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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席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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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不去,这些话公公今后也休说了。”
梁九功莫名烦躁,手负在身后,蓦地不由自主从袖中掏出两枚核桃捻着,脸上挂着的笑渐渐稀薄,好像戴了一张纸做的面具。
看着拾翠又留给他的直挺挺冷冰冰的背影,梁九功按捺着怒气道,“咱家已是存了十二分耐心与你,几句话的事你都不肯办,拾翠,做人可不能太没良心,是谁把你从慎刑司救出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梁九功语气颇为不善,拾翠何尝听不出,却是假装不知,倒了杯茶递过去,“公公渴了吧?吃口热茶。”
那碧瓷小杯中飘着几根绿叶尖,缓缓打着转,热气腾腾从水面上涌,梁九功手一摆,那碧瓷小杯碎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水有一半泼到了拾翠胸口。
拾翠忙后退,揪起衣衫愣愣地瞧着那一滩清香滚烫的湿迹,几片叶尖沾在衣上的小梅花边,绯红翠绿的。
梁九功瞥了眼,尖声道,“没烫着吧?”
拾翠摘了衣上的叶片,惊疑晃了一眼,“没。”
“去,再倒一杯。”
“是。”
拾翠规规矩矩转身沏茶,手却不住哆嗦。
“公公吃茶。”
梁九功的肥手一伸,拾翠禁不住往后缩了缩,梁九功抬眼,冷笑着望拾翠,拾翠肩膀忍不住微耸,梁九功伸出的手快要摸到茶杯,忽然滞在空中,转了方向往下,一把抓住拾翠的手。
拾翠惊叫出声,却不敢把茶再打翻了,紧紧抓着盘子,那炙热黏腻的一团肉贴在她手背上,只觉手不是自己的了。
她抖着声,“公公,吃茶。”
“做奴才做久了,想把你当人看也没法子,非得这样才听话?”梁九功松了手,接过茶吹了几下,喝了一口,颇为满意地一笑,“去劝劝你的好姐妹,有当主子娘娘的机会别浪费了,她以为有皇上和惠嫔撑腰就高枕无忧了?皇上和惠嫔就算真护她一辈子,又怎会为她护着你?”他嘴角咧了笑,扭头向拾翠道,“只有咱家护着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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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拾翠亲自找去卫婵,延禧宫的暮岚已经先找上了她,急急催促道,“梁公公没告诉你么?惠嫔娘娘已经要了你,今后就来延禧宫做事。”
拾翠有些恍然,“你说什么?”
“卫小主要你去伺候她,还不快收拾收拾跟我走?”
拾翠喜不自胜,心中感慨,却被暮岚拉着晃东晃西,暮岚瞧着拾翠道,“你也还是回梁公公这儿住,也没什么要带了,去换身亮堂些的衣服,就跟我走罢。”
暮岚是急性子,快步走在前面,拾翠低着头步子琐碎,紧紧跟着,忍不住问道,“卫小主身体无恙吧?”
暮岚道,“无恙,不过到底是从火里逃出来的,受了惊,与先前总有些差别。”
“怎么?”
“瞧着恹恹的,”暮岚回头,压低了声,“往日卫小主眼里总是笑盈盈的,嘴上话也多,现在可不同,看人的眼神讷讷的,也不怎么说话。”
拾翠喃喃道,“缓一阵就好了。”
“但愿是如此,否则咱娘娘又要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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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拾翠见到卫婵的时候,却是愣了下,不知是暮岚在胡说,还是卫婵见到她高兴,只觉她眼里亮盈盈的,噙了满眼的笑,像一碗清水,倒满了,晃来晃去,溢出碗口。
拾翠连忙小步上前,“你好些了?精神瞧着不错!”她喜不自胜,只盯着卫婵上上下下地看,心疼说,“还是瘦了,瘦了好多,”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我如今是你的丫鬟,听凭你使唤。”
卫婵摇着头吃吃地笑,“我怕是没什么爱好了,都知道我爱吃,皇上刚投喂完,秋枝就要给我熬莲子汤,这下你又要来。”
拾翠也觉得自己心急,显得过分殷勤,脸一红,“对不起,我…奴婢就想让小主高兴些。”
“我这不挺高兴么?就我们俩,你别叫自己奴婢,好生分,怪没意思的。”
拾翠缓缓说了个“是”。
“你别愧疚,”卫婵又道,“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叫我遇上皇上,总是好的多过坏的,不后悔。”
这么一说,拾翠更是内疚不已,头也不敢抬,她自私算计卫婵,卫婵还谢她,她怎么好意思面对她?身份上矮一等不要紧,心理上矮一等,就再也不能安心当她姐妹了。
心里缺了一块又一块,只觉得要为她做很多很多的事才能填补回来。
“不,奴婢就是奴婢,会好好伺候小主的。”
卫婵看了她一样,先前的兴头也没了,叹了口气。
有一瞬间,她好像有些明白玄烨的悲哀,曹寅在他面前越发的恭谨谦卑,皇后更是母仪天下,母仪到每一个角落,母仪到他面前去。
这悲哀现在也席卷到了她心里,吹得空空落落凉凉的。
于是她又明白玄烨为什么会喜欢她这样糊涂的人,就是因为糊涂,烂泥扶不上墙,烂泥也立不稳条条框框内,是怎样的形态就是怎样的。
可是她现在也不糊涂了。
她瞧着拾翠不安的面孔,“你去把门关上。”
拾翠回神一愣,忙去关了门,屋子里顿时暗了不少,也暖了起来。
卫婵道,“你过来,坐我床边。”
拾翠又照做了。
一时安静得可怕,一屋子都像溺在了水里,她们失去了听觉。
拾翠想起梁九功的命令,她手指落在床上的被旁,便不由自主地两根指捻着被子。
说还是不说?
再说,她就更要矮卫婵一头了,她欠她太多了。
不说,她不知道晚上回去梁九功会怎么待她,她也欠他。可有些事她真的不堪忍受,给不了他,难道要她以死抵抗么?
怎么左也亏欠,又也亏欠?
卫婵却说,“拾翠,我有话跟你说。”
拾翠像得了暂时的解脱,“奴婢听着。”
卫婵一把抓住她捻着被单的冰冷的手,塞入了被子内,“如果这次不是你,我可能就死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怕曹寅亲睐我,因此有些小心思,那也是正常的,谁遇到喜欢的人不会有些小心思呢?我如今是感激你的,皇上想必也会感激你。”
拾翠的手散发的寒气起初驱逐着被窝周遭的温暖,而后温暖又驱逐了寒气,她的手终于暖起来了。
“我叫娘娘把你调过来,是想叫你少与梁九功见面,免得名声传坏了,如果一下子把你要过来,我又怕梁九功怨恨,所以你先和他虚与委蛇,千万别答应他什么,也别接近他,我一定把你救出来,到时候叫皇上给你和曹寅赐婚。”
拾翠身形滞住,瞠目结舌道,“不,奴婢不能…奴婢已经和梁九功…”她有些痛苦。
“有什么?我知道你清清白白的。”
“不,梁九功待奴婢不错,奴婢既然答应和他在一起,不能做言而无信之人,况且,奴婢现在不喜欢曹大人了,小主休要提他。”
卫婵有些生气,“拾翠,你怎么这样?要是我,我就算跟人拜堂成亲了,也要回去找我心爱的人,我自认清白,就没哪里配不上。”
“奴婢不是小主。”拾翠急红了脸,卫婵用美梦浇灌她,叫她浑身一激灵,她几乎又要心生幻想了,可是不行,她压抑着,也不知道是在反驳卫婵,还是反驳自己,“梁公公是奴婢救命恩人,奴婢怎么回报都不过,曹大人现在是朝廷的大功臣,理当赢取名门望族家的女儿,于仕途有益,我们不是一路人,奴婢就不去当笑话了,奴婢跟着梁公公,怎么就不能幸福?”说罢她很满意。
卫婵将她一喜一悲全看在眼里,“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她支起膝盖,往里挪了挪,换了个姿势,也不去看拾翠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拾翠有些惶恐,“奴婢辜负了小主好意。”
“不碍事,我一样要当娘娘,你到时候改主意,没准也来得及。”
拾翠一惊,“小主要当娘娘…?”
卫婵懒洋洋回头瞥了眼,拾翠觉得她这一个眼神颇有惠嫔的韵味,一时恍惚。
卫婵道,“我当了娘娘,才不会被人轻而易举放火烧死,我的好姐妹也不会无缘无故犯下死罪被处死,皇上说要给我主持公道,可是一听见是佟佳贵妃,就交给别人去查,我想,当了娘娘才能弄死她吧。”她搔了搔头,“我以前真傻。”
拾翠松了口气,梁九功要她说的话,她看来是不必说了。
其实她也愿意看见卫婵去争去要,可是这一刻真到了的时候,又有些不得劲,总觉得不对头,失失落落的,好像卫婵丢了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