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君》拾八籽

3、第 3 章

　　都说陛下仁慈心肠，都说虞沉庭这个亡国之君真真好命，遇上这样一个君主，不仅留了条命还被封了侯君，下半辈子富贵生活，衣食无忧，多好！

　　宁珩走了后，穆战来了，大殿那日护卫相卿左右的他的副将。那时候被虞沉庭三言两语气得吹胡子瞪眼，现在他主子主了这天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他竟也跟着有了些沉稳的样子。

　　穆战领着虞沉庭到了他要乘坐的马车上，五马之车的旁边跟随着几十个侍将。穆战的姿态毕恭毕敬，可调子里却有那么些藏不住的冷意：“陛下仁慈厚待，君侯请上车驾。”

　　虞沉庭转头看他：“你愿意来？你不是最看不起我手段卑劣吗？”

　　虞沉庭和相卿那苟且不堪的关系，穆战就是晓得的其中一个。他是誓死追随相卿的下属，他们的世子是多么完美、多么高洁，偏偏就被虞沉庭以见不得人的手段玷污了去。虞沉庭就像是相卿的垢点，同时也是他们的眼中刺。

　　“君命不得不从。”穆战不愿多说，又重重地说了一个“请”字。

　　虞沉庭乖乖上了马车，不然又能怎样了？相卿派了高手穆战来，表面上随同而来的三十精将是护他去新的君侯府，实则是派人将这架马车看得严严实实，将他看得无处可逃。

　　相卿要当着万民百姓的面，留着他命，借此告诉天下，他们的陛下是这样一位仁慈的陛下。
　　仁慈？

　　呵。

　　精明的君王虚伪、狡诈，相卿晓得自己得了大虞的国但是后患远远未绝。旧国大虞苟活逃脱在外的皇室，还有藏身各处潜伏着的大虞臣子和大虞皇宫暗卫，只要他虞沉庭在一日，那些人光复旧国的希望就不会断。

　　君侯府，不过是另外一个牢狱。相卿要将他困死在里面，不会让他，让任何人有机会威胁到他的国家和他的地位。

　　被领着坐上了软轿，行于街市之上，虞沉庭掀开帘。街上人来人往，酒楼茶楼照样开张，乐坊里还有新改的云南小调，没有亡国新权下凋敝的惨态。当时相卿大军行进至盛京，根本没有破城之说。将士倒戈，百姓们打开城门迎接，盛京并未燃起烽火。

　　得道者多助，相卿是大势所趋。

　　“多年战乱，海内虚耗，户口减半，皇上仁慈，轻徭薄役，与民休息以养民生，复兴经济。”这是刚刚宁珩说的原话。

　　相卿的确是治国之才，他晓得在什么国情下行什么法。这么多年的战乱，国库空虚，百姓祈求太平。相卿一反大虞严以驭国的方法，减轻税收徭役。无为而治不是不治，在行仁义、法先圣的前提下，不过多干预万民的创造力，安抚人心的同时也顺应了国家运行规律。

　　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虞沉庭的侯府。下了轿子，当看到府宅的时候，虞沉庭心里就开始发痒了，睁大眼睛再往上看，高高悬挂的匾额上写着“长晏侯府”。

　　“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

　　君侯府前长街之上，虞沉庭从咧着嘴角隐隐作笑到癫笑不止。刺耳的笑声让路人侧目，虞沉庭却丝
　　毫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穆战冷着眼看疯子一样看着虞沉庭。

　　他笑到躬下了腰，笑到喘不过气，然后笑声突然没了，再过后传来喑哑的声音：“这座宅邸是他亲赐的吗？”

　　穆战说：“皇上亲批了宅子赐给长晏侯。”

　　最后三个字，穆战咬得极重。

　　虞沉庭本是纤长的手指在牢狱中沾了污秽的尘土，现在紧紧抓着又旧又秽的袍，攥紧再攥紧，然后指甲折断，刺到肉里面。

　　这里曾经是相卿为质时住的宅邸。昔日，“晏”是安宁的意思，“长晏”一词暗讽云南相王府不臣之心，警示云南相王府要永远安宁。

　　这是相卿曾经的屈辱，如今这份辱相卿要一分不少地还给他。

　　他和相卿也有过一年。那整整一年，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字里行间多少暧昧。虞沉庭醉酒伏在他肩头，在他耳边痴迷叮咛：“相卿，相卿，我是这么喜欢你啊。”

　　可是一个人演戏到底能演多真？！

　　他的心上人收起自己的憎恨面目，摆出一副柔情面目，说：“沉庭，我也是真的喜欢你。”

　　深情言语记到今日，在相卿灭了他的国家，将他的尊严剥去，踢入牢狱后，他竟还盼着，还想着其实当年他们两个人……他以为相卿心里是真的有他！

　　“昔日梨园观戏，台上悲欢离合，戏中人肝肠寸断，我视矫揉做作犹为不屑，乃至今日，痛彻心扉，过犹不及！”

　　“真是……”

　　可笑啊。

　　长晏侯府后院有一片梨花小林，是如今的大越天子还是云南世子时亲手植过来的。每年等到春日三月，梨花一开，风那么一扫，长街上尽是梨花香。一年又一年，已成一道景色。

　　现在梨花小林要被砍尽了。听说如今的长晏侯，前大虞太子在赏梨花时惹出了疹子，于是下令将侯府里的梨花一株不留地砍尽，空出这个地来筑了一个汤池。

　　长晏侯府呈送到天子面前的折子里写着，浴池用大理的白石为基，热汤需取三千山山峰的雪水，请求陛下派精兵强将为他一一取来。

　　奈是宁珩也摇头了：“这是帝王皇后的规格，况且陛下大婚在即，宋小姐将来入主后宫岂不是委屈，万万使不得。”

　　递上来的折子最后一折里夹了几片梨花花瓣。树是相卿当年亲手所植，今年花开之时还未来得及去看上一眼，竟被虞沉庭毁了个干净。养尊处优的娇惯臭脾气，已经沦为亡国的阶下囚了还当自己是尊贵的太子，他到底明不明白……

　　“陛下？”见天子静默无声，宁珩唤了一声。

　　“他气性太大，既然他想要就给他吧。”几片夹杂过来的梨花，也不晓得那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相卿看了看最后还是将折子合起来，淡淡吩咐着，“筑好了再从华清池那处挑几个老宫人到长晏侯府给他烧汤去，别天凉了生病了说朕刻薄了他。”

　　长晏侯府的汤浴池修得五尺深，上好的白石一块块铺上去。进度过半时，虞沉庭指着池子摇头：“我不要，太浅了。”

　　五尺深，人迈进去能浸到胸膛，这哪里浅了？！

　　虞沉庭望着这池子，干脆自己跳到池子里面去，对着众人比了比身量：“你看，我要这么深的，热汤倒进去至少高过我的鼻口。”

　　穆战在池边上居高临下，很是冷漠：“万一洗着洗着脚下一滑怎么办？”

　　“我不会游水，若脚滑了我就会溺死在里面。”虞沉庭极其儿戏，他走到穆战的脚下，慢慢向他伸出一只手，“相卿派你看守长晏侯府，你每日早晨都带着兵在这府里巡逻，戒备森严我插翅难逃。说不定哪天夜里我浸死了，你就是第一个看到我的浮尸的人……”

　　阴森的语气，穆战听得心里直咯噔。就在这时，虞沉庭猝不及防从底下伸出一只手来抓住穆战脚腕：“化为水鬼，拉你入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