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长春 ...
-
玄烨奇道,“朕如何吃亏?”
荣嫔低声支吾,“家丑岂可外扬…”
说罢偷偷瞧着周遭。
玄烨挑眉,正欲说些什么,只听外头传来吵嚷之声,接着是“砰”一声,他不免惊着了。
幽暗的天河开出了绿色的花来,照亮了玄烨的额头。一朵绿的结束,旁边又绽出一朵红的,再是紫的。
嫔妃宫人好不激动,纷纷指着天边,“看烟花!”
不同的缤纷的光瞬息落在一张张姣好的面孔上,烟花放得热烈,唯恐宫中有人不知,圆的一朵,长的一朵,极尽姿态。
卫婵和惠嫔一起欢喜地跳起来,惠嫔贴在卫婵耳边悄说,“好看么?喜欢不喜欢?”
“极好看,超级好看。”
卫婵并不是没见过烟花,但古今总是不同,从前的烟花是在灰蒙蒙城市上空敷衍散去,希冀着生意兴隆或是来年发财这等无望的心愿。
烟花做工也敷衍,寥寥一闪,刚绽放便是残态。
可如今这批为了讨好明珠送来的烟花,朵朵饱满,在空中开得久些,丝丝流焰辉煌而璀璨,暂留在幽暗处岿然不动。
尤其是,它是开在漆黑低矮的,没有长明灯火的京城上空,开在这群生活单调的宫人上头,一直开在她们仰望的眸子里。
长春宫里,浣花瑟瑟站在廊中,也不由往外走了两步,抬起头去看烟花。
远处几个小宫女的声音遥远而兴奋,“谁放烟花啦?”
“真好看呐!”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紫的!最是罕见!”
浣花远远瞧着她们出神,忽听屋内有一声嘶喊,“何事吵嚷?”
浣花浑身一凛,小跑着推门而入,“娘娘有何吩咐?”
“眼聋耳瞎的贱逼,本宫问你外头何事吵嚷?”
浣花闷声道,“宫中正有人放烟花。”
“放烟花?”佟佳贵妃微微侧过脸,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一扯,“什么方向的?”
浣花一愣,笑颜绷住。
佟佳贵妃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延禧宫方向的,对么?”
她说这话时有种近于夸张的得意,像是刻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浣花低声道,“奴婢没仔细看。”
“扶本宫起来,本宫去看看。”
浣花担忧她受凉,本想劝一劝,又打消了此念,遂即拿了件斗篷给佟佳贵妃披上。
步出屋子,寒意迎面袭来,冷风吹得人脸微疼的。
佟佳贵妃的脸掩在绒绒的紫貂毛中,发出紫红的光晕,显出一种类似冻伤的楚楚可怜感。
微仰了头,在声声烟花爆裂声中,她清冷的声音仿佛口中冒出的白气一样飘渺,“果真是延禧宫,那头很热闹么?”
浣花不敢言。
一个小宫女殷勤跑来,声脆如莺,“今儿是卫常在的生辰,也是贺喜她晋升贵人的筵席,据说好多人都去了!”
浣花朝她撇嘴,呵斥道,“咱们娘娘要你提醒?仔细干活,还不快去?”
小宫女不明所以又战战兢兢,后退了几步,支吾道,“娘娘一直在寝殿未出门…奴婢哪知道娘娘知不知道。”
佟佳贵妃压抑着不发作,因为比起和一个小宫女计较,她的注意力早就被延禧宫那边的盛况吸引了。
“据说好多人都去了”——只她不去,竟无人来问津。
浣花不服道,“还没当上贵人,就已那般嚣张,猖狂上了天,日后还不知道怎样呢!”
佟佳贵妃嘴角似笑非笑地,“反观本宫,乃皇上册封的第一也是唯一的贵妃,享此殊荣,克己复礼,屈尊敬贤,却无人记着本宫的好。”
“哪有的事,德贵人对娘娘到底还是不错。”
佟佳贵妃嗤笑一声,“你还是看不懂,德贵人对本宫的好不过出于规矩,尽一个贵人的本分,至于本宫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换个人当贵妃,她依旧会那般对待。”
浣花思索了许久,低头道,“奴婢蠢笨。”
佟佳贵妃脸上纷纭的红光终于消失了。
冷风中,只听她一字一顿,“本宫有时候觉得,与其被德贵人这样无差别对待,倘若是被人讨厌、嫌恶、甚或恨之入骨,是不是能活得更有价值些?”
浣花摇头,喃喃说,“奴婢越发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了!娘娘,咱们进去好不好,外面真冷。”
话音刚落,佟佳贵妃便不住咳起来。
浣花颇为自责,赶上前将佟佳贵妃的斗篷拢紧了,要伺候她进屋,但身侧的人却仿佛钉在原处似的,挪不动。
“娘娘?”浣花试探询问。
佟佳贵妃轻轻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本宫身体抱恙的事也非一日两日,怎么皇上宁可去那头酒酣宴乐,也不来瞧本宫一样、问本宫一声?”
“唉。”浣花轻叹,揪心地难过。
“他们全忘了本宫。”
“娘娘,快些进去吧。”
佟佳贵妃自嘲地苦笑几声,“他们记不得宫里还有本宫这号人,是么?”
她攥紧了浣花的胳膊,“阿玛额娘当初送我进来,只道是一入宫门深似海,或浮或沉全凭造化,可曾想过会是这般情状!”
可曾想过,我在这宫里无福无祸,安然无恙,毫发未损,至今皇上都未曾碰过我一下!
连冷宫嫔妃都不如。
佟佳贵妃冷笑几声,从喉咙刮擦出的尖利笑声像是冬夜门扃的吱嘎,时而一阵阵格外响亮,忽然又径往寂静里去了。
她顿了顿,深吸口气,才将攥着浣花的手松开。
迁延之间,浣花艰难地将她的主子劝回了屋内,关紧门,隔绝风生起炭。
-
浣花这一夜辗转难眠,贵妃今天很奇怪,怪就怪在她今晚显得特别正常,不无端冲人发火、也不喜怒无常。
娘娘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真是蠢笨,只听出了一如既往的对圣宠的渴望与对延禧宫人的憎恶,其他的,她听不明白了。
但不管如何,娘娘的情况都不算好。
皇上也真是薄情寡义,再无宠好歹也是自己的后妃,竟真无一句问候!
-
翌日,浣花散了两件首饰,托人带信给佟夫人。
佟夫人许久未见女儿,还倒她这个贵妃飞上枝头独自享着福呢,乍见到床榻上孱弱瘦削的女子时,一时竟不敢相信,站着不住地揉眼睛。
不时便把眼睛揉红了,泛着水光,扑上前去一把抱住,直呼,“儿啊!”
身体又是一僵,速速往后退了三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贵妃娘娘!许久未见贵妃娘娘,怎弄成这副模样?”
说罢扭头看向浣花,一双水光晶莹的眼睛立时精光乍现,“是谁把娘娘弄成这样的?”
浣花身形一滞,“奴婢不知…”
不知二字将将出口,一只起了褶皱的手甩在浣花脸上,“啪”地一声,将那二字打回浣花喉咙里,使她只发出含糊的嗡嗡声。
浣花忍不住一哆嗦,眼泪立时滚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痛的。
“额娘,”佟佳贵妃皱起眉,“你一上来就这样!”
“我叫她进宫跟着你可不是来闹着玩的,瞧她珠圆玉润的,再瞧瞧你自己罢!”
佟夫人往浣花脸上瞥去,一侧圆润的脸颊红肿起来,脸上是委屈痛苦的神情,她这才稍稍满意。
“也不知怎么伺候的?竟放任主子病成这样?自己倒成投了胎来享福的。”
“额娘你少说几句,浣花服侍本宫多年,一向忠心耿耿,本宫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不,瞒着本宫把你喊过来,这丫头费心了。”
浣花极难得见到佟佳贵妃待她如此温柔,将她如此夸赞,又是在她满腹委屈的时候说出这样抚慰人心的话,不禁感激涕零。
“奴婢心里一直都只有娘娘,娘娘就是奴婢的天,要不是卫常在没事来挑衅把娘娘气成这样,奴婢怎么会自作主张请夫人来?奴婢蠢笨,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还请夫人为娘娘做主!”
佟佳贵妃抿着唇静静看着浣花忠心耿耿的模样,不禁有些出神。
佟夫人诧异道,“卫常在?是何人?是她把贵妃娘娘弄成这样的?”
她沉吟片刻,阴冷道,“一个常在而已,就把堂堂贵妃欺成这样,可不是欺人太甚!”
佟佳贵妃忽然冷了脸,闭着眼懒懒道,“是本宫不屑于她周旋,与那种出身低贱之人较劲儿,本宫莫不是吃饱了没事干?”
浣花轻摇头,“娘娘,不是…”
“皇上在宫里待惯了,宫里没有的东西他全觉得新鲜,看这卫常在也新鲜,左不过才半年,本宫慢慢看着,看皇上能宠她几时?”
她睁开眼,攥着被子的手稍稍松开,冷静向佟夫人道,“额娘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佟夫人一脸疑惑消散,云开雨霁,“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狐狸精,”她冷笑一声,“咱们皇上到底年轻气盛,一时被迷了眼也是有的。”
石头落下,向浣花嗔怪道,“你这丫头,害我白跑一趟。”
浣花却更看不明白了。
然而叫她不明白的还有呢。
佟夫人前脚离去,后脚,佟佳贵妃便疾言厉色说了浣花一通。
“要你自作聪明?你当本宫病糊涂了不行了?要你去把额娘喊来,让她看我这惨样?”
“如今是完了!”
“如今是完了。”
浣花不解道,“娘娘说什么完了?娘娘方才不是还说,皇上只是图一时新鲜,自会厌倦卫常在的?”
一声尖啸。
“别提那三个字!”
“以后,在长春宫,不许提和那人有关的任何名字!”
佟佳贵妃往后靠了靠,两道眼泪从她眼角流出,细细亮亮的两条,银丝线一般,溪流似的,一直淌到她脖子上。
浣花吓得大气不敢出,讷讷跪在床前。
不过,几天后,她终于明白佟佳贵妃此刻的表现是出于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