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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衷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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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的衰杨败草,圆而小的白色纸钱在京城纵横交错的巷间飞舞穿梭,像下了漫漫大雪。
吴应麒连夜返回,那一府的人烟都收拢在棺材中,随着重重的一记盖棺,额驸府的故事就此打住。
吴应麒觉得像在做梦。
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这样?
他被大大小小的棺材包围,伶仃一人在其间掩面无声,因过于沉痛而面目麻木,显得茫然。
他陡然抬起脸,望着门外,一棵衰朽的银杏,灰秃秃,蒙了黑灰,潦倒磨难的样子,一方青白色的天,茫然飞着几片寂寥的纸钱。
那个和他在日光下踢毽子的少女呢?
怎么?没有她,也没有那个小皇帝。也是算好了他走的时间,他早上刚走,他们后脚就离开么?晚上天地会的就来了?
他苦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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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额驸府也太惨了,唉,我都不忍听,那一府的人,一夜之间就死光了,好好的宅子,转眼就烧毁了!真是作孽!”
“作孽?是吴三桂作孽,他儿子孙子这是替他遭了天谴!”
“到底死的人是无辜的,他们这不是飞来横祸么!我跟你说,我还见过建宁公主咧!没一点公主架子的,怎么就…”妇人抹起泪,说不下去,“三个小孩呢!”
“刘姑,你哭个什么!咱们穷人饿死的就有多少?怎么不见你伤心?达官显贵难得死了人,你倒替他们揪心了?何必?”
“你哪里懂得?我生春寿那年,京郊闹饥荒,我一个妇人大着肚子,两天吃不上饭就要饿死了,是建宁公主搭了粥棚,我一连蹭了五天,她还问我肚里的娃几个月,我说七个月了,公主说她肚里的四个月,真没有一点架子,就和我那么聊上了!我心里是始终记得的,公主是个好人,怎么好人没有好报?”
卫婵啃着酥饼,凑了上去,“大姐,建宁公主怎么了?”
那妇人诧然回头,眼里水津津的,丧着脸憋出声,“你还不知道?死了!全死了呀!”
“死了?什么意思?”
“死了就是死了,你这小姑娘,怎么弄不明白的!”
卫婵茫然,然而心里有隐隐的不安,“什么死了?前天不还好好的么?”
“前晚额驸府进了贼人,一把火把那里全烧了,可不是全死了?”
卫婵手里的酥饼掉在了地上。
她的双腿是沉重的,迈不开步,怔愣在原地,喃喃说,“全府的人?”
“是啊!”
“全府的人都没了?”
“哦,听说少了几具尸体,想是尸骨都烧成灰了。”
她觉得耳朵里像进了水一样嗡嗡的,世界与她隔了一层水膜,她一时还不能接受外界传递来的消息。
就走着走着,玄烨坐在酒肆中等她,她整个人麻木地坐在凳子上,双肘支在桌子边缘,端凝着玄烨,悲伤还来不及袭来,先忽然感到害怕。
“你买的吃的呢?”他微笑着问他,眉眼和柔极了,卫婵知道他是对她好的,他很喜欢她,她一直知道。所以她现在才害怕。
“掉地上了。”
“怎么就掉地上了?”他像是嗔怪她做事一直不靠谱,要害他总不能放心。
“建宁公主死了,吴应熊死了,世璠死了,世霖也死了,”她死死盯着他的脸,宣告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死了。”她说完就抿着嘴唇。
玄烨眼波微澜,依旧风平浪静,微微侧过脸去,脸上的笑逐渐敛了。酒肆门口的小红旗飘啊飘的,玄烨眼眸里也明明灭灭的。
之后他们结账,上马车,一路无话。
怎么每次坐马车都是这么安静?
可这次玄烨也静坐不动了,他无话可说。
风吹得马车的帘子朝里头一扑一扑的,好像故意招惹是非似的,渐渐的马车里幽暗起来,在风的尖声长鸣中,落下瓢泼大雨来。
车夫疾驰着找地方避雨。
劈劈啪啪的雨点子打下来,像叫人生疼的,不断作践着万物,万物在迷蒙中颤栗狂乱。
一切都弄不好了。
卫婵瞧着玄烨因颠簸而一晃一晃的身子,瞧着他幽黑的眸子。玄烨自然又捕捉到了她的目光。他们相互看着。
玄烨说,“下雨了,今儿又像是回不去了。”他故作从容地。
卫婵说,“是不是你杀的他们?”
玄烨屏了息,长长地吁了出来,“是。”
卫婵定定瞧着他,往日他眸中总像有明月清风一般,皎洁高朗的,笑意和煦的,此刻却是树静风止,一团黑雾。
她一直瞧着他,那雾越来越浓,她看他觉得模糊,后来有几滴眼泪落在自己手背上。原来不是马车漏水。
“小玄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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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蒙头浇上来,额驸府的黑灰终于被洗净了,那棵银杏重又恢复金粼粼的模样,京城街巷撒落的纸钱片子、丧幡条子,都被泥泞裹挟,烂在尘土里。
卫婵说,我怎么能还跟你坐一辆马车?
她跳下去,玄烨抓着她,之后那雨就浇着他们,帮他们洗,洗掉一些热烈的回忆和情爱。
总要哭一哭的,她便挑选了这雨泪不分之际,大大地痛哭了一场,她说,你怎么杀了我的朋友,你的亲表弟,你的姑母,你怎么连八个月大的小孩都杀,你早就想杀他们,你怎么能装得那么好?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你怎么是这样的?你怎么是这样的呢?”
他使劲扶起在地上嗷嗷大哭的卫婵,“快进去,你这样会生病的。”
“我不,我要找世璠拿毽子,我要找他拿毽子!”
他强硬地搂住她往马车边推,卫婵赖在地上哭嚎着,她睁不开眼睛,眼前都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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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终于是生病了,生病有好有坏,坏在伤身,好在总算不用找躺在棺材里的吴世璠拿毽子了。
她浑身滚烫,玄烨不断地拿湿毛巾给她擦脸。她的干黄的嘴唇翕动着,不知是抖的还是因为说胡话。
毛巾一寸一寸地擦拭着她的额头,眉骨,眼尾,鬓角,脸颊,和下巴,玄烨的目光也一寸一寸地移动,一遍又一遍,把这张脸记熟了,刻在了心里。
他着急于她烧糊的景况,怕她不能好,过一会又觉得庆幸,她烧糊涂了,也用不着心里难受。
果真,卫婵开始说胡话,“你为什么不给我拿桂花酱鸡?”
玄烨一怔。
“我叫你在秘密基地等我,你怎么好几天都不来?”
玄烨吸了口气,不堪回想。
“都没有人陪我玩,你也不想陪我了?”
“你还带我去御膳房么?”
“我想挽着你走,好不好?”
“就想一直占你便宜呀。”
“你害羞什么?”
她咧嘴嘻嘻笑了两声,苍白的脸,裂开的唇。
玄烨伏在她床头,肩膀颤抖着,脸埋下去,埋在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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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卫婵仍是不醒,玄烨把她扶起来,用勺子撬开了嘴喂了汤药进去,他出门唤小厮,想叫他去喊厨房煮些清粥小菜,他必须给卫婵喂一些进去。
然而卫婵是油盐不进,将她脖子扶正了,不一会儿便往肩膀掉下去,玄烨简直莫可奈何,既不敢折腾她,又不能放任无动于衷。
他想起自己幼年得天花的那几个日夜,皇祖母是如何心急如焚守在他床边的。他现在也是一样,握着卫婵的手,焦急而不得不耐心地守着。
“卫婵,等你醒了,咱们在宫外住一阵子,我暂时不回去当皇帝了。”
“你不是不喜欢我当皇帝么?在宫外,你想我是谁就是谁,小玄子也好,玄烨也好,只凭你高兴。”
“你以为我很喜欢做这皇帝么?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每个人都在骗我,哄我,试探我,我谁都不敢信。”
“每说一句话,都要字斟句酌许久,说错半句,过不了几天,一本本奏章便会压上来,细数我的鲁莽过失,可我能说他们什么?他们一个个都是大忠臣!口口声声都是为我好!”
“这些百姓,今天还称赞我英明千古,明天便又能唾骂我是无道昏君,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很害怕,很恐惧,可我坐在龙椅上,却绝不能叫人看出来。”
“只有你,只有你,背后没有人,有话便说,你也从不把我当皇帝,我在你面前,真像个人。”
他握着卫婵的手,觉得自己此刻真像个人。
他回忆自己的前尘岁月,他还很年轻,然而像个人的时候总共也没多少年。
与孝康庄皇后独处的时候,陪伴祖母的时候,幼时与曹寅一同玩耍的时候…再就是和卫婵在一块的时候。登基的时候太小了,还没来得及明白坐上那张龙椅意味着什么。
他伸手把卫婵的头发梳拢齐整了放在她背后,将她鬓边的碎发卡在耳后,见她嘴唇干灼,出门喊小厮烧水过来。
“公子,娘子这是病了?我瞧您又送粥又送毛巾的。”
“昨日淋了雨,受了风寒,烧得厉害,给她瞧了大夫服了药,可也不见好。”
“公子,烧成这样,只服汤药可下不去热,您呐最好是给娘子泡个药澡,全身出趟汗,筋络通了,寒症下了,便就好了。”
“当真么?”
“公子,您可别不信,我爹,我娘,我妹子,发了烧都用这法子,咱村上一老大夫就专门这么给我们治,这法子好使!”
玄烨道了谢,便向小厮打听了老大夫和他的药浴方子,小厮说他帮他去请到那老大夫便是。
稍后,只闻得门外有人前来,玄烨忙去开门,迎上他的却是一把剑,精准而冰凉地横在了他的颈项上。
“皇上,你憔悴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