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漫漫》浓积云

29、第 29 章

　　刚过完冬，盖房热席卷了文沟村周边的几个村子，文沟村在几个月后也加入了这个浪潮，各家各户都纷纷盖起了房子。

　　文一熠爷爷奶奶甚至也从久待的市区暂时搬了回来，计划着把家里的旧房子翻新。

　　文一熠一日三餐又能吃上一口热乎饭了，心情都好了点。

　　文嘉秋家在一众大兴土木的街坊四邻中鹤立鸡群地安静着，他家没有要盖房子的打算。

　　但五月初的时候，村里通知说政府要修路连接县城和市区，道路规划中有一座大桥，要从文沟村村边经过。同时村里也在计划修一个新的村委会和文化广场，总之整个村子都需要重新规划和布局。

　　文嘉秋家房子后面是一大片荒地，只有野草和几棵梧桐树，正好被划进了规划建设区。

　　文嘉秋第二天推着自行车等文一熠一起去上学，文一熠都坐上去了，又突然跳下来，一把拽住他的手：“怎么回事？！你手咋了？”
　　文嘉秋右手背上有道看起来很吓人的伤口，像是撞到了什么尖锐的地方，有一个直角型的伤口，伤口周围是紫红色的肿胀淤青。
　　文嘉秋不说话，文一熠抬头看他，发现他脸色不太好，顶着俩黑眼圈，一看就是晚上没睡好。
　　文一熠抓着他手腕，瞪大眼看着他：“文嘉秋……”
　　文嘉秋就那么任她抓着自己，右手紧握成拳，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你说还能找到我姐吗？”
　　文嘉秋每次提到这件事，说出的话不管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不管是直接还是隐晦，都非常突兀，每次都让文一熠觉得猝不及防。
　　许多许多看过的法治节目的情节在文一熠脑海里闪现，未满十二岁的文一熠涉世尚浅，对于人间世事的无常和凉薄仍抱有天真的幻想和近乎无知的期待，听到文嘉秋这个问题后，只是想了几秒，就很坚定地回答他：“肯定会的，肯定会找到的。”
　　文嘉秋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走吧，要不该迟到了。”
　　文一熠看看他手上的伤口，又看看他脸色，乖乖又坐回后座上。

　　文嘉秋蹬着车往村口去跟小伙伴汇合，俩人一前一后，谁都没有再说话，文一熠总往他手背上看。
　　跟小伙伴汇合后，倒是没人注意到文嘉秋的异样和他的伤口。
　　文嘉秋放慢速度，落到最后，才低声又说：“我妈害怕如果我家搬了位置，我姐要是哪天找回来了，会找不到家了。”
　　文一熠听了这句话，心口像是被狠撞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村子里要重新规划，到处都在修路盖房子。
　　文沟村每一天都在变，没有东西能留在原地。
　　“村里来找了好几次了，昨天晚上又来，我爸刚答应，我妈就......”
　　“我知道我爸其实也舍不得，但是他也没有办法。”
　　文一熠抬手，用力地抓住文嘉秋的衣摆，眼眶发酸。
　　“村里已经给我家安排了新的宅基地，也说知道我家的情况，会给钱。”
　　“但我爸只说他想要村西北边的位置。”
　　村西北边全是庄稼地，没有人家住在那边，大块农田的尽头隔了条山沟就是隔壁的李庄村。
　　文嘉夏当年就是从那边的地里抄近路去李庄村上学，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爸说房子盖到那里，如果有一天我姐原路找回来，一到咱们村的地界，先看到的就是自己家的房子。”
　　“他还说我姐小时候跟他说过想住二层的小楼房，还给他画了出来，他想照着我姐的画把房子盖成那样。”
　　“我妈本来很生气，一直在摔东西，打自己，打我爸，但是我爸把那幅画拿了出来，她就抱着那幅画一直哭。”
　　文一熠紧紧地攥着文嘉秋的衣摆，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后背。
　　文嘉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也许等房子盖好了，我姐就回家了。”
　　文一熠立刻点头，张开嘴想说话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她吸了下鼻子，才能开口道：“会的，肯定会的。”
　　“一定会的。”她轻轻拍拍文嘉秋的后背，“会回来的。”

　　这时前面的小伙伴发现他们两个落在后面，就回头朝他们喊：
　　“你俩快跟上来啊！等会迟到了！”
　　文嘉秋左手伸到背后，把文一熠拍他后背的手抓进手心用力握了一下，仿佛借着这个动作获得了一些力量，他抬起头，朝前面朗声道：“来了！”

　　两人跟上小伙伴，自然而然地加入他们的聊天话题，文一熠没有再去问文嘉秋的手是怎么伤的。

　　到了车棚，文嘉秋停好车，身上背着自己的书包，手上提着文一熠的书包，和文一熠并肩往教学楼走。
　　到了楼梯口，两人要各走各的了。文一熠把自己的书包接过来抱在怀里，立在楼梯口，看着文嘉秋沿着走廊往他教室走。
　　文嘉秋进门的一瞬间，下意识往这边看了一眼。他没想到文一熠还没走，人愣住，脚步也紧跟着停住。
　　文一熠正甜甜地朝着他笑，笑得眉眼弯弯，文嘉秋也露出一个笑容来，抬手往文一熠身后的方向指了一下。
　　文一熠明白他意思，笑着朝他挥挥手，转身往自己教室走了。文嘉秋看着她身影消失，才抬脚又进了自己教室。

　　大课间要做课间操，文一熠和自己的同桌一块下楼集合。

　　走廊和楼梯挤得到处都是人，虽然手拉着手，但是到三楼楼梯转角的时候，文一熠还是跟同桌一前一后地散开了。
　　文一熠最讨厌人多的地方了，冷着脸被挤来挤去。她刚打算往旁边挤挤去扶住楼梯扶手，鞋突然被后面的人踩了一脚，文一熠失去平衡，还没抓住扶手，人先往前摔。

　　就在文一熠感觉自己要扑到不知道什么人身上的时候，衣服领子突然被用力扯了一下，然后胳膊也被拉住。

　　文一熠下意识往后伸手，抓住了一只手，这才又站稳。

　　文一熠抓住那只手的同时，也回过头，看到正瞪大着眼的文嘉秋，文一熠又惊又喜，另只手也伸过去抓住他：“哎？你咋在这儿？”

　　教学楼有三个楼梯，文嘉秋那边几个班平时都走最西边那个楼梯。

　　文嘉秋两手护在她身体两旁，带着她往人少的楼梯角落走：“幸好我今天从这走，要不你得摔成啥样？吓死我了，咋回事儿？我刚要叫你，就看你要摔。”

　　文一熠扶着文嘉秋胳膊，单腿蹦着走，被文嘉秋护在楼梯拐角，把那只被踩掉的鞋后跟提上来：“不知道谁踩住我鞋了，没事儿。”

　　这时有个两人的小学同学经过，男生恰巧看到了这完整的一幕，挤在人流中，还不忘打趣文嘉秋：“英雄救美啊文嘉秋！高手！”

　　文嘉秋扶着文一熠朝他笑了笑，然后抬抬下巴对文一熠说：“你走我前头。”

　　文一熠穿好鞋，跺了跺脚，听话地往前走。
　　文嘉秋跟在她后面，人群照样拥挤，但他就是能一直紧跟着，不让其他人挤到两人中间。

　　下了几节楼梯，文一熠回过神，摸摸自己脖子，回头笑道：“我快被你勒死了。”

　　文嘉秋闻声立刻往前探头，看到她脖子上果然有点红，就抬手给她搓了搓：“对不起，我当时太着急了。”
　　文一熠被他弄得有点痒，缩了缩脖子，笑着说：“开玩笑的，没勒住。”
　　文嘉秋这时又想起上次自己在文一熠胳膊上捏出来的红痕，有些懊恼地沉默了。

　　“对了！”文一熠没察觉他的异样，自己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创可贴塞给他，“本来打算下了操去找你的，这会正好给你，快贴到手上，用完了再问我要。”

　　文嘉秋接过来，楼梯也下完了，各班体育课代表都在进行曲音乐声中扯着嗓子喊集合，文一熠一看自己班人快站完了，有点急了，往文嘉秋身上拍了一下：“赶紧，集合了，先走了。”

　　说完，往自己班级的方队跑过去，文嘉秋把创可贴收好，也快步往另一边走。

　　文一熠刚在第一排站好，她站在第二排的同桌就凑上前：“你咋这么慢？我一扭头你人就不见了！”
　　文一熠：“我被人踩到鞋了！差点在楼梯上摔一下！”
　　“啊！”同桌吓一跳，“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被人扶住了，没摔。”
　　同桌还想说什么，喇叭开始放广播体操的音乐了，文一熠赶紧跟她分开站好，开始做操。

　　事情一说定，再加上村子里催得急，文嘉秋家里的新房子就要开始动工了。

　　房子奠基那天正好是周末，按照习俗，要放鞭炮，还要撒糖。
　　文嘉秋家里一大早就要开始忙碌，文一熠本来想自己一个人凌晨去散步，但是文嘉秋还是非要跟着她。

　　早上湿气重，文一熠跟文嘉秋踩着日出回家的时候，身上穿上了文嘉秋的厚外套。

　　文嘉秋直接去了新家的房子，跟着工人帮忙。

　　文一熠家里的房子第二层盖得差不多了，她没怎么上去看过，回到家就去自己卧室补觉了。
　　一直睡到快中午，睡梦中听到摩托车喇叭声和文嘉秋的声音，文一熠睁开眼下了床，腿脚发软地走出去，文嘉秋骑着他家里的摩托车停在她家门口。

　　文一熠靠在自家大门边，上下打量他：“你啥时候又学了骑摩托？”
　　文嘉秋朝她笑：“学了有一阵儿了，我爸一直不让我上路。最近越开越熟，前几天带着他出去跑了一圈，他就让我骑了。咋样？带你去兜一圈？”
　　文一熠问他：“去哪儿兜？”
　　文嘉秋拍拍后座，说：“镇上，我家鞭炮不够，我爸让我去再买点回来。”

　　文沟村前几年也开了超市，但卖的东西有限，有些东西还是得要去镇上买，就比如现在这个鞭炮。

　　文一熠原地不动，脸上的睡意还没散尽，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文嘉秋，文嘉秋知道她这是在考虑，也知道她这时候脑子转得慢，就放轻语气劝她：“走嘛！陪我一块儿，我骑车可快了，快点嘛！走！”

　　在文嘉秋的撺掇下，文一熠很草率地下了决定，穿着拖鞋就爬上了文嘉秋摩托车后座。

　　文嘉秋生怕她后悔似的，立刻发动摩托车，同时叮嘱她：“扶好坐稳了哈。”

　　文一熠下意识去找文嘉秋的书包带，才发现文嘉秋根本没背书包，只能两手抓住他衣服后面的衣摆。

　　文嘉秋加油门挂档，摩托车很快地带着两个人往村口走。

　　文一熠以前因为文宏涛，一直对摩托车没什么好感。新鲜了一会儿，刚才没压下去的睡意又往上泛，人昏昏登登地坐在后头。
　　文嘉秋转弯的时候，对面突然冲过来一辆电动车，他猛地刹了下车，文一熠顺着惯性就趴到了他背上，额头正撞在他肩膀上，直接就清醒了。

　　“哎！”文嘉秋被她吓了一跳，单手往后扶住她胳膊，抽空往回看了她一眼：“咋了？睡着了？”
　　文一熠恹恹地扶着他肩膀坐直：“我被你撞得快吐血了，你到底会不会开？”
　　文嘉秋连连道歉：“我刹猛了，你撞疼没？”
　　文一熠摇摇头，又反应过来他看不到，就张嘴说：“不疼，现在彻底清醒了，后悔跟你来了，我鞋都没换，还这么晒！”
　　文嘉秋嘿嘿笑了两声：“现在后悔晚了，等会我请你吃冰糕，你想吃啥？”
　　文一熠的手从他肩膀上移开，重新抓住他衣摆：“吃蛋筒。”
　　“好，一会儿就给你买。”

　　两人对镇上都挺熟，文嘉秋经常帮家里来买东买西，甚至比文一熠还熟点，带着人直接去了菜市场最北边的杂货市场。

　　他把车停在门口的阴凉处，文一熠留在后座没下来，双手托着脸等他。

　　文一熠百无聊赖，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扫过去。
　　冷不丁地，跟一个摊位后面店面门口板凳上坐着的男生对上眼。文一熠第一反应是觉得他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怎么个眼熟法。

　　两人对视着，男生慢慢睁大眼，似乎也认识她，但文一熠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就率先移开眼，继续往下一个摊位看。

　　男生本来是要对她笑的，但刚要咧开嘴，就看到文一熠往别处看了，他放下手里的书，直接走过来：“嗨！你不认得我吗？我是你隔壁班的，咱俩是一个老师的课代表，我叫王明辉，你不记得了吗？”

　　文一熠目光又移到他脸上，认真听他说。
　　文一熠五官都偏小巧，组合起来应该是很乖的一张脸，但是她眼神又很安静，一双眼黑白分明地看着别人的时候，又会显得很不好接近。

　　王明辉有点自来熟，文一熠听到他名字，才对这个人有了点印象，学习挺好的，年级前十，于是她朝人家点点头：“记得，我叫文一熠。”
　　“是！我知道！我还知道你天天跟一班的文嘉秋一块儿……”

　　说曹操曹操到，王明辉话没说完，文嘉秋就提了个红色的塑料袋走过来了，他看到文一熠面前的男生，愣了一下就笑起来：“明辉，你咋在这儿？”

　　跟男生打招呼的同时，他从塑料袋里掏出来一个蛋筒冰糕递给文一熠。

　　王明辉跟他挺熟似的，走到他身旁：“应该我问你才对吧，我家就在这儿卖猪肉的。”说着，抬手给他指了指自己家的摊位，“喏，那就是我家的摊位儿，下次来买肉，就说是我同学，我爸妈就会给你便宜点儿。”
　　“行。”文嘉秋点头，“以后天天来你家买。”
　　王明辉去看他手里的东西，“你买鞭炮啊？我记得你家不在镇上吧。”
　　文嘉秋：“是，我骑车来的。”
　　“啊？！”王明辉这才反应过来，指着摩托车，看起来很震惊，“这摩托是你骑的？你会骑摩托？”

　　“啊。”文嘉秋被他的表情逗笑，指指正低头拆雪糕的文一熠，笑着反问，“不然是她骑车带我吗？”

　　文一熠自顾自拆包装，头也不抬，更没有要跟他俩任何一个人说话的意思。

　　王明辉看看文一熠，又看看摩托车，最后看向文嘉秋，“啧……牛啊。”

　　文嘉秋笑了笑没说话，他在不太熟的人面前有点内敛话少，待人不冷淡但也不热络，不像在文一熠面前，废话多还爱傻笑。

　　文一熠认真吃冰糕，不参与他们的闲聊。两人又说了几句，文嘉秋急着回家，就跟他告别了。

　　文嘉秋带着文一熠速度不太快地穿过菜市场，往大路上去，文一熠把冰糕头吃完了，嘴上终于有空闲说话：“我感觉他刚才想让你带他坐摩托。”
　　“所以呢？”
　　“你咋没让他坐？”
　　“你坐着呢，我可不舍得给你赶下来。再说了，你以为我天天谁都带么？我不就只带过你一个人。”

　　“屁！”文一熠捏着手里的蛋卷，立刻高声反驳，“你们上个星期出去玩儿，回来的时候你就带鹏飞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不把我的垫子去掉就让他坐！他把我垫子都坐脏了！我第二天都是把它反过来坐的！”
　　“靠！”文嘉秋赶紧说：“我以后再也不带他了！太过分了！文鹏飞屁股怎么那么脏？！”
　　文一熠被他逗得笑了半天。

　　到了大路，文嘉秋加快速度，文一熠身子后仰，吓得赶紧单手抓了把文嘉秋腰侧的衣服。文嘉秋回头看她一眼：“赶紧吃，吃完两只手抓住我。别一会儿又睡着了，醒了脚上的拖鞋都没了。”
　　文一熠愤怒地大口吃蛋卷：“我不会再睡着了！”
　　文嘉秋在前头笑，惹得文一熠在背后使劲拍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