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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红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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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娘娘身子好些了?”
“猫哭耗子。”
绿衣少女剥着橘子,刚要塞一囊到嘴里,眼睛一弯嘴一抿,先笑了出来,清脆夸张的咯咯声充溢着屋内。
两鼎香炉有烟徐徐飞出,被这笑意拦腰截断,改了道,没方向地弥漫。
坐在她一边的女子,着一身素雪青色棉袍,黑色夹袄,裹得严实,脸消瘦而无血色,阴沉着,“有恁好笑?”撇过头,与站在身侧的宫女对视一眼,两人均是一副厌恶神情。
卫婵停了笑,“娘娘,您为什么自比耗子呐?这不说还行,一说我还真觉得十分像叻!”
她不顾满屋讶然,还朗朗解释起来,“您幽居深宫,抱病不出,却冷不丁东边闹闹,西边窜窜,这不就是耗子?”扬了脸转向身边的婢女,一派天真道,“拾翠你说是不是?”
佟佳贵妃嘴唇发抖,胸口剧烈起伏,肩一颤,手掌已经拍在桌案上,“啪”地一声,长春宫鸦雀无声。
身侧名叫浣花的宫女横了脸,斜眼瞥向卫婵,“卫常在,若不是瞧在惠嫔娘娘的面上,咱们娘娘本不必接见你,卫常在若存心来寻事,长春宫难道是好惹的?”
卫婵听了,眨了眨眼,睫毛被笑出的泪沾得乌黑而湿润,颇有种雨后的清净感,她仍维持那一副天真做派,“贵妃娘娘是有气量的,怎会和我这种人一般见识?我是一向不会说话的,想开个玩笑,竟不小心惹娘娘不快了,我给娘娘赔罪就是!”
说罢就起身,二话不说打了个揖,麻溜得叫人咋舌。
佟佳贵妃身侧的宫女张着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有义务为主子训人,却没义务为她做主原谅别人,她这一沉默,叫人更忍不住关注佟佳贵妃的反应。
佟佳贵妃自己呢,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却是不说话,斜了眼露出轻蔑的笑。
卫婵见状,委屈道,“娘娘,您还生我的气呢?我…这下可好了,本是来探望您来的,怎么搞成这样子了!”
她往脑袋上轻轻一拍,恨不得要哭出来,站在偌大屋子中间,无助而害怕地看着阴沉的佟佳贵妃。如果此刻有人进来,一定会认为高高在上的佟佳贵妃又在为难下人。
卫婵在延禧宫闭门几日,回溯前事,越发明白惠嫔曾经与她说过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武器,惠嫔是张扬跋扈,实则掩盖了她的心细如发,那她卫婵呢?很明显,是天真烂漫,是糊涂不经事。
我本来就是不懂事的,皇上太后、满宫里谁不知道?何必与我为难呢?谁若与她为难,那不是自证了气量狭小吗?
佟佳贵妃也明白这一点,她一向贤淑惯的,比谁都清楚不能因为几句话和她计较,只得强装大度,勉力弯了嘴角,那笑便像画在脸上似的,“本宫岂会计较这个?以后说话注意些便是,本宫累了,若无事,便回去吧。”
卫婵哪会轻易离去,这次来拜见佟佳贵妃,难道她很愿意吗?自然是有目的。
“娘娘,我这番过来拜见,是有事要和您说。”
“什么事?”她揉着眼梢,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显是又厌烦又不耐。
“娘娘,皇上说要封我为贵人,还有半月是奴婢生辰,皇上便打算在那日晋封,凑个双喜临门。”
佟佳贵妃的手指立刻停滞,她的脸埋在阴影里,惨淡得像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掩不住的惊与悲从她的僵笑面具的缝隙里泄露出来,她几乎不能言语,从喉咙中哑着憋出,“皇上…皇上要封你为贵人?”
“是的呢娘娘。”
佟佳贵妃放在雕花扶手上的手指头猛烈一弯,“皇上他果然待你很好。”
卫婵点着头,满脸喜色,“倒也不全是因为皇上待我好。”
“那是为何?”
“娘娘一定听说了,前阵子我搬去西苑行宫,却险些葬身火海,也是福大命大,才从这意外之灾中逃了出来,皇上他自责,因而怜惜我。”
一时的空寂又充斥了满屋。
佟佳贵妃说不出话来。
卫婵哪容她此刻回味,要多说些,叫她酸咸苦辣装不下,只得在后面日日夜夜思索回味,那就有意思了。
“娘娘想必也知道,后来我便留恋病榻,夜不能寐,常在梦中惊醒,浑身衣衫被冷汗浸透,皇上知道后担忧我,只得处理完政事每夜来延禧宫陪我,他见我愁眉不展,便说要给我个惊喜,逗我开心,兼有冲喜之意。”
佟佳贵妃苦笑着故作大度道,“看来冲喜还是有用的。”
“那可不是!娘娘,”卫婵凑近了几步,烂漫道,“您近日气色不加,总是闷在宫里也不好,刚好我有这大喜事,皇上和惠嫔娘娘都说要为我置办宴席,好好庆贺一场。我想着,娘娘您这不也和我一般病着吗?想请娘娘您也来沾沾喜气,兴许病也好了呢?”
“沾沾喜气?”佟佳贵妃重重地一字一顿,像听了极好笑的事,扬眉反问道,“本宫要沾你的喜气?”
“娘娘,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常在,您不会放在眼里,可…可皇上他也来的。”
皇上都来,你还嫌弃?
“娘娘,而且,其实…其实这是皇上的意思。”
是皇上要你来沾沾我一个常在的喜气。
“不过,如果您实在身子骨儿不好,不方便移宫…”卫婵拖长了调,欲言又止,留出空档。
你不想来,我给你找个理由。
佟佳贵妃抓住了话头,立即接道,“本宫病体未愈,不便出宫,况且宴席上少不得肥腻之物,本宫现今也碰不得,还是算了。”
大功告成。
卫婵欣喜道,“那娘娘多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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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婵一走,佟佳贵妃的茶杯便摔了地上,细小的瓷与茶叶茶水弄得满地狼藉,浣花二话不言俯身去收拾,她习惯了。
佟佳贵妃的尖长的玳瑁护甲绞缠在一起,勒得手指生疼,她咬牙切齿道,“皇上真是糊涂了!本宫堂堂贵妃,要沾她喜气?”
浣花一边捡着碎瓷,一边安慰说,“娘娘,卫常在糊涂惯了,兴许在胡说呢。”
佟佳贵妃想了想,摇头道,“正因为糊涂,不会无中生有,专挑戳中本宫痛处的话说。”
“可是娘娘,既然皇上在,咱们为什么不去?不管怎样,也能见见皇上。”
“你也糊涂了?”佟佳贵妃双目目炯炯,“皇上是去为她庆生,本宫凑什么热闹?本宫要靠她接近皇上?”
“是,娘娘说得是,奴婢糊涂了。”浣花眼光游离,嘴上这般说,心里却不这么想。
“你没看见本宫说不去的时候,她那个窃喜劲儿,哼,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内务府包衣出身的奴才,也想飞上枝头?”
站起来走了两步,门外的稀疏的光落在她脸上,枯枝的影,一根根,细而虬杂,也密密灰灰地堆在她脸上,像是使劲压着她,闷着她的脸。
她又自言自语,“皇上不过是图新鲜,才叫她这样的蠢人捡了机会,小人得志罢了!一个常在,难道还要本宫去给她道喜?她就是给本宫下跪,求本宫去,本宫也不稀罕!”
她说完,没来由地一阵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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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婵路过御花园,天朗气清,红梅如云,一朵朵粘满枝,熔化的雪水残留在花瓣尖,在阳光下闪闪的。
“拾翠你看,多好看。”
“奴婢给小主折几枝,回去插瓶子里,也能在屋子里留几日芬芳。”
“不用了,这能香几日?倒是看它日渐枯萎,划不来,咱们折几枝送别人去!”
拾翠迟疑着,自己不喜欢,倒要送别人?简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那厢儿卫婵已经走远了些,绿袄掩映在点点红梅中,举手折枝,少女圆润的脸白净如玉,霎是明艳好看。
拾翠跟了过去。
“小主这是要折多少?这可是要把御花园的梅花都折尽了!”
卫婵捧着一抱梅花,与拾翠相视大笑。
“拾翠,你觉得我在宫里人缘算好算坏?”
拾翠凝思不语。
“我替你回答,是一半一半,好的是极好,没来由地好,像是皇上,皇后,惠嫔娘娘,不好的又是极不好,就像刚才那位,还有太后,德贵人。”
她把怀里梅枝分了一半给拾翠,小声说,“这样可不行啊,我要稳固既有力量,争取中间力量。”
拾翠思索片刻,勉强消化了下卫婵的话,指着红梅道,“所以小主这是要拿去送人?”
“没错。”
“是要送给哪些人呢?”
“太后,皇后娘娘,你的旧主子,”她举起手指头掰着,“没见过面的宜嫔,还有…”她敛神思索,“德贵人,安常在…”
“可这,”拾翠为难道,“送人也没有这样的呀。”
“从我开始有了。”卫婵似乎心情不错,忽然笑眯眯地信步而走。
然而她既不是往慈宁宫,也不是往坤宁宫或是她刚才所说的任何一人的宫殿走去。
拾翠不禁疑惑,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知道卫婵在想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