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漫漫》浓积云

67、第 67 章

　　奶奶没有注意到文一熠手上的血痂和伤疤，也没有注意到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抓着她像抓着救命稻草。

　　“为什么不会害我？你又不是他们，你怎么知道？”文一熠声音发紧。
　　“你这孩子！”奶奶情绪很激动，“那是你爹妈啊！你知道你妈当初生你有多不容易吗？”
　　说到这里，奶奶语气又低下去：“这些年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你才跟你爹妈分开这么多年，一切都怪我，是我老太婆自作孽不可活……”

　　奶奶几乎说不成话了，哀哀切切地哭起来。

　　大姑揽抱住奶奶，急切地看向一直没再说过话的文一熠：“点点，快说句话啊，快跟你奶好好说说。”
　　“说什么？”文一熠失焦的双眼缓缓移到奶奶脸上，慢慢问，“想听我说什么？”
　　“点点啊！”奶奶擦了把眼泪，“你听话，你听他们的话，你乖乖去上学，奶奶给你出学费好不好？绝对不让你受委屈。”
　　“你好好听他们的话，奶养着你，你去跟你爸妈道个歉，让你弟过来看看你爷。你爷醒过来到现在都还没见你弟呢！奶都一直骗着他说你弟去外地玩了，都没敢跟你爷说实话，他才刚动完手术，不能受刺激啊！可奶快瞒不住了，你帮帮奶好不好？啊？好不好？”
　　“好不好？！”

　　文一熠发现老太太实在是了解她，知道她吃软不吃硬，于是一句硬话也不说，先自责，再打感情牌，一桩一件地把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同时也一分一寸地把文一熠逼到别无选择的墙角里。
　　除了投降服输，没有别的路留给她。

　　大姑也在旁边跟着问：“点点，姑也打听过了，市一高多好的学校啊。事已至此，咱去了那个学校也不吃亏，你要是真不去上，你能咋办啊？”
　　“复读啊。”文一熠声音很平地回答，她不是没有想过和文嘉秋一起复读，也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

　　姑姑听得皱起眉。

　　“做什么？！”奶奶一下哭出声音，苍老的声音莫名跟文一熠前几天梦里的声音合上，“别说胡话！”
　　“你听话好不好？干什么总跟你爸妈怄气？！啊？！”

　　文一熠还没吃午饭，这个时候饿得已经有点反胃了，浑身都没有什么力气，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手脚发冷。

　　她看着奶奶，到了嘴边的倾诉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关系自己命运的那些话，说给谁听都没意义。

　　能决定她命运的人都不在乎这个问题。

　　文宏涛和郑燕只是把它捏着手心，毫不在意地玩弄。
　　奶奶不懂它，也不想懂，她现在只想见自己日日夜夜的孙子。

　　所以她为什么还没有吃一堑长一智，为什么还傻傻地试图去倾诉呢？
　　为什么还觉得自己的倾诉有意义呢？

　　“点点啊！”奶奶终于松开她的手，像小时候哄她时那样把她揽进怀里，“听话好不好？别跟他们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大姑在一旁已经听不下去了，低声阻止她：“妈……”

　　听话？文一熠心想，怎么听话？
　　她还不够听话吗？还要怎么听话呢？
　　现在郑燕应该要高兴死了吧，文一熠又想，真是不战而胜的好招式啊，怀胎十月，凭着一个儿子就这般轻易地把敌人变成了心甘情愿的手下败将。

　　最后只剩下她，一开始是可笑的傻子，现在是里外不是人的小丑。

　　大姑也开口跟她说着什么，但文一熠垂着眼，听不进去，听进去也没力气去思考处理，她只是固执而又长久地沉默着。

　　文一熠沉默着，不自觉回想着自己这些天在她的生活里日夜冲撞着的东西：父母对她的恨、让她失去自由的锁链、深夜里扭曲的梦境、歇斯底里的大哭、再也好不了的伤口和无可言说的闷痛，此刻全部都混在一起，让她暂时失去了言语能力。

　　文一熠这次沉默得比前几次都要久，她听着奶奶哀切的话语，仍旧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再沉默，然后很轻地点了下头。

　　这么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却格外费劲，因为她几乎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控制着自己不要掉眼泪。
　　她以为自己那天晚上都哭够了，原来还没有。

　　奶奶高兴地笑起来，抬手摸摸文一熠的脸，粗糙的手抚在脸上有种很钝的痛感，明明平时也是这样的感觉，但这次她却觉得难以忍受了。

　　文一熠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离开奶奶的手，离开她的怀抱。

　　奶奶擦着眼泪，还想跟她说什么，文一熠知道无非是些教她怎么去道歉怎么说软话的话，她现在全都不想听。

　　文一熠后退一步，费力又僵硬地开口说：“我还没吃饭，我去吃点儿东西。”
　　说完转身就走。

　　奶奶在身后叫着她又追上来，要往她手心里塞钱，文一熠没拒绝，任她把钱硬塞进她还是觉得疼的手心里，然后继续往外走。

　　几乎是刚拐过走廊转角，文一熠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面无表情地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文一熠埋头走到住院楼外的一棵树下才停下来，她背靠着树干，松开有些僵硬的手，手心里一张沾着斑斑血迹的一百块钱。
　　伤口果然崩开了。

　　文一熠看了几秒，突然抬手把那张一百块钱狠狠扔掉，纸币轻飘飘地掉在她面前的地上，跟嘲笑她似的。

　　她蹲下去，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张纸币，神经质地抠着手心的痂。

　　伤口流出来的血顺着指缝往外流，滴在地上。

　　一滴，两滴，三滴。

　　滴到第四滴的时候，文一熠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她同时也想通了，没有钱不行。
　　就算是复读，也得要钱。
　　钱和尊严，她总得抓住一个。

　　于是她又伸手，把那张钱捡起来攥在手心，想了想，又换了只手，免得沾血太多，花不出去了怎么办。

　　抓着钱一抬头，不远处有个端着饭缸的大叔正在打量她。

　　文一熠跟他对视一眼，大叔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钱上：“是你的钱吗？”
　　文一熠心道不仅钱是我的，这上面的血也是我的呢。

　　她这么想着，慢慢站起身，把手朝大叔展开，回答他：“是我的。”
　　“你咋证明？”大叔明显不相信，走近一步，盯着她手心那张还沾着血的粉红大钞，“我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你把钱捡起来了。”
　　文一熠懒得再多说，她合上手，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他：“你要是过来早点，还能看到我把这张钱扔在地上呢。”
　　说完，跟大叔擦肩而过，往医院门口走，没去管大叔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

　　虽然饿得想吐，但是文一熠还是在医院门口认真选了家饭店吃了顿饭。

　　付钱的时候文一熠稍微有点担心钱上沾了血店家会不愿意收，但是收钱的阿姨都没往钱上多看一眼，手指搓了两下就把钱扔进抽屉开始给她找零。

　　把零钱递给文一熠的时候，阿姨看到了她的手和她的脸，愣了一下，扭头给她指了个方向：“那里可以洗手，去洗洗吧。”
　　文一熠也愣了一下才接过钱，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饭菜挺香的，但每一口都让文一熠觉得难以下咽，可她硬逼着自己一口口吃下去，直到一粒米也不剩。

　　吃完饭，她在午后的烈日下慢慢走回医院，又在住院部的大楼下停住脚步，踟蹰不前。

　　一想到奶奶的哭脸和爷爷的笑脸，文一熠就感觉自己好像又被奶奶紧紧抱在了怀里。

　　从前她最喜欢被奶奶抱着，但现在只是想到都会觉得害怕，觉得喘不过气。

　　奶奶对文一熠所谓的爱早就开始随着时间越来越淡了，并且奶奶从来没有试图去遮掩过这个事实，文一熠却直到今天才如此清楚地看清。

　　犹豫徘徊了很久，她终于还是抬脚进了电梯，一步一步走到病房门口，踮起脚隔着玻璃看到方才伤心痛哭的奶奶已经露出了笑脸，笑着不知在跟爷爷说什么。

　　文一熠一见到她的笑脸，就又落进方才在医院楼下时缠着她的那种焦躁而又痛苦的情绪漩涡里，不逃就会失去自由，不逃就要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