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漫漫》浓积云

68、第 68 章

　　从那天晚上开始，文一熠就不知道如何面对爷爷奶奶了。

　　见到他们的感觉很复杂，像是一团藏有尖针的棉絮堵在她心口，不成形的爱与恨说不清分不明，只有躲不过去的痛意是确凿的。

　　文一熠无法忍受地转身，快步走进走廊尽头的逃生楼梯间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文一熠在楼梯上坐下，使劲地揉着眼睛，用力地擦着眼泪，但眼前却还是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文一熠发觉自己以前就是这样，渴求永远得不到的爱的时候，就是这样，什么也看不清，却什么都想要。
　　然后到了最后，到了现在，到了如今，到了此时此刻，一无所有。

　　文一熠很快就放弃擦眼泪，又开始无端发笑，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别的什么，她不可自抑地低声笑着，一时停不下来，笑到双手捂住脸，笑声变形，变得像哭声，十分难听。

　　慢慢的，扭曲变形的笑声又低下去，她捂着脸埋在膝盖上，什么声音都不再发出。

　　文一熠觉得自己矫情太过，是个自投罗网的傻逼，活该所有的委屈和所有的恨都自己咽下去，活该伤口总也好不了，活该一无所有。

　　文一熠一个人在楼梯间呆了不知道多久才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经过护士站的时候，又厚着脸皮去找护士姐姐要创可贴。

　　里面的护士姐姐人很好，用酒精把她的伤口消了毒，还给她上了药，然后用一层薄纱布把伤口包住了。
　　文一熠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酒精涂伤口这么疼，怪不得平时文嘉秋都给她用碘伏，从来不让她用酒精处理伤口。

　　文一熠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遍谢谢之后才走出护士站，一鼓作气地进到病房。

　　心不在焉地在病房又坐了一会儿，文一熠决定离开。

　　大姑跟着起身说送她下去，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文一熠猜到她可能是有话要说，心里无法控制地感到一阵烦躁。

　　她实在是已经受够了，可为什么她们的话却没个够？
　　就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吗？
　　不能不说了吗？
　　还想让她怎么样？

　　文一熠出了病房门就自觉停下脚步，果然见大姑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递过来：“姑们一起给你买了个手机，一方面是奖励你中考考得那么好，另一方面也是你奶的意思。平时你在外面有啥事也能跟大人们联系联系，卡你姑父也给你办好了，你拿着直接就能用了。”
　　文一熠看看大姑手里的手机盒，又看看大姑，没有立刻伸手接。
　　她听着大姑的话，觉得她应该没把话说完整，应该还有一个方面，是奶奶奖励她乖乖听话。

　　大姑这时把手机往前又递了递：“愣着干什么？快拿着。”
　　文一熠这才抬手接住：“谢谢大姑。”
　　大姑叹口气，又对她说：“别委屈，也别生气了，既然事已至此，咱就好好学，大姑相信你，在哪咱都能发光。别去管他们，好不好？”

　　文一熠从她这句话里品出几分藏得很深的无奈，她知道三个姑姑从小也是在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手里长大的，爷爷奶奶偏心文宏涛太多，三个姑姑受的委屈只会多不会少。

　　也许是她们从文一熠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也看到了她今后的宿命，所以文一熠从小到大，她们都对她格外关照。

　　文一熠对大姑点点头，觉得姑姑们对自己已经不错了，毕竟她们夹在中间，怎么样也难办，于是她发自内心地又说一遍：“谢谢大姑。”
　　“傻孩子。”大姑拍拍她肩膀。

　　文一熠抱着手机出了医院，到了公交车上才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个最新款的智能手机，看起来就值不少钱。

　　她打开随便翻了翻，里面已经很贴心地存好了几个电话号码，三个姑姑的、三个姑父的、爷爷奶奶的还有表姐表哥们的，所有的电话号码备注都挺正常，一直到最后，有个电话备注是最帅最亲的二大哥。

　　文一熠看着那个备注，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当即就猜到这些号码应该是二姑家的二哥给她存的。

　　文一熠笑了一会儿，想起什么，摸索着把文嘉秋的电话号码也加进去，然后就很想文嘉秋，想去见见他。

　　文一熠没有多考虑，很快地做下了决定，下一站就提前下了车，换车去新区的工地。

　　一直到了工地门口，她才想起来似乎应该是要给文嘉秋打个电话，于是她打开手机，打给那个新存进去的号码。

　　拨号声响了十几声才被接通接，文嘉秋那边依旧很吵，他的语气也很疏离防备：“喂？”
　　“文嘉秋。”文一熠这么叫他，言简意赅地表明身份。
　　那边立刻没声了，静了几秒文一熠才听到文嘉秋惊讶的声音：“点儿点儿？”
　　“是我。”
　　“咋了？”文嘉秋很耐心地问，方才刚接通电话时的戒备和疏离一丁点也找不到了。
　　文一熠仰头看了看远处工地里好像要竖到天上的吊机，说：“我在工地门口呢。”

　　咔嚓一声。
　　电话被挂了。

　　文一熠往手机屏幕上看了看，把手机收起来，在路边蹲下。

　　文嘉秋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文一熠朝他抬起手，同时脸上绽开一个烂漫的笑容来：“看！我的新手机！”

　　太阳光亮眼，她的笑容在这样的光芒下有些不太清晰。

　　文嘉秋走过去，虎口卡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看了眼她手里的手机，目光又移到她脸上，“别笑了，不高兴硬笑什么？”
　　文一熠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才消失，她把自己的手扯回去，有点无所谓也有点不耐烦地否认道：“我没不高兴。”
　　文嘉秋却突然半俯下身，双手撑在半弯的膝盖上，扎马步一样凑近文一熠，专注地看着她。

　　文一熠仰着头跟他对看，不自觉抿着嘴唇。

　　就这么看了她片刻，文嘉秋忽然笑了：“行，你说什么都对。”
　　“咋又过来找我了？又想我了？”
　　“不行吗？”文一熠反问。
　　“行！”文嘉秋干脆地回答，伸手拉她起来，“你干什么都行。”

　　“我不想回家……”文一熠没头没尾地开口，说到一半，文嘉秋又握住她贴了纱布的手拉到他眼前。
　　文一熠只好被迫停下这句话，解释说：“……痂不小心掉了，稍微流了点血，刚好在医院，就找护士给我弄了一下。”

　　文嘉秋抓着她的手来回地看，没回她这句话。

　　几乎是在一瞬间，文一熠发誓真的只是一瞬间，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欲哭的痛意迎面击倒，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一时间哽住，再也没法说话。

　　文一熠心里很烦，她有很多话想跟文嘉秋说，但又知道不能说，也没必要说。

　　她知道文嘉秋关心她。

　　可是解释这件事对她来说太麻烦，她要很小心地向文嘉秋解释自己的伤口和不高兴，因为这过程中很轻易就会落进刚爬出来的深渊里，很轻易就会要提到要想到这些天困住她的一切。

　　文嘉秋真的是被吓了一跳，整个人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哎！咋了？是不是我给你弄疼了？是不是？”
　　“别哭别哭别哭……”文嘉秋一迭声地劝着，浑身上下翻找，应该是想找纸巾给她擦眼泪。
　　“咋了？别哭，跟我说说好不好？”

　　文嘉秋没找到，赶紧又伸手揽过文一熠肩膀，搓着她胳膊，温声细语地哄着她。

　　文一熠的眼泪掉得很凶，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

　　文嘉秋几乎是把她揽在怀里，急得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明明他前几天跟她分开时，她人还高高兴兴的，不知道现在为什么会哭成这样。

　　“点儿点儿，点儿点儿，小点儿点儿……”文嘉秋唱歌似的叫着她，哄小孩一样，“不哭了好不好？”
　　“你别问我行不行？”文一熠抬手擦了一下眼泪，声音闷闷的，“什么都别问我了。”
　　“行行行。”文嘉秋立刻应下，“不问，我啥都不问。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对不起，我哭不是因为你。”文一熠又说。
　　文嘉秋帮她擦眼泪：“我知道，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我不想回家，不想回文沟村，也不想去市区。”
　　“那咱就不回。”文嘉秋果然不问为什么，“不想回去，那你想跟着我不？”
　　文一熠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重复一遍：“我不想回去。”
　　“行。”文嘉秋点点头，“那就是想跟着我，那你跟我呆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