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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大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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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黑暗中传来的哒哒脚步声,仿佛是幽静夜里擦出的明亮火星子。
拾翠提紧她的心,拴起来颤抖着,试探往前几步,一手扶在冰凉粗粝的石狮子的脑袋上,弯了身子去看。昏黑冷峭的夜,似乎还飘着些雾,她虽然看不清黑洞洞的宫门里的人,却能渐渐听见人声。
“您不收就算了,何必还看不起人?”
“隐朱姑娘此话何意?我不过是劝你别真心错付,何来看不起你的意思?你别曲解我的话。”
隐朱小步拦在曹寅前面,曹寅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隐朱冷笑道,“曹大人马上就是大功臣了,自然是一路做那人上人,娶皇上亲自挑选的名门贵女,哪里还要瞧一眼我这等卑贱奴才?”
曹寅声如冷铁,“让开!”
隐朱瞧他这等油盐不进,不知一点怜香惜玉,抓了怀里的小布包,摔在地上,带了哭腔顿足道,“踩烂算了!反正我做了也没人要!踩烂算了!”恨苦毒劲地,一会儿咬唇,一会儿抹泪。
而曹寅只站在一边冷然瞧着,隐朱见自己撒泼无用,搅缠累了,渐渐就停了,恨恨瞪着曹寅,将他从头至尾全扫了一遍,忽然迸了冷笑来,“曹大人原是有心上人了?在这废话半天的,何不早说?我自会死了这心。”
曹寅略微讶异,恼怒道,“你又胡说八道什么?”
隐朱眼眸滴溜溜转了一圈,低声婉转道,“是谁?曹大人能告诉我么?”
曹寅无语极,瞪了她一眼,拂袖就要离去。
隐朱一急,忙嚷道,“曹大人,你腰间的荷包好别致呐!是谁做的?”她说罢闭嘴抿口,巴巴地望着曹寅,等待他回头。
曹寅果然驻足,然只说,“我也想知道。”迅速走远了。
拾翠蹲在石狮脚下的阴影里,她整个人已经松弛下来,那件男子外袍随便放在腿上,她也不打算送了。她的心胡乱置在胸口某处,消沉而安静,像地上掉的随便一件东西。
管它去,至少免于心惊胆战。拾翠苦涩而庆幸地一笑,曹寅的背影终于望不见了。
夜间雾气渐浓,点点滴滴凝在她眉梢发梢,湿漉漉的,她背倚红墙,像个融化得面目全非的泥人,不成形地蹲坐在地上,不想回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原来皇上要亲自为他挑选名门贵女。隐朱说得不错,待他自福建归来,就更是高不可攀、贵极人臣了,离自己越来远。
怎么就越来越远了?曾经分明也是近过的。
“哟?拾翠姑娘,大晚上的,猫在这里不回去,是做什么呢?”梁九功腆着大肚子,将本来就尖细的嗓子扯得锋利刮人,拾翠蓦地一惊,整个人挺了挺,她又有了人形。
梁九功显然是喝多了酒,短手摸着大肚,打了个酒气熏人的嗝,咽了咽口水,眼睛细眯着,嘴角含笑,是他一贯的表情,“荣嫔娘娘责罚拾翠姑娘了?”
拾翠见他喝得多,便也不站起行礼,只默然摇摇头,不想搭理。
梁九功浑不在意,脸上红扑扑的,凑近了拾翠说,“也是,荣嫔娘娘待下一向和善,那拾翠姑娘是有别的不愉快的事了?”
拾翠又摇头,抿着嘴,只盼这醉醺醺的老太监觉得无趣,能尽快离开。
梁九功却不尽她心意,倒像是脚粘在地上了一样,站定了,身体左右前后地晃荡着,腮帮一鼓,别过头又打了个酒嗝,拾翠往里缩了缩。
“嘿嘿,”他脸上的肉团起,夹得眼睛成了两条弯弯曲曲的黑线,“老奴方才都听见了,看见了,你们这些小娃娃,这个有意,那个无情,争着闹着,可真有趣得紧,有趣得紧!”
拾翠道,“原来公公都知道了,那还装模作样问什么?”
“我说拾翠姑娘,你也忒傻了,当年老奴看着你与卫小主一同入宫,一同进尚衣局,一同为还是常在的荣嫔绣舞衣,叫她得了万岁爷亲睐,又一同入了钟粹宫,如今卫小主想通了,这大好的绣工也扔了,转眼跟了万岁爷,唯独拾翠姑娘你还脑筋转不过来,去想那些镜花水月之事呐?”
拾翠横眉冷目,“梁公公喝多了说胡话呢,这是在宫里,您不怕被人听见惹祸上身,我还怕呢。”
梁九功晃了晃身子,目色浮了一丝悲哀出来,“老奴已经是不中用的人,自然没什么可怕,拾翠姑娘正值青春韶华,谨小慎微也是应该,这宫里的将来都是你们这些小娃娃的,容不下老奴这等,年老体残之人。”
梁九功迈开步,晃着晃着又要走。
拾翠原先只当他喝多了搭讪说胡话,不愿与之有瓜葛,加上自己心情低落,遂冷淡异常,可梁九功这么一说,她反而觉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出言慰道,“公公何必自伤?皇上也未全然冷落公公,出早朝仍是公公伴着的,况且公公曾煊赫一时,比我幸运得多,我又何尝多得那人看一眼?”
梁九功闻言回头,忽然像是清醒了几分,“拾翠姑娘是原来心里明白,那又何苦执着?”
“梁公公,”拾翠抬头,喉头哽咽,“我不执着,那我进宫是为了什么?我这般卑微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我…”她将脸埋在膝盖里,五指死死攥着那叠丝绸外袍,牙齿咬在一起,像是要一并咬碎似的,“我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没希望了么?”
她抓起那外袍,狠狠往地上一摔,然而外袍又轻又软,她使了全身的力气,都扑了个空。
梁九功颤颤地将那外袍捡起,几步晃到拾翠跟前,扔回她脚边,回味了片刻,了然笑道,“原是如此,枉老奴掌管尚衣局的时候,还非常看好拾翠姑娘。”他叹了口气,继续眯着眼,弯着嘴角,挂着诡异僵硬的笑,晃晃地走。
拾翠一直将脸埋在膝盖里,独自抽噎了一阵,后来渐渐害怕有人经过,便擦了泪,硬是微笑了几下,恍若无事地回去。
怎能消沉?她望着脚边她亲手做的外袍,一针一线,日日夜夜,均是她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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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佳贵妃受了辱,还成了宫里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了紫禁城的笑话,她便称病不出,终日躲在屋子里,心里始终置了口气出不来,郁闷烦乱了几天几夜。
晚上做梦都梦到惠嫔啪啪大扇她巴掌,所有人都骑到她头上,笑话她,踩着她,欺侮她,她喊姑母救她,姑母却早亡了,她喊皇后为她主持公道,皇后怨她觊觎后位,冷然拒绝,她又喊太皇太后给她做主,太皇太后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去找父亲大哥给她撑腰,父亲却说她不中用,得不到皇上的宠爱,要叫她妹妹进宫…
她在梦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孤身一人置于天地间,绝望地睁了眼,便不敢再睡下,于是熬得脸黄肌瘦,一日日憔悴。张太医给她开了方子,刚服下片刻,好像舒坦一些,不消多时又烦恼起来。
后来她自己寻根溯源,觉得心病还需心药医,想睡个好觉,还得把面子扳回来。
她惨淡地去求见太皇太后,柔弱凄惨地跪着,苦苦哀求,“皇祖母可怜我,我是真无能的,妹妹们不服我,皇上也不愿多看我一眼,在宫里叫人看够了笑话,这贵妃的位置我也不要了,求皇祖母放我这可怜虫回自家府上,实在无颜在这宫里待下去了!”她伸手抹泪,道尽凄凉。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你这是又做什么?还嫌自己不够打眼?不够他人笑话么?”
“皇祖母…”她快哭起来。
“你给我起来,别哭哭啼啼的,看得我都心烦了。”
佟佳贵妃顿了顿身,却是僵硬着不动,慈宁宫一时陷入空泛的寂静,她觉得单调,便增添几声哭腔来点缀。
“儿臣不起来,儿臣在这宫里,无论如何都要碰到那两人,皇祖母,儿臣不能永远龟缩在长春宫里啊,长久之计,索性出宫回府算了。”
“你胡闹些什么!”太皇太后嗓音粗重,显然气愤不已,“这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么?”
佟佳贵妃摇了摇肩,带着哭腔道,“皇祖母不让儿臣回府,儿臣就做姑子去!”她负气起身,“儿臣这就回去绞头发!奔了通灵寺,便再也不用瞧见那二人!”
佟佳贵妃哭着冲出去,太皇太后忙唤了苏麻喇姑去拦着,苏麻喇姑和宫女浣花一齐拉着佟佳贵妃,三人撕扯着,太皇太后烦得直揉太阳穴。
佟佳贵妃的贴身侍女浣花哭求道,“太皇太后,娘娘这是得了心病,满宫的人都笑话她,害她连屋子也不敢出,成天紧闭了门,吃的喝的给她端进去,门不许开着,漏一丝光她都受不了,求太皇太后可怜可怜娘娘,不要责罚娘娘!”
“儿臣做姑子去!皇上不想见我,做了姑子正好,宫里人都不欢迎我,做了姑子正好!”
太皇太后横眉怒目,呵斥道,“把她给我拖回长春宫!她不敢出来,哀家还不敢叫她出来呢!”太皇太后鼻子里冷哼一声,挥了挥手叫苏麻喇姑带人走,“成什么体统!丢尽了脸!”
来了两个小太监一起拖着架着,一时间哭的喊的求的,各种声音嚷嚷不止,混在一起。忽然,中间那披头散发的人颓倒了下去,几声惊呼,无数声“娘娘”“娘娘”,男的女的,混合交叠在一起。
张太医又急急被宣到慈宁宫,给昏迷不醒的贵妃把脉,躬身回复道,“娘娘这是心病重了,缠绵郁结多日,不能驱散,成了内伤。”又拱了拱手,微微欠身,强调说,“不能再受刺激。”
苏麻喇姑不停为太皇太后揉着眼角,因此太皇太后的眼睛是吊得狭长的,显得孤冷,“能好么?”
张太医神色犹豫。
“哀家问你话,怎的不说?能好么?”
张太医凝重说,“回太皇太后,臣也不敢保证,但若,贵妃娘娘心事顺遂,心病了却,或许能逐日恢复,也或许,真就一直如此,好不了了。”
太皇太后沉吟不语,片刻,轻抬了抬手,“给她开个方子,其他的哀家想想办法。”
“是。”
苏麻喇姑只觉手指腹不停跳动,那是因为太皇太后的眼皮在跳动,她柔声试探着询问,“老祖宗是打算怎么做?”
太皇太后苦笑一声,“哀家刚想问你呢,苏麻,你说哀家该怎么做?”
苏麻喇姑皱眉凝思,缓缓说道,“回老祖宗,这事真难办呢,照佟娘娘的意思,这是要恨不得叫惠嫔娘娘给她当面道歉,逼卫常在出宫不可,可是惠嫔娘娘那性子,就是叫她假装一番也是绝无可能,至于卫常在,老祖宗是向皇上做过保证的,也不能去动她,可佟娘娘又病成这样…”
太皇太后展了展眉,掀起眼帘,有些疲乏,“佟家的人还盯着宫里呢。”
“是啊,这可太为难老祖宗了。”
太皇太后扶着椅子,晃晃地要站起,苏麻喇姑赶忙去搀扶了她,“老祖宗慢些。”
“怎么都来为难哀家?哀家难道看起来好说话的么?”太皇太后斜了眸子,冷哼一声,“去把卫婵给哀家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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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婵跪在慈宁宫,宫女慌乱地进出打热水洗帕子,太皇太后居高临下,面无表情说,“你看看,好好一个贵妃娘娘,竟成这样子了。”
“她病得好重啊。”
太皇太后道,“哀家把你叫来,不是让你观看的。”
“那太皇太后喊我来做什么?臣妾…又不会医术。”她探了头张望。
太皇太后冷觑了她一眼,只道卫婵故意装傻,果然有些道行,“哀家不和你打哑谜,直说了吧,佟佳贵妃这病因你和惠嫔而起,她和哀家说,宫里有你们就没有她,吵着要出宫做姑子去,你要是哀家,你怎么办?”
卫婵认真思忖了片刻,“唉,这倒有些难办了,惠嫔娘娘和贵妃娘娘后台都硬着呢,可臣妾有皇上撑腰,也不输给他俩。”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偷往下看卫婵,一个圆脑袋,扎着乌黑的发髻,两边简单簪了两串步摇,随着她说话,步摇粼粼地晃动着,粒粒的光。
“但太皇太后叫臣妾来,大概因为臣妾是这三人里最好说话的吧,”卫婵抬了眸,“太皇太后,臣妾愿意出宫。”
太皇太后倒是意外一惊,诧异与苏麻喇姑对视一眼,再次向卫婵询问道,“你竟愿意出宫?”她沉吟着,又厉声对卫婵说,“以退为进,既能够卖哀家一个人情,又能博得皇帝怜爱,你果然很聪明。”
卫婵乍闻,歪了脑袋追问,“果然?难道有人夸过我聪明?”她不禁自己笑了笑,“是皇上么?”
太皇太后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卫婵越想越不可思议,越想越觉得好笑。
太皇太后道,“你也不必这般得意忘形,哀家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你这些小聪明,逃得过哀家的眼睛么?”太皇太后说着说着,语气没方才那般僵冷,“只是暂时出宫,哀家会给你安排住进行宫,不会委屈了你,毕竟也答应过皇帝,平三藩期间保你无虞。”
“那臣妾想皇上了怎么办?”
太皇太后愣了片刻,瓮着声,“你不去问皇帝,来问哀家做什么?尽说些不害臊的话。”
“好,臣妾不问这个就是了。”
太皇太后被折腾得早就乏了,刚想摆手,卫婵又眨着眼道,“太皇太后,臣妾…”
“还有什么问题,你说便是。”她不耐烦地皱眉闭眼。
卫婵往前悄挪了两步,小心翼翼道,“臣妾可以带个厨子过去吗?”
太皇太后转身,不愿与之多言,低声向苏麻喇姑道,“皇帝是什么口味?哀家实在不懂怎会瞧上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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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辞了玄烨,骑马挥鞭远去,秋意浓稠,他驰向了远山苍茫处,马背上挂着一个小包袱,跟着一荡一荡的。
今早有个宫女,是钟粹宫那个,他一向眼熟的,曾经和卫婵总在一处的,巴巴地等在乾清门外,待他出去了,慌张地喊住他,交给他这包袱,支吾说,“曹大人,这是…这是隐朱叫我给你的。”
曹寅不愿收,“我已拒绝她,怎么还送来?”
拾翠低头瞧了他一眼,又赶忙收了神色,“曹大人还是快收下吧,不然我可难做人了。”她又往前递了递,“听闻曹大人要去福建,隐朱便特意做了丝质外袍,一片心意,还请曹大人不要辜负了,再者…福建天暖,穿着也恰合适。”她再往前递递,几乎是要碰到曹寅胸口。
再不收下,她就要给他下跪了。
曹寅皱了皱眉,“好吧,我收下,你替我谢谢她,也劝劝她,叫她以后别这样。”
“是。”
拾翠心里悲喜交织,正要离去,曹寅忽然又喊住了她,“我听闻…”他欲言又止。
“曹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以前和卫常在一同在尚衣局做事?”
“是。”
曹寅目光闪烁,终于垂眸,握着那枚荷包,“你看这荷包,我瞧着花式不太常见,你认得谁做的么?”
拾翠心惊,讷讷瞧着曹寅,又把头低下去。
曹寅温言追问道,“想起来了么?”
拾翠的心突突狂跳,简直堵到她嗓子眼上,堵得她喉咙发不出声,她咽了口水,迫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乱,“这种勾金边,绣墨竹,的确不常见。”
“不是你做的?”曹寅忽然冲她一笑,一向肃穆庄重的脸有了和暖之色,“郭嬷嬷说你能做得,我道是你做的,”他扬了扬眉,眼中笑意又浓了些,“真不是你做的?”
拾翠摇头,“不是奴婢做的。”
她自然很想说是,若能说那该多好,然而也只能摇头。
曹寅点点头,有些怅然,“我知道了,看来是寻不到做这荷包的人了。”他慨然吁口气,朗声笑道,“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我极喜欢这二句,愿做这样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