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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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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清楚地记得自己曾问过姑姑自己的爹娘是谁,那是在姑姑教她认字的时候。
那时的她有四岁吧。
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发出微弱的灯光,将她娇小的身影投射到后面的墙上。姑姑长长的手指以一种优雅的姿态握着笔杆,手指与那笔杆浑然一体,分外好看。她轻柔而缓慢地转动手腕,在纸上写下了两个漂亮的字,然后告诉她,这是“父”和“母”。
父?母?那是什么?
是你的至亲,给予你生命的人。
每个人都有父母吗?
对。
可是楼儿只认识姑姑。
姑姑看着她,眼里有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见姑姑不说话,她晃了晃她的手臂:“姑姑,楼儿的父母呢?”
姑姑回过神来,温柔一笑:“姑姑也不知道呢。乖楼儿,不早了,睡吧。”
她皱着眉头,却也听话地躺倒床上,等姑姑帮她盖好被子正欲转身时,她突然笑了,一双眼睛清亮亮地望着上方那张温柔的脸,轻快的说:“楼儿有姑姑就够了。”
清丽的身影一顿,略微惊讶的望着她,水汽氤氲上了双眸,就这样看着她,似乎是透过这小小的孩子在看一件封藏以久的东西,那里堆积的尘埃在那一瞬间凝聚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吸走了她所有的情感。
她抿了抿双唇,继而嘴角上扬对她绽开一抹慈爱的笑,伸出双手理了理她枕边的头发,轻轻地说:“姑姑有楼儿也就够了。”
看着雪楼乖乖地闭上双眼,她走到桌前吹熄油灯,也躺到了旁边的榻上。
窗外,月光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她努力的睁大眼睛,一滴泪却还是从眼角滑落,没入了发丝之中。
楼儿说有她就够了。
那个人曾经也柔情地望着她:郁清,我有你就够了。
如今,她仍在这里痴痴地等着他,期待着某天他推门而入,风尘仆仆地对她说:我回来了。
她,是不是太傻了?
她知道,放弃他的话她可以活得更好,可她,就是在这里,傻傻的等着。
等待于她来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自己出生下来就是为了等待,等到容颜苍老,等到青丝变成白发,然后死去,轮回,再继续下一世的等待。
他,把她的一生都给毁了。
但如果可以选择,她还是会选择和他相遇,只为那短暂的欢乐,即使接下来的是漫无止境的等待。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爱错了人。
那边,雪楼小小的身体翻了个身,在梦中甜甜地笑了,月光给她的半边侧脸戴上了一层银色的面具。
楼儿,你,一定要幸福。
*
冬去春来,雪楼又长高了不少,伸出小手趴在井边,她已经可以看到里面清清的井水,和水里一个小人儿可爱的倒影。
开春时,姑姑给她做了一个漂亮的笛子,姑姑教她笛子而不是琴。用姑姑的话来说,,弹琴只需用手,而笛子却需要手、口、气息,一样乐器与身体接触的越多便越容易与人融为一体,越容易抒发内心情感,越容易打动人心。雪楼的曲子是断断续续的儿歌,而姑姑的曲子却永远弥漫着浓浓的忧伤。
她们居住地地方鲜有人迹,因为这里的地形实在是太复杂了。丛林茂密,溪水欢腾,无疑是人间仙境,但走一会儿你便会发现,山谷太大,丛林太密,几乎每处都是一样的,就像一个庞大的迷宫。初到这里的人总是会迷失方向,而细心的女人们自然不愿意丈夫来这里冒险。大多数人只能在山谷外围转悠得晕头转向,很少有人能进到她们居住的最隐蔽处。偶尔也有人进来定居,大多是猎户或采集草药的人,远远的一处房子立在那里,却也是老死不相往来。
因此,除了姑姑,雪楼只认识宝叔和宝婶。
听姑姑说,宝叔是一次在谷中迷路为她所救,后来一直记着她的恩情,每个月都会来谷中探望她,顺便带走一些姑姑的绣品和草药去市集上卖,换一些银两、日常用品和书本,然后在下一次来的时候捎给她们。
这里,每天都会有人迷路,但每天也都有不死心的人来试探。数下来,姑姑帮助过的有数十人了,但能回来看望恩人的却只有宝叔一人。
第一次来的时候,宝叔在山谷里足足转了七天,当他狼狈出出现在门前时,第一次,姑姑哭了。
宝叔每次来时都会抱抱她,再塞给她一些小玩意儿,而宝婶不同,她总是用她粗糙的手揉捏她粉嫩的小脸,然后开心地咋呼着:“呦!瞧这丫头乖的,真让人喜欢得紧哪!”
宝婶没有女儿,也不晓得轻重,每次都拿出在家里干活的力气热情地揉捏她的脸,等雪楼的脸被她捏的通红,她又会瞪大了眼睛晃着她的头说:“哎呦,楼儿不好意思了!”
宝婶总是劝姑姑嫁人,姑姑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推拒着,看着姑姑不太开心的样子她就会拉着宝婶的衣角不让她往下说。这时,宝婶就会蹲下身来一本正经地望着他:“丫头,多个人疼你不是好事吗?”
她眨巴着眼睛不说话。
她知道多个人疼她是好事,但如果多了一个姑姑不喜欢的人疼她,那便不是好事了。
久而久之,看着姑姑冷淡的反应,宝婶也便不再提起了。
姑姑床头的镜箱永远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一把小锁似乎从未被开启过。镜箱的旁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即将卖出的绣品,即使是雪楼这样的孩子也能看出那些绣品与衣服上姑姑的刺绣大不相同,衣服上的蝴蝶栩栩如生,随时都要飞出布料一般,每每低下头,她总能看到蝴蝶那翩然欲飞的双翅在微微摆动着,那是艺术品。而那镜箱旁边的绣品,紧紧是绣品而已。
最让雪楼喜欢的,还是屋子东南方那空荡荡的一角,偌大的一块地方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酱菜缸。阳光下,点点灰尘清晰可见,漂浮着,迎着阳光,背着阳光,空气里淡淡的影子旋动着,那淡淡的影子藏在淡金色的阳光里,包容着溪流,容纳着山川,回响着鸟鸣。乌云下,那一角又成了一口幽深的古井,陪伴着那个孤独的酱缸,暗暗的色调,沉滞的空气,一幅凄凉悠远的泼墨画。大雨中,把耳朵贴向墙角,能听到雨滴拍打在墙壁上响亮的滴答声,滴答,滴答,有序地拍打着,最好再来一阵清冷的风,吹得屋后的灌木簌簌作响,与雨滴的弹奏相映生辉。
定睛一看,镜像涣散,仍然只是:一个酱缸,一角空荡。
于是,那个镜箱,那个酱缸,那空荡荡的一角,那首凄凉的曲子——姑姑的忧伤,便在初春沉静的阳光里整整复斜斜地成了她儿时记忆力及其自然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