抱住钟黎，整个人压在钟黎身上。张琦不会注意保养，早就走样了的身材有将近六十公斤。

　　这样的重量钟黎根本没法撑住，瞬间就被压倒在地，可他还在不断挣扎。

　　坐在前排的几个同学的桌子早就被推的歪七八钮，全都站起来围成一圈，老师还在旁边阻止。

　　可又会有什么用呢？发了疯的张琦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跑到前面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向晨被拦在外面挤不进去，赵欣在把钟黎交出去之后就走了，早就没了身影。

　　一时间班里混乱不堪，人人都想要把张琦推开，把钟黎拉起来，可都无从下手。

　　钟黎听着张琦在自己耳边不停的说着“我爱你”，这如同蛇信子一般的语言钻入钟黎的耳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钟黎发出一阵绝望的呼喊，所有人都被这一声惊住了，原本嘈杂的教室安静下来，只有钟黎的叫声还在继续。

　　向晨听到这声音就像疯了一样，拼命扒开前面的人挤到中间，看到那让人心惊的景象。

　　他把边上的人的赶开一些，蹲下用力一推把张琦从钟黎身上推开。

　　钟黎身上重量一失便摸滚着爬起来。张琦也起来了，看着又要扑到钟黎身上，钟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张琦。

　　那个在同学眼里模样一直很不好惹的钟黎，此刻竟也露了怯，眼里闪起泪光。

　　钟黎的声音在整个教室里回荡，以及听不清内容的窃窃私语。

　　“张琦？我记得你是叫张琦，我还记得琦意为美玉，而你却像个疯子一样！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和你没有瓜葛了，你还来纠缠我！”钟黎双眼猩红，表情也失控了，形容可怖。

　　“你干了什么？你自己想想你干了什么！你还觉得不够！你还要再把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发泄在我身上吗？！”钟黎的吼叫声停了，他暴力地推开人群，飞奔出教室。

　　向晨拔脚追出去，可钟黎跑的太快，早就没了踪影。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师，以眼神询问是否可以让自己去寻找钟黎，见老师点了头才走。

　　学校本就不算很大，要找人很简单。可向晨找遍了也没看到钟黎在哪里，就连宿舍里都看了，钟黎总不可能随便跑进一间宿舍里躲着吧？

　　最后剩下的只有艺术楼里慢慢三层楼的一百间琴房。

　　早上最后一节课下课了，学生陆陆续续往食堂走。原本在琴房里练琴的人都空了，找人也更难了。

　　堵在路上等钟黎去吃饭肯定是行不通的，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有心思吃饭。向晨只能一间一间的找。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钟黎找寻安全感是有目的的。向晨不知道为什么钟黎要来琴房，但其他地方都找过了，都不在，那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这里。

　　向晨从一号琴房开始找，多么幸运，向晨很快就找到了，在二十一号琴房。

　　钟黎蜷缩在钢琴旁边的角落里，连有人什么时候进来了都不知道。

　　向晨也不说话，走到钟黎面前。这时候钟黎才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来，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仰视的视角去看向晨，他也终于发现向晨身上的气质和一开始有了很大的变化。

　　即使穿着一身运动服，从前那股阳光亲和的气质也没了，反而透着和陈琛相似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