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妃今天糊弄了吗》陈笑温

45、掩埋

　　拾翠将卫婵扶起，棉袄叠起来堆在她身侧，叫她可以倚着，系了块布在她脖子上，她知道汤药一定是一半进去，一半流出来的。

　　舀了一小勺汤药，热气腾腾的，她撇去了些，放在唇边吹了吹，直到那蒸腾的水雾少去，才放到卫婵唇边。

　　梁九功看了会情真意切好姐妹的戏码，撇过脸冷哼一声，笑眯眯走了。

　　待他人走远了，拾翠起身去关门，这屋里就她一个清醒人的时候，她的思想就是自由的。

　　她真想去见见曹寅。

　　背后却冷不丁地，虚虚弱弱一声，“拾翠。”

　　拾翠浑身一颤，转身看到卫婵侧了脸，费力抬着眼皮望着她。

　　“你醒了？”拾翠欢喜。

　　卫婵淡淡“嗯”了声，茫然看着前方，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刚才说，你要服侍梁公公，是什么意思？”几个字几个字地吐出，她喉咙是干涸的，声音中气不足，雾蒙蒙不清亮了。

　　拾翠眼神闪烁不定，不敢看卫婵，瞧着地面，又觉卫婵的目光从地上泛上来，瞧着桌子，又觉卫婵目光从她鬓边滑过来，她逃不开她的目光。

　　只得尴尬笑着，抬头撞上卫婵的眼，她觉得刺目，可还是温和笑着，“卫婵，我也总算后半辈子有所依托了，”她努力扯着嘴角，喜气洋洋道，“我能依仗梁公公，往后日子再也不用愁了！”

　　卫婵的脸在床帘子的阴影里，目光黯黯的，有些不可思议，像在看一出荒诞的戏。

　　拾翠看在眼里，心锥刺地痛，一径往床头坐去，握着卫婵的手，“你在替我不值么？”

　　卫婵点了点头。

　　拾翠明媚笑道，“傻，能攀上梁公公，是我上辈子烧高香求来的，你以为都得像你被圣心眷顾才叫好？我也挺不错的，好姐妹一场，改日你得送我几个漂亮首饰当贺礼，我也算…也算…”她一直弯着嘴角，想往上弯，稍有不慎便往下了，轻笑几声，豆大的泪珠却扑扑滚下来，“也算有嫁妆了。”

　　卫婵跟着眼眶湿润，有泪盈睫，“你才傻，你才傻！”

　　拾翠掩面而泣，她一直压抑着，总算是有个当口叫她好好哭一通，可是也不敢造次，哭了几下，便深吸气把泪擦了，微笑起来，“值得。”

　　她昂着脸，“佟佳贵妃撺掇着隐朱的表哥表嫂，把隐朱的死按在我身上，既可叫我死了，让你心里难受，又让荣嫔娘娘无端受牵连，可是老天长眼，梁九功喜欢我，还把佟佳贵妃叫他放火的事告诉了我，”拾翠故作得意地笑，“卫婵，我也不全为了你的，我自己也不想死，服侍谁不一样服侍？一个婢女，还轮得到我挑主人么？我不委屈。”

　　卫婵半信半疑，忽的想起什么，“你骗我。”

　　空气骤静。

　　“我都听见了，你对梁九功说，你推着我到了这一步，所以你要救我。”

　　拾翠像是被扒了遮羞布一般的窘迫，原来她早就醒了，在那儿听着呢。

　　“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你推着我到了这一步？”

　　拾翠嗤笑一声，别开脸，“药凉了。”

　　“什么是你推着我到了这一步？”卫婵虽然虚弱，却咄咄逼人，“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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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风灌顶。

　　卫婵什么也没披便跑回了宫，花盆底哒哒作响，不稳当，像是随时要趔趄一样。但是她心急火燎地要回来，心急火燎地奔跑在连绵一色的宫墙间，呼唤着玄烨。

　　“皇上！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卫婵回来了！”

　　她一声声地呼唤，喘着气，拖长了调，那声音在寒风中旋转着飞到上空，隐隐有回声。

　　今日居然连个守门的侍卫都罕见，空洞洞的，黑漆漆的，忽而好像有些濛濛的白，她抬头，看见了细小的雪粒子在飞旋，在她呼唤的回声里飘荡。

　　喊着跑着，天寒地冻，她倒不觉得冷，脸还泛红起来。

　　飞檐高墙，巨大一面暗红，天是暗青色的，很遥远的深渊，细小的白色像抖落的筛子。暗红之下原来还有一点暗黄的光，如烛火幽微。

　　那是她的玄烨。

　　油不尽灯也就不枯，卫婵喊着他奔向他，他便立即抬了头睁了眼，还有些惺忪，像做了大梦初醒，恍惚得来不及惊喜。

　　四肢都是僵硬的，想起身，想伸手迎他，好像粘在了地上墙上。

　　“卫小主！”黄元宝惊喜道，“您没事？还自个儿回来了？”

　　然而无人应他。

　　卫婵与玄烨拥在一起，相对无言。

　　半晌，“冷吗？”

　　玄烨说，“不冷。”

　　她摘去他眉上的雪粒，触手冰凉，“还不冷？”

　　玄烨笑，“有一点。”

　　卫婵吻住他。

　　她是火里逃出来的人，她有很多很多光与热，他在风雪下等了太久，四肢百骸都想要那光与热。

　　卫婵当然知道，她什么都想给他。

　　“还冷吗？”

　　“有一点。”

　　卫婵又吻他。

　　他冰凉的鼻尖碰到她的脸，若即若离，后来有些分不清是鼻尖的凉还是落雪的凉。

　　黄元宝侧目，踮着脚逐渐横行远离。

　　曹寅遥远地驻足，看见那玄色斗篷下的男女，斗篷里颤动的情爱，是雪夜里摇曳的火苗。他微低了头，转身默默离去。

　　转身摘去腰间的荷包，一边走，一边丢在了脚后，一边丢其他的东西。

　　拾翠说，曹大人莫自作多情了，奴婢是自己想跟着梁公公，您该不会以为奴婢对您有意吧？

　　那种描金边奴婢从来不会绣，也不会绣竹子，奴婢只爱花。奴婢的绣工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好的，因为有好姐妹教奴婢。

　　这荷包真的不是奴婢做的，您的知心人也不是奴婢，曹大人误会了。

　　是，奴婢是感念曹大人当年救命之恩，可与奴婢一同在进宫路上遇难的，一共有四十二人，路途艰辛，条件有限，咱们每人做了件荷包一齐送您。

　　奴婢绣的是兰花。

　　卫婵绣的是竹子。

　　她说曹大人有超世之才，坚韧不拔之志，高风亮节，傲立于风中，竹子才配曹大人。

　　她说曹大人…曹大人，您还要听吗？

　　曹寅一步步走着，雪大了一些，纷纷扬扬，荷包躺在地上，明日或该被雪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