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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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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的一声闷响,面前的躯体被一斩为二,左右分开,粘稠血液拉长,变细,最后绷裂开来,化为血珠,飞溅。
然后,视线中间出现一张脸,凹陷的眼眶内,两只机械眼睛,正发出纯正的红色光线,扫描着,探视着。
“只有他死了,你才能懂得什么是爱。”淮深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荡漾开来。
顾云沛低头,看见躺在地上的躯体,正是另一个顾云沛,……
眼皮急速跳动了十几秒,顾云沛才强迫自己从梦中醒来,背后胸前汗涔涔的,一片冰凉。面前是躺在枕边的焰北,黑暗中,看不清五官,但正因为如此,侧颜的轮廓却异常的清晰:饱满的额线、极其清楚地在鼻额交界处下沉,然后一路顺畅,在鼻尖那点轻轻划出道弧线,闪着点微光。
——他睡得正熟悉,弯曲凸起,一段美妙的曲线,在夜光中缓缓析出,越来越清晰。
刚才的梦!
昨夜一夜淫.靡,现在又近在毫厘,都无法阻挡顾云沛内心中突然卷涌而出的空虚和恐惧,他不顾枕边人正在安睡,一把将焰北紧紧搂在怀中,拼命挤压,仿佛将焰北身躯压制得小小的,藏起来,就会更安全。
顾云沛不知道的是,现在缺乏安全感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焰北的呼吸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悠长,如在沉睡中。不过一只手臂,已经悄然从顾云沛怀中舒展而出,穿过黑暗,摸索到顾云沛的背心,缓缓按揉着那里。
“又做噩梦了?”焰北的声音很低很柔,但极其清晰,根本不像一个刚刚醒来的人。
顾云沛将自己口鼻更深地埋进焰北颈窝间,没有回答。
“我很不放心,你应该去找韦庄,让他帮忙看一下。”
焰北指的是那天,在迪南克家中,那个突然掉落的机械风扇,还有那抹淡淡的粉红色,像是某种极细的、类似气凝胶样的东西。虽然目前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庄园里医生也仔细检查过,顾云沛和淮深的各项身体指标都完全正常。但这件事,始终压在焰北心头。
顾云沛轻轻扭动着身躯,在焰北身上摩擦,用鼻子里的气音,模模糊糊地答应着焰北:“我今天就去找韦庄。”
焰北嗯了一声,闭上眼。细腻而小幅度地迎合着顾云沛,他的需求伴随着情绪的变化,有时像疾风骤雨般暴虐,有时又和风细雨般温柔,而现在,则像个委屈的大男孩,在寻找某种慰藉。
……
突然,顾云沛鼻子中哼出一声压抑,居然还带着点泣音。
“焰北,你爱我吗?”
“我爱你。”甚至都没有思考的间隙,焰北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顾云沛猛然间清醒过来,松开怀中的焰北。
是呀,他怎么能不爱?他是他的数值人。数值人一辈子只有一个主人,领会主人的意识,随时满足主人的需求,是数值人终身的职责。
但,……。
顾云沛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他需要的是这种爱吗?
顾云沛模模糊糊意识到,当他越深地陷入焰北,焰北就会愈加受到他的意识影响,变得越来越爱他。
但这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平等的两个人类的爱。
清晨,庄园里又开始忙碌的、周而复始的一天。海边的灯塔天不亮就在清晨薄雾中发出一明一暗的信号。姑娘们喧嚣着忙活早饭,远处,狗吠牛羊叫,牧羊人正打理畜群准备放牧。
顾云沛早早就出门了。现在形势已经明朗,顾家将和数值公司公开对垒,他将全力打压数值公司的势力范围。
太阳出来,渐渐升高,将能量和活力洒向熙熙人间。
过了中午,地面余晖越强,太阳本身则逐渐黯淡。
接近黄昏,层云将它的光芒和形体遮蔽,于是,一片更加厚重,更加悠远的暗金色,在大海的尽头渐渐积淀起来。
海滩上,停泊着艘老旧的木船,焰北正坐在它破烂的、潮湿的甲板边,一动不动。沙滩是白色的,木船是漆黑的,焰北则被余晖镀上一层铜金色,他像座久立于此的雕塑,凝望着远方。
焰北视线的终点,是坐在一片海礁石中间的淮深。
项辉的躯体被他的家人带走,顾云沛履行他的诺言,将淮深带回庄园,为他安排好一切。并且承诺,只要他不走出庄园,以后就可以永远衣食无忧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但自那日之后,淮深,仿佛失去了灵魂。
焰北陪着淮深,像今天这样,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语言地在海边待着,从清晨到日落,已经是第三天了。时间像是走进一个固定的循环,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人,固定的潮汐起落。
每个数值人都热爱大海,大概是因为他们来源于海。
焰北深谙淮深,所以,陪着他,在海边,……
看了下表,焰北站起身,向不远处的淮深走去。
淮深穿着件单薄的白色衬衫,头低垂得厉害,从背后望去,只能看见两片瘦弱的肩胛骨间,一缕一缕浅棕色头发随着海风起伏,像飘涤在波浪中的海草。
焰北来到淮深身边,简单问了句,“回去吗?”
淮深像没听见般,久久不作任何回应。
焰北轻吁口气,转身,准备重新回到原位,等着。
突然,淮深抱住他的小腿。焰北身躯凝滞一下,悄悄缩回刚迈出去的另一只腿,轻拍淮深发顶,然后,小心翼翼地,以最不影响淮深的方式,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他伸手,握住淮深的手,触感一片冰凉,好像比海水还要凉些。
焰北脱下大衣,披在淮深身上,然后,试探着将淮深向自己怀里拢了拢,想帮他恢复点体温。
“焰北!”淮深的头软趴趴搭靠在焰北的肩头,明明在呼唤焰北的名字,可更像是他自己在梦中呓语。
“嗯!”
“我爱他!”
“嗯!”
“我为什么爱他呢?”
沉默。
“我爱他什么呢?”
沉默。
“我想了很久,我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呢?大概,还没从扼贝斯出来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他。扼贝斯的老师教育我们,爱我们的主人,是我们数值人终其一生的价值所在,是我们每个数值人最神圣的职责。我们在扼贝斯岛生活、成长、学习各种技能,努力让自己成为最好,就是为了能够更好地爱我们的主人。”
“所以,在扼贝斯中的每一天,我都在忐忑中盼望着出岛的那天,每一个临睡前的夜晚,都在幻想我未来主人的模样。”
淮深有些力不逮,他停下来,轻轻喘几口气,又继续接着说。
“我见到他的第一面,就爱上了他,他和我相想象中一样,年轻、帅气、个子高,而且——,听说还很有钱。我一直认为我大约是同学们中,最幸运的那个,没有你优秀,却能碰见这么好的主人。”
“从扼贝斯岛出来后,说实话,刚开始过得不是很好。主人脾气似乎有些暴躁,喜欢打人骂人,会让我不舒服,有时甚至还会受伤。但那是因为刚开始,我还没能成为他合格的数值人。后来?后来他还是打我骂我,但我不会再觉得疼,我在无限地靠近着他的意识,能在痛苦中体会到他的快乐,我就会加倍快乐。因为那是只有我才能给他带来的快乐。”
“我们之间越来越和谐,我越能体会到主人的意识,我就越快乐地爱主人。甚至,在他摘除我的眼睛,告诉我要以另一种方式被使用时,我都完全感觉不到痛苦。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献祭,为自己所爱之人,倾尽自己全身能用之处,这种献祭是神圣的,也是终极的幸福。”
焰北默不作声,只是将怀中的淮深楼得更紧了。
淮深的泪似乎流干了,正沉浸在他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幸福漩涡中。
“现在,我的主人死了。其实,我不太明白死亡是什么。我唯一知道的是,死亡会将我和主人分开,所以才会特别害怕。不过现在,我终于知道顾先生那句话的意思,‘只有他死了,你才会懂得爱’。是的,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比任何人都爱他,因为我记住了我们在一起时所有的事情。我的主人,他将被我永远记住,他也将永远归属于我。现在的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和我在一起,我真的好爱他。”
淮深的脸上,浮现出那种很淡的、但是很幸福的笑容。
好久,好久,焰北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焰北,我就快死了!”
“嗯!”
“数值人没了主人,就失去存在的价值。所以,应该不会太久,我的身体,会自发启动它的最后一项功能——死亡。”
“好的!”焰北温柔地在淮深耳边低语。
“死亡之前,所有的时间,来体会和回忆主人全部的爱,真的好幸福。”
“嗯!”焰北轻吻淮深柔软的发顶,“我会陪着你。”
“谢谢,焰北,谢谢你。”一滴温暖的液体,从淮深眼角溢出,无声落下,在他年轻的脸上,划出条淡淡的、蛛丝般闪亮的痕迹。
太阳落山,焰北带着淮深,姗姗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