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哀帝》高桥崆

165、【新更章节】逆谋

　　当日晚些时候，满腹疑惑的王获离宫返家。见过思子心切的生母王氏（宜春侯王咸之女，后为新朝第一任国母——孝睦皇后），宿疾缠身的长兄王宇（王莽称帝前去世），以及幼弟王安（王莽第三子，封新迁王）、王临（王莽第四子，曾封皇太子，后被贬为统义阳王）和小妹王嬿（后为傀儡皇帝汉平帝刘衎的正宫——孝平皇后）等人后，只身来到父亲的书房。

　　其时薛飙待命在王莽身侧，见二公子归来，便故意向他露出右脸颊上那道骇人的伤痕。

　　王获果然上心，一番打量之后，神情从疑惑、惊异渐渐转为懑忿、失望。

　　正欲发问，却见王莽自顾自介绍起来：“他叫薛飙，是这些年来为父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薛飙应声出列，驯顺地打拱问候道：“前将军，某有礼了。此前多有冒犯，万望恕罪啊！”

　　“你俩见过的吧，雒阳城外榉树林，还交过手对不对？”王莽晏笑，轻描淡写地招呼说。

　　“不劳提醒，孩儿早记起来了。”王获耿耿于怀，“他脸上的疤，还是卫将军留下的呢！”

　　六年前随定陶王刘欣进京参加藩王选拔，途经花都雒阳微服私访之际，被一壶蒙汗茶双双放倒。醒来时被单独关押在一处戒备松懈的木屋，靠着一块唾手可得的黑色石片自救脱出，在城外榉树林尽头得以与刘欣等人会合，几乎全歼以薛飙为首的紫衣人，最终化险为夷……

　　回过头看，无论单独关押、戒备松懈的木屋，抑或唾手可得的黑色石片，皆是刻意为之。

　　身为截杀行动的实施者，薛飙侥幸成为漏网之鱼。而他身后的策划者，居然是……父亲！

　　被人揭开疮疤的薛飙甚觉不悦。但碍于场面，不好发作，唯有无言假笑回应对方的讥嘲。

　　“薛飙行动，不过奉命而为，你也别记恨于他。”王莽拔本塞源，话锋一转，“此番为父特地让你回府一趟，并非是为犹隔年历。倒是早上跟你提及之事，好容易才寻得几名人证，可供当面对质。待你听完他们的遭遇，自会有所判断。薛飙啊，你便带他去后院转转吧……”

　　书房通往后院的途中，王获由此及彼，向领路的薛飙求证此前悬而未决的旧案——

　　“将王崇灭口，又以钩吻鸩杀王司空，企图扩大事态、引祸卫将军，都是父亲的授意吗？”

　　“前将军只猜对了后一半。想要王崇死的人，乃是昭仪娘娘，与先生无干。”薛飙坦言。

　　“在蒲陶居偷袭匈奴王和卫将军，也是勾结须卜氏所为吧？”震惊之余，王获耐性再探。

　　“无非是成人之美，算不上勾结。可惜对方烂泥扶不上墙，不济事啊。”薛飙爽快承认。

　　“那太史令当街遇害呢？是昭仪娘娘做的，还是父亲让你做的？”王获攥拳，强忍怒火。

　　“先生常言，时机未到，劝昭仪娘娘暂勿轻举妄动。得知娘娘正为玉牌之事发愁，唯恐被李寻坏了好事，不得已才命某出手，替娘娘弭祸。幸而赶在李寻欲向卫将军揭发娘娘之时，某拉起满弓，一箭射穿了那小子的喉咙，真叫一个痛快！”薛飙亢奋得眉飞目舞，言之不怍。

　　问答间，已步入后院。王获且随薛飙走进一间闲置的库房，见到了王莽所说的三名人证。

　　“前将军！”其中两位年轻女子或跪或躬，施礼致意；靠在木椅上的瞎眼老汉循声，亦起身朝来客拱手问好。

　　“绿匠作，怎么是你？”王获一眼认出对面躬身作揖的女子，竟是失踪多日的绿添音！

　　“说来话长。幸得令尊王大人施以援手，阿绿才不致步太史令李大人后尘，得以在此面见将军、诉说冤屈。”绿添音忽闪着她那双青绿色的眼睛，向外散发出劫后余生的喜悦光芒。

　　于是乎，在绿添音的引荐下，王获方知跪伏于地的女子，乃是永信殿宫人漪秋，曾化名拂夏潜伏于椒风殿；而那位瞎眼老汉，则是无忧翁主等人挂在嘴边的关键人物——裘老丈。

　　绿添音、漪秋和裘老丈、抓住畅所欲言的机会，将各自不堪回首的惨痛经历娓娓道来。

　　彼此证词叠加印证之下，事情的梗概逐渐变得清晰：时任河南太守舍人的董恭，与女儿董赟合谋，从星辰观盗得玉牌，要求裘老丈原样复制了一块。然而两块玉牌毕竟不同，月氏明玉世所罕见，仓促之间叫人上哪儿去找？裘老丈利欲熏心，用寻常玉料求个形似，足以以假乱真。就这样冒认亲戚，如愿攀附上圣眷香浓的星辰。后为剪除后患，董氏父女雇凶将裘家灭门，独裘老丈一人幸免于难。为报血海深仇，裘老丈辗转追到长安，由此生出“雒阳星辰危矣”的后话。玉牌骗局亦让李寻和绿添音无辜受害，导致前者中箭身亡，后者有家难归。

　　阴谋远不止于此：为爬上权力顶峰，董氏父女巧施苦肉计，将董赟成功送入宫中。眼见不得刘欣宠幸，董赟无奈求助赵飞燕，向慧王刘骋“借种”，由此获取王政君支持。为求名正言顺，她处心积虑将腹中之子打造成因刘欣偶然“失误”播下的皇嗣。岂知借种生子一事，很快被老奸巨猾的傅瑶洞悉，逼得董赟先下手为强，用雷公藤布局，使其失信于天子，自困于永信殿，伺机扭转局势。遗憾的是，傅瑶等来的并非良机，而是令她抱憾而终的“杀机”！

　　走出库房，王获又惊又气，跟随薛飙回到书房，将积蓄的负面情绪统统发泄在王莽身上。

　　“获儿啊。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意气用事呢？”王莽语重心长反劝，“你想过没有，权柄一旦落入董昭仪那种卑鄙小人手里，后果有多么不堪设想？恐怕到那时，前朝只会变得愈发混沌，后宫只会变得愈发糜烂，百姓的日子只会变得愈发困苦——你希望见到这种局面出现吗？所以啊，与其被他人捷足先登，牝鸡司晨，毋宁由为父吊民伐罪，担此社稷重任！”

　　“社稷重任？父亲，难不成您已然萌生了问鼎之心，做起了移天易日的千秋大梦？”

　　“那不是梦，而是指日可待的未来。你可愿意陪在为父身边，共同见证那一刻的来临？”

　　“抱歉。逆臣贼子的未来，孩儿不以为意，更不以为荣。”王获言尽，愤然转身离去。

　　“前将军年轻气盛，未能体悟先生的良苦用心，您千万别动气啊。”薛飙试图从中调停。

　　“何须你来劝我。老夫似他这般年纪时，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呐。”王莽面露赏识之色。

　　“先生说的是，可某总有些担心。恐前将军得知左院判做的事，沉不住气，轻举妄动……”

　　“既是左院判已照吩咐行事，用冰针扎遍百会、鱼腰、风池、中脘、关元、阳陵、命门这七个穴位，那皇上的最期，从此便是老夫说了算。况且即便事情暴露，左院判权衡利弊，至多咬住董昭仪不放，不会供出太皇太后和老夫。毕竟从一开始，利用左院判给皇上下慢毒，意图搞垮龙体的计策，便是董昭仪向太皇太后提出的。这就是所谓的，妇人心、海底针啊……”

　　“额外叮嘱左院判借穴位按摩之机，施以冰针，教天子难逃驾崩之厄，先生妙计！”

　　“太皇太后和董昭仪自然不肯让皇上殁得那么快，预备拖个一两年，待皇嗣平安降生后再说。老夫却没工夫陪她们磨蹭，只需等到确定的‘期日’到来，便可安心送皇上上路了……”

　　“是呵，只需皇上在确定的‘期日’驾崩，先生便可得上天庇佑而大展经纶，那敢情好！”

　　“此距‘期日’不足半个月时间，需要料理的人多事杂。务必打气精神，不容有失啊。”

　　“某明白了。回头就将先生开出的条件转告前将军，敦促他尽快回心转意！”薛飙握拳。

　　“获儿生性慧敏，相信他一定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其实他也没得选。”王莽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