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捕蝉 ...
-
吴应麒恨恨看着玄烨,眼睛里的血丝盘根错节。玄烨只是不为所动,他的颓在他身体生根发芽。
吴应麒冷笑说,“皇上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怎么如今不高兴呢?”剑身牢牢抵在玄烨锁骨上,他将玄烨的命攥在了自己手里。
“吴应麒,你疯了!”
“皇上,微臣找得你好苦,原来您没回宫,您在这儿做什么呢?”吴应麒扯着嘴角,讽刺地干笑着,然而笑是纤薄而不稳的一层,下面衬着厚厚的悲与怒的底,太厚太重,直沉到心底。
他眸光有一瞬离开玄烨,脸上多了分凝重,陡地放下了剑,开门往里去。
玄烨紧跟其后,唯恐卫婵不测。只见吴应麒蹲在床头瞧了眼卫婵,见她闭目不语,苍黄一张脸,眉头一拧一拧的,显然很不舒服,她的病态有些重,和往日的鲜妍嬉笑的模样出入甚大,让他一时有些认不出。
他厉声问道,“她怎么了?”
玄烨不言语。
“我问你她怎么了!”吴应麒瞪着玄烨吼道,末了,又重新去看卫婵,自言自语地,“我要带她回云南。”他伸手就要抱卫婵。
玄烨抢过身护住卫婵,怒喝道,“吴应麒!”
“我带她回云南,皇宫不是她待的地方,”他对玄烨一字一顿说,“你身边更不是她待的地方。”
玄烨怒不可遏,可他心里明白吴应麒说的是对的,卫婵就不应该出现在宫里,她就应该在民间、在乡下,对着猫猫狗狗和花花草草,无忧无虑,自说自话。就该是那样子的。他心底忽然产生了一股奇异的无力感,有一瞬间,真想让他把她带走。
可如果没有她,他自己往后难道不是一具行尸走肉了么?蓦地,好像有一盆冷水浇灌全身。
他强撑着,故作从容地看着对面的男子,冷笑说,“吴应麒,你如何能带她走?带她回云南,然后呢?你在那儿造反,叫她活在兵荒马乱中,一日不得安生?”玄烨又觉得自己赢了。
剑又一次搁在了玄烨肩上,冷光倏忽闪过玄烨的眼。
吴应麒暴跳如雷,斜过身,眼睛通红的,“爱新觉罗玄烨,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杀了你,大清就完了!”
剑身再往下滑一些,凌厉的剑锋颤颤巍巍与玄烨脖颈的皮肉搓磨,沁出了小血珠,只听“擦”的一声,吴应麒忽然后仰直起身,收剑入鞘,隔了些距离,一扬眉说,“可我想跟你正面对决,在战场上,你敢吗?”
玄烨静默着,深吸了口气,长而密的睫毛抖动了两下,他闭上眼,脸色平静,“吴应麒,你是在上赶着找死。”
一个皇帝,怎么可能放任自己孤身流落民间?
他伸手去够桌上的茶杯,一使力将其打翻摔碎了,剧烈地一声响,茶与碎瓷洒在地上,软的硬的,暗的亮的,都搅合在一起。
曹寅带着大内侍卫冲了进来,里头的人也搅合在一起了。
卫婵还在混沌中漂浮,一个昏黄的世界,周身是尘泥,软而黏,糊住了她的眼耳口鼻,让她发不出声,看不见人,说不出话 ,可是骤然裂开一丝缝,缝里传来一些遥远的声响,丁零当啷,一塌糊涂。
玄烨将床帘子拉上了,负手立在房中,冷冷看着吴应麒束手就擒。
卫婵觉得那些声响离自己更远了,仿佛是飘到了另一个世界。
侍卫们把吴应麒团团围住,几把刀交叉着架在他的脖子上,条条寒光中是他的头颅。他终于不能动弹,脸上露出屈辱和不服的神情,瞪视着玄烨,忽然,他大笑起来。
“你只会玩阴的,”他大笑,“你不敢和我兵戎相见。”
曹寅捏住吴应麒的下巴,几乎要捏碎他的下颌骨,他将他的脸提上来,“皇上,是就地处决还是押回去?”
玄烨脸上露出一丝笑,曹寅总是比他自己还着急。是就地处决还是押回去?他先说的是就地处决。
杀了他,就绝了后患,吴三桂年事已高,撑不了多少年,他自己还年轻,王朝如日中天,他只要和吴三桂耗下去,赢的就一定是他。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吴应熊一家全死了,吴三桂只有吴应麒这一个后人。
杀了他,就绝了后患。
可是...
他背后还有一个人。
“吴应麒,”玄烨走近他,微微俯下身,凑在他耳畔,厉声道,“朕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杀了你,吴三桂就完了,”他提了嗓,目光偏过人群,“可朕,想跟你当面对决,在战场上,你,敢吗?”
—
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失魂落魄地出了客栈,剑扔在玄烨那间屋子里,魂也丢在那间屋子里。
吴应麒走路觉得软,后来他的部下来和他接应,一骑人风尘仆仆往云贵去,第二天他又吊上一口气,调了方向,往广东去了。
—
“皇上今日可回宫?”
玄烨摆了手,“朕另有打算,趁此机会微服走访民间。”
“可是朝堂有许多事还需要皇上定夺,索额图每日都在催臣,陈廷敬都要赖在上书房不走了。”
玄烨微笑,“哦?这帮人真是一日不见朕,如隔三秋。”
曹寅还待劝谏些什么,忽然止了口,目光往玄烨身后的床望去,“皇上,臣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卫常在病成这样,皇上若进宫请太医院来诊治,定能药到病除,何苦迁延?”
玄烨眼睛一亮,喜道,“你说的是!快去把张太医给朕请过来!”
曹寅只得讪讪应下。
“曹寅,这些日子劳烦你两边周转,还要替朕将重要奏折送过来。”
曹寅一听,急道,“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微服私访,也要有个期限,方才您也瞧见了,近日吴三桂起兵造反,天地会又搅扰其间,各地越来越不太平,留在宫外,不是一般的危险。”
玄烨闻言,挑了眉,“你觉得朕此时必定是乖乖待在宫里么?”
曹寅颔首,“是。”
玄烨幽幽道,“那么其他人也是这么认为,可朕偏偏要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
不过多时,那客栈的小厮提了壶热水,后面跟了个苍颜白发的伛偻老人,洗得褪了色的蓝色布衣上,一块块补丁参错着,在手肘处尤其集中,补丁堆叠得衣服硬邦邦的。
老人略微臃肿,神态慈蔼可掬,向着玄烨微微鞠躬,“公子,娘子烧了两天了?”
玄烨恭敬将老大夫迎上前去,“淋了雨,不知怎么就成了这样,昨日我已喂她喝了汤药,可是不见好,现在还糊涂着。”他眼睛澄亮地看着老大夫,像是将希望全寄托于他。
老人端了椅子坐在卫婵旁边,抬头道,“公子介意老朽给娘子把把脉么?”
“老先生快请。”玄烨将卫婵的细瘦胳膊拿了出来,撸起她的袖子,只觉卫婵的手臂冰凉。他犹记得她是火气很旺的一人,身上总暖乎乎,像个小火炉子,现在这热气像是被抽走了。
他心里不是滋味。
那老人慢悠悠搭了两根手指在卫婵手腕上,眯着眼,像在聆听的模样,半晌,慢悠悠说道,“这是风寒袭表,郁结于心,来的东西太多,一时散化不开。”
玄烨半信半疑,“那要如何做?”
“泡药浴啊,”老大夫瞥了眼小厮,又转而向玄烨道,“他没和你说么?”
—
玄烨扶起卫婵,将她衣衫一件件剥了,拿在手里,只觉潮潮的,隐约还透着股汗味,玄烨便与卫婵道,“你要乖乖的,快些醒来,改日带你去买漂亮衣服,这可没法子再穿了。”
一件件剥脱,露出贴肉的亵衣来,玄烨只觉眼前一片白亮。卫婵无知无觉地闭了眼,她就倒伏在他手臂上,任他摆布。
后来他便看见了卫婵的全部,安静微凉的,呼吸微微起伏,玄烨觉得她好像一个无暇的婴儿,又是受了委屈的生病了的婴孩,一时心柔,生出无限哀怜来。
他将卫婵小心翼翼抱了起来,生怕不小心磕到了哪里,之后便将她稳妥放在木桶里,浸在那一汪深赭色的热水中。
药草的味道些微刺鼻,玄烨蹲在木桶边,端凝着卫婵,伸着手臂,让她的脖子仰在他的臂上。
他离她很近,鼻息能呼在她脸上,她氤氲在热气中,袅袅的白雾笼罩着他二人,卫婵的脸上结了小小的水珠,细密地沾挂在白色小绒毛上。她的肌肤如瓷,透明而白,后来又泛了红晕。
玄烨不禁伸了一指,轻放在她脸颊上,那柔软的皮肤立即就陷下去一些,他又一路滑过,轻轻柔柔,似有若无,他不敢碰她,又想与她靠近。他的手指最终是走到了她的眉梢,湿漉漉的眉,一滴水顺着他的指甲滑落。
前方那灯焰一摇一摇的,卫婵的脸在光下柔和静好,映在墙上的他二人的影子是依偎在一块儿的。
“卫婵,”玄烨在她耳边喃喃,“卫婵。”
卫婵,卫婵。
卫婵。
他一遍遍地唤着,像是积了千言万语要同她诉说,可又无话可说。
“明天你就醒了是么?你乖乖听大夫的话,明天就醒吧,你若是怨我,骂我,我也是乐意听的。”
“你明天就醒过来了吧?咱们接下来先不回宫,带你在外面玩一会儿怎么样?我知道你不喜欢宫里。”
后来他长长叹了口气,他将额头抵在卫婵的额头上,忽然觉得疲惫不堪,他就这么睡着了。
—
门外人声窸窣,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团在一起,“没声了?”
“晕了?”小厮惊喜地看向老头。
老头又侧耳静听,确认了说,“是晕了。”
小厮拍了下老头的肩,“哎!老根头,你这药好灵啊!”
王老根头得意道,“看那打扮就是只肥羊,肥羊要配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