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漫漫》浓积云

116、第 116 章

　　文嘉秋不记得后来自己又跟文梦新说了什么，挂断电话，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明天下葬四个字。

　　早读还没开始，文一熠就被班主任叫出教室，那时天还没亮，她看到走廊外站着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文嘉秋。

　　“怎么了？”她走到他面前，神情中有几分紧张，先下意识把他打量了一圈，才又问，“出什么事了吗？”

　　文嘉秋看着她，不说话。

　　“文嘉秋。”文一熠又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让他转身往他后背上看，语速略快了一些，“说话，到底怎么了？”

　　“点点。”文嘉秋终于开口，“还记得维皓他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我说，人是见一面就少一面的，他会后悔的。”

　　他顿了一下，艰难而又缓慢地继续说：“我不想让你也后悔。”

　　他一直盯着文一熠的脸，看着她脸上的紧张和眼中的关切一同变成茫然。

　　沉默了几秒，她才开口：“是谁？”
　　“你爷爷。”

　　话音落地，再次沉默。

　　文一熠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为什么自己毫不知情，也能想象到文嘉秋经历了怎样的内心纠结，才决定小心翼翼地赶来告诉她，不想让她留下遗憾。

　　她其实想说没关系，反正他们在很久之前，甚至是一开始，就不曾真的在乎过她，但她没想过一切会这样戛然而止。
　　那瞬间她仍旧茫然，她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但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这样活着面对他们的死亡。

　　文嘉秋靠近她，扶住她的肩膀，跟她对视，轻声叫她的名字：“点点，对不起，我没办法瞒着你。”

　　他们挨得很近，文一熠从他关切的双眼中看到迷茫的自己，有一秒钟的时间她生出把一切和盘托出的念头，但这个想法很快就坠入脑海中的虚空，消失不见。

　　她知道文嘉秋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为她难过，她因而觉出一种荒谬的讽刺，因为一切为之悲伤的基础从始至终都不曾存在。

　　只是这一切文嘉秋都全然不知，也无需知晓。

　　文嘉秋借了文雅莉的车过来。

　　路上他频频侧脸观察副驾驶上的文一熠，但她只是安静地闭着眼靠在座椅上，看起来像睡着了。

　　一直到村口的桥上时，文一熠才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一轮红日升起大半。

　　“我在这下车，你在你家等着我。”文一熠说。
　　“好。”文嘉秋在村口停了车，看着文一熠解开安全带下车。
　　“点点。”在她要关车门的那瞬间，他叫住她。
　　文一熠没有应答，只是扶着车门，回过头来。
　　他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就只能看着她。
　　但千言万语都在他双眼中，文一熠朝他笑了一下：“没事。”
　　然后她关上车门，转身往村子里走去。

　　文一熠拐到家门口的那条街上时，就远远听到哭声，有邻居这时走出家门，一眼看到她，惊讶地哎呀了一声。

　　文一熠置若罔闻，继续往那个房子走。

　　她已经记不得多久没在这个房子里住过了，也没见过这个房子里出现过这么多人，乱七八糟地挤在院子里，围着一个棺材。

　　最先注意到文一熠的是小姑，她穿着孝服，漂亮的眼睛哭得红肿，脸上全是泪痕，过来抓住文一熠的手：“点点！你怎么回来了？”

　　她说话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整个人都令文一熠感到陌生。

　　文一熠一言不发地被她带进院子里，带到棺材边。

　　跪坐在地的文宏涛看到她，蹭的一下站起来，几乎是勃然大怒：“谁跟她说的？谁告诉她的？”

　　说着他就要上手去拉扯文一熠：“你回来干什么？谁让你回来的？”

　　一旁伸过来一只手，挡在文一熠身前，刘铭同样愤怒的声音响起来：“葬礼上你还发疯？”

　　文一熠被护在刘铭身后，又被刘绮轻轻拥住：“点点，你别生气，我们也是刚知道你爸妈没跟你说，我们又想着你快要高考了，怕耽误你考试，所以......”
　　文一熠摇摇头。

　　文宏涛和刘铭推搡了几下，就被一旁的郑燕拉住了。

　　院子里还有其他亲戚在，大姑和二姑压着声音斥责了几句，两个人就被人拉扯着回到原地继续跪着。

　　大姑拿了条白色的孝带系在文一熠脖子上，又摸了摸她的脸：“对不起啊点点，你别生气，大姑等会儿跟你解释好不好？”

　　文一熠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也不认为她们需要向自己道歉或解释，但她还是点了点头，选择以最简单的方式结束同任何人的交谈。

　　在院子里不知道跪了多久，磕了多少个头，院子里的棺材被抬起来，老老少少的哭声也溢出来。

　　文宏涛抱着老人的遗照，几个姑姑搀扶着一直在痛哭的奶奶。

　　文一熠走在最后，突然有只手很轻地扶住她的肩膀。
　　她回过头，像出现幻觉一样看到文嘉秋的脸。
　　文嘉秋另只手也放到她肩膀上，轻声说：“走吧。”

　　到了墓地，文嘉秋远远站着，目送着文一熠继续往前走，但文一熠没有往前走多少，依旧站在人群最后。

　　文嘉秋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似乎一直在看着地头那几棵松柏树。

　　哭声又尖锐起来，文嘉秋晃神片刻，往墓地看了一眼。

　　再回过目光，文一熠弯腰扶着一旁的树，捂着自己的口鼻。
　　文嘉秋看到有深色的液体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他心口猛地一紧，快步跑过去，把她扶在树上的时候接过来握住：“点点！”
　　文一熠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孝带，文嘉秋意会，另只手帮她解下来。
　　“点点！你怎么了！流鼻血了吗？”路上一直关注着文一熠的刘绮这时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快步走过来，“怎么回事？”
　　文一熠几乎整个人都倚到文嘉秋身上，他低下头凑近，听到她很轻的声音：“我想走。”
　　“好，我们走。”文嘉秋几乎是立刻说，“我们走。”
　　刘绮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马上把孝带接过来，对文嘉秋说：“麻烦你把她带回去了。”
　　文嘉秋蹲下身，让文一熠趴在自己后背上，把她背起来。

　　有风卷过田野，吹得烧东西的烟雾张牙舞爪地乱飞，郑燕被呛得转过脸，揉了揉眼，睁开就看到远远地有个少年背着一个女孩迈上田埂，快步往村子里走。
　　郑燕眯起眼，认出文一熠，正想仔细看看，身旁的文舒满突然抓住她的衣角扯了扯：“妈妈！我的眼睛！”
　　她收回目光，看到文舒满被呛到发红的眼睛，方才看到那一幕瞬间就被抛到脑后，她心疼地弯腰凑近：“快让妈妈看看！”

　　文嘉秋背着文一熠，越走越快，心里也越揪越紧。
　　“点点，点点，你哪里难受？”
　　文一熠趴在他背上，看到他身上的白短袖被自己搞得到处是血，就又抬手捂住自己的鼻子，答非所问道：“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哪里不舒服？想哭的话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文一熠不想哭，只是沉默地闭上眼。

　　进到文嘉秋家的房子里，文一熠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一直喘不太过气来。

　　文嘉秋在水池边把她放下，立刻转过身捧起她的脸：“我看看。”
　　文一熠深呼吸了几下，才有力气说话：“不流了。”
　　“但是好脏。”
　　文嘉秋的眉毛紧紧拧着，去拿毛巾过来给她洗脸。

　　把文一熠的手和脸都洗干净，文嘉秋依旧拧着眉，两手托着她的脸颊观察她会不会再流血。

　　文一熠仰头任他看，伸手把他脖颈上的血迹抹了一下。

　　确认她不会再流血后，文嘉秋才松开手。

　　两个人一个湿漉漉的，一个脏兮兮的，站在院子里沉默地对视。

　　然后文嘉秋又抬手，把她被打湿的刘海整理了一下。
　　“饿不饿？”他问。
　　文一熠点点头，起床到现在她连一口水都没喝过。
　　“吃面吗？”
　　文一熠又点点头。
　　“到楼上等我，马上就好。”
　　“好。”

　　文一熠走进楼上的房间，掏出手机想看一眼时间。

　　一打开屏幕，就看到好几个未接来电，全是刘绮打过来的。

　　文一熠坐到床边，回拨过去。
　　那边接得很快。
　　“点点！没事吧？还流血吗？”
　　“没事的二姐，手机设了静音，不知道你打了电话过来，就是最近有点上火，已经不流血了。”
　　“那就好那就好。”
　　“二姐。”文一熠语速放慢，“马上就要考试了，我等下直接回学校了，那边我就不回去了，我不想......看见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你回去吧，这边不用管了。”
　　“谢谢二姐。”
　　“用不用送你？”
　　“不用了姐，我朋友等下会送我回去。”
　　“刚才那个男生吗？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朋友吗？”
　　“嗯，是他。”
　　刘绮应该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电话那边突然嘈杂起来，文一熠隐约听到二姑在喊刘绮的小名。
　　“二姐你先去忙吧。”文一熠说。
　　“好。”刘绮那边应了一声，“高考加油，姐相信你。”
　　“谢谢二姐。”

　　文嘉秋端了面进来的时候 ，文一熠正坐在床边发呆，她低着头，方才洗脸时打湿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脸侧，睫毛压着眼睛，令文嘉秋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他把面放到桌子上，快步走到她面前，动作很轻地用手指把那几缕头发别到她耳后。

　　文一熠像被惊动一般抬起头，看一眼他，目光又移向桌子上的那碗面。

　　文嘉秋盯着她看了几秒才收回手指：“吃面吧。”

　　文一熠坐到桌子前吃面，吃了几口，她回头，正对上文嘉秋凝视自己的目光。

　　“我没事，别这么看着我。”
　　“好。”文嘉秋立刻点点头，“不看你了，你继续吃”
　　文一熠一边转回身，一边又说：“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才会恨你。”
　　说完她又补充：“但也不会恨太久。”
　　“因为你什么都没做错。”

　　身后的文嘉秋沉默，文一熠知道他还在看着自己，没再说话，低下头继续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