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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凉风索索 ...

  •   又过了一日,仰氏失足堕入太液池内溺死的消息便传到未央宫。那时,我才是午睡后醒来,漫不经心地理着散乱的鬓发,听着槿汐的禀告,纤纤素手滑过镶了红宝石栩栩如生的金蝉压发,感到了微微的凉意,到底是一条人命,就这样如同秋天随处可见的一片衰败的落叶一般,零落成泥碾作尘,悄无声息。
      椒房暖香细细,如丝雨一般密密缕缕地悠转在珠帘满绕,绣帐飘扬的柔仪殿,一如往日。而我澹然一笑,再是奢华富贵,于我,不过是煎熬罢了!
      胡蕴蓉的燕禧殿如今遍地是药材。她将和睦帝姬托了贞妃照料,整日整夜不合眼地翻阅医术典籍,忙不迭地配药试药。终于在次日的黄昏,配成功了,然后赶忙送去伺候玄凌服下,到了晚间,玄凌就渐渐有了气息,虽然很微弱,但到底是回生过来。于是,六宫上下一致称赞胡蕴蓉的贤惠敏捷。
      而皇后则是日日不得闲,忙碌不已,疲于应付前朝文武百官日日如雪花片一般递上来的奏议。大周虽然明令后妃不得干政,但有太后的前例,皇后代为处理奏折,也不算太过。听闻皇后本是有意让予漓来改,然而予漓却自己不争气,中了不轻的风寒,卧病在床。
      暗暗纳罕,这几日,虽有几场雨,也不过是微微小雨,有些轻寒而已,予漓身边的内监宫娥不在少数,又服侍周到,怎会得此重病呢?又遣了人细细打探,方才知道,予漓策马送玄清至百里之外,遇到一场倾盆暴雨,淋得全身都湿透,回来之后,便是头重脚轻了。原来,予漓与玄清的关系竟是这般亲。玄清出征,他是依依不舍,竟寻了法子,离了皇后的视线,不辞辛苦地出宫去送呢!
      这样也好,予漓这一病,正好可以躲过一劫。等到玄凌醒了之后,不会因为予漓不是储君,却行了储君之权而责备他。这次的事中,予漓全然是无心者。
      本来让我处心积虑对付一个未曾伤害过我的予漓,心中大为不忍,现在又见予漓与玄清亲厚,更是不想去害。只是,在宫中,人人都是不得已的。世上有谁生来就愿做恶人的呢?还不是被逼的,一步步被逼成了心狠手辣,十恶不赦。
      太后醒来之后,便痼疾发作,不能理事,亏得温实初在,才缓过来,然而却也是只余下一口气在而已。
      此刻,前朝后宫,都是由着皇后翻云覆雨,随心所欲!然而,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暂时而已,待玄凌彻底康复过来,必然不会轻饶了皇后。而在宫中则有流言纷纷扰扰,似是雨后春笋,连连冒出,并且愈演愈烈,都是道皇后与荣氏图谋不轨云云。
      我听得了,微微叹息,散播谣言的人,十有八九是胡蕴蓉。人心不足蛇吞象,她胡蕴蓉只怕是希望有一日能将皇后取而代之,母仪天下!而真到了她掌凤印的时候,我就更不会有平安喜乐的日子过了!
      开镜梳妆,虽然玄凌在病中,不可能过来,但我的容妆上并未半点疏忽,寻了一件烟霞色暗花纹的罗衣,底下换上粉色攒花的百褶长裙,摘下金蝉压发,又在发髻上插了一支素白银凤长簪,垂下细碎而晶莹圆润的珍珠串,又在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粉,在面颊上抹了一点点胭脂,淡淡宫妆而已。
      却听花宜掀开珠帘,喜孜孜地道:“清河隐妃到——”
      玉隐盛装丽服,樱桃红暗花纹绫衫上用金银丝错成的鸳鸯宛如生,下面一条茜罗留仙裙,裙摆处密密地用红火色的丝线绣着石榴花,枝枝叶叶,精致艳丽。梳得一丝不苟的望仙髻上插着几支华丽的珠钗,又有一只衔珠累丝金凤熠熠生辉,整个人一团喜气,光彩耀目。她扶着采蘋与采蘩的手,缓缓地走来,踏在凿成莲花状的白玉地砖上,每一步走得都是极为小心。
      石榴花,象征着多子多福,目光轻轻地扫过她的小腹,旋而明白过来,玉隐分明是有喜的样子。她身上鲜亮的红色深深地灼伤了我,处在珠光宝气的柔仪殿中的我顿时感到黯然的凄凉,香风暖暖,刹那间变成了索索的凉风一阵一阵地吹进我的心。
      我感觉我的心底下起了断肠的雨,一点一滴又一声,一滴一点又一声,淅淅沥沥,惨惨戚戚。
      然而,多年宫闱生活,让我早已学会了面上的波澜不惊,迎上前,亲密地握住玉隐的手,含着最温柔和善的笑,道:“二妹,你来了!快坐!”
      玉隐面露娇羞喜色,道:“长姊,我来了。我来是——”她话说到唇边,却犹豫了,长长地睫毛上笼上了一层濛濛的雾气。
      采蘩嘴快,乐滋滋地道:“淑妃娘娘,隐妃娘娘有喜了。快两个月了呢!”她又转向玉隐,戏谑地道:“隐妃娘娘,奴婢就说嘛!您这么好的人,老天不会薄待您的,一定会给王爷和您送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王爷的!您别哭呀!这是天大的好事哈!该是欢欢喜喜的!”
      我拼命地笑,极力让我的笑容看起来是真心的喜悦,道:“二妹!真是恭喜你!”我一字一顿地说着,说得极慢极慢,说得极为郑重,仿佛能掩盖我已经受伤的心。
      “长姊——我——”玉隐低下头,满头的珠玉珊珊而动,碰撞出叮叮当当悦耳的声音,她抬起头,眼中有了深深地歉意与焦虑,道,“我不晓得是好,是坏。”
      “你看看你,说什么话!当然是好事啦!”我忙打断她的话,扶着她在放了软垫的楠木椅子上坐下,极力地笑着,笑着,问得轻而缓,道,“王爷知道了吗?”
      余光瞥过清丽可人的采蘋,她娇俏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的不屑一顾,眼神似刀子一般割过玉隐,仿佛暗含了鄙夷与轻蔑在里头,然而也只是一刹那间,她就恢复了平素的谨慎恭敬,却还是低垂着眼睑,不肯正眼瞧着玉隐。采蘋素来伶俐懂事,并不是那等张狂之人,她这是怎么了。
      玉隐显然注意到采蘋脸色的微变,眼圈顿时红了,温和地道,“采蘋,我知道你还因为采蓝的事情怨我。”
      采蘋与采蓝两人亲密无间,都是在箫闲馆服侍过我的旧人,然而最近数次玉隐进宫来,我却只见她身边只余下采蘋一个,心里虽然有一些疑惑,但是不好问出来。
      采蘋听到采蓝两个字,眼角顿时湿润了。她飞快地将头撇过去,一滴晶莹的泪珠儿从她的眼眶中溢出来,沿着她容长的白脸儿缓缓地流下。
      看上去极为俏丽爽快的采蘩哀伤地叹了一口气,道:“采蓝姐姐也是自己命不好。本来夏天毒虫子什么的就多,她又往偏僻的竹林深处走,结果不小心被毒蝎子蛰到了。”
      玉隐难过地道:“那是个意外,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心血来潮让她去才竹叶上的清露熬汤,采蓝也不会遭遇不测,都是我不好!”说着,她泫然流涕,伏在了采蘩的肩头嘤嘤地哭泣起来。
      我亦叹道:“采蓝伶牙俐齿,清秀姣好,本是青春韶华,却成了北邙孤冢。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呐。伤心归伤心,但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一边说,一边递给了采蘋一个眼色。
      采蘋忙换了笑颜,道:“隐妃娘娘,淑妃娘娘说得对极了,死者长已矣,已是托体同山阿,而您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一定要欢欢喜喜的。想来采蓝看见您平平安安地诞下了小王爷,在泉下一定会为您高兴的!”
      采蘩更是凑趣,笑道:“隐妃娘娘,您想想您已经有了小王爷呀!王爷回来知道了,一定非常非常开心的!”
      如此说了几句,玉隐才破涕为笑,然而眉宇间的忧郁还是浓似烟云,语气沉重道:“现在边境不稳——”她只说了这一句,泪珠子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了下来,猛地将头扎进我的怀里,哭道,“长姊,我怕!我真的好怕!日日夜夜悬着心,做着噩梦!”
      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玉隐是玄清的侧妃,可以正大光明地为出征在外的他担心流泪,而我却只能将所有的悲辛生生地吞咽到心底,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突然好羡慕玉隐,至少她可以想着她所爱的人,为他笑,为他哭,然而,我却不能。
      悲哀的雾霭在心底弥漫开去,无边无际,玄清到底是安然地接受了他的两位侧妃,然而面上我却是柔和地劝道:“二妹,不用太担心,六王才智过人,一定会杀敌退兵,安然归来的。”语气愈加温婉,目光流连在她还不显山露水的小腹,笑道,“几个月了?”
      玉隐闻言止住了哭泣,脸蓦然红了,低头搓弄着衣角,含羞道:“快两个月了。是七夕那晚有的呢!”她仰起头,眼眸里闪烁着晶亮的喜悦,道,“王爷说了,七夕是情人相聚的日子,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婉婉娇声地吐出诗句,面泛出欢喜的红潮。
      仿佛万箭攒心,这些诗句,玄清也曾在我耳边轻声地念过,山盟海誓仍在,但是花前月下相对的却不是原来的那对人儿。我仍然不露声色,微笑道:“王爷如此待你,那么长姊也就放心了!”我旋而笑道,“那么静妃呢?她还难为王爷吗?”
      说到尤静娴,玉隐尚未说话,采蘩就愤愤然,道:“淑妃娘娘,您可别被那边的表面柔柔的样子给骗了!咱们王府的人都知道,半夜三更的确是有男人爬进爬出的!哼!肯定不是王爷!王爷那个时候在书房里呢!还不是为了大家的颜面,王爷才急急忙忙跑来救火的!”
      “采蘩——”玉隐眉头微蹙,斩钉截铁地道,“不许浑说!那人就是王爷!”
      采蘩撅着嘴,又嘟囔了几句,道:“是,奴婢不说了!不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谁心里不是有本帐嘛!那边难道以为纸能包着住火吗?”
      “采蘩妹妹——”采蘋使劲地拉了拉采蘩的衣角,摇了摇头。
      采蘩还是气愤不过的样子,道:“知道,又是家丑不可外扬吧?可淑妃娘娘又不是什么外人!说说有什么关系!”
      玉隐描画得极细极长斜插入鬓角的修眉,紧紧地蹙起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半是嗔半是怒地道:“小蹄子胡说什么!哪里有的事情!王爷可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要是有什么,早不吵嚷起来啦!”她又转头向着我,粲然笑道,“长姊,别听她的。那些都是六郎捉狭弄出来的流言,还不是为了逼着静娴认输!”她的这一声“六郎”叫得极为顺口自然,仿佛是寻常喊惯了的。她举起袖子掩口而笑,道,“只可惜,这一招只能用一次,六郎这些天日日去下棋,结果回回都是输,而且输得很惨很惨!我去劝静娴,也让着一点!但是静娴怎么也不肯让!这样下去,六郎和静娴圆房的日子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啦!”她抿嘴一笑,笑得极为暧昧,低了低音道,“只苦了六郎,没事常去静娴门口转悠,却不得留下来,急得抓耳挠腮的!”
      罢了,罢了,原来我这多日来竟然是一厢情愿,玄清,曾经与我相约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玄清,转头已经但见新人笑了。玉隐容光焕发,红颜如玉,一挑眉,一轻笑间,都带着受到夫君宠溺的少妇的满足。看着她在欢笑,我心如刀割,而且一刀一刀剜得极深,都是剜在我的心头肉上。
      明知道相忘于江湖对我与玄清来说是最好的结果,然而真到了这一天,我却有天崩地裂般的感觉。香风细细,珠帘琳琳,亦是周匝静得是那样得可怕,砰砰砰地一声接着一声,我听见了心破碎成千瓣万瓣的声音。
      许是终于坚持不住,面上的笑容露出了破绽,说得兴高采烈的玉隐猛一抬头,瞧了我一眼,遽然变色,神色顿时尴尬起来,连忙缩口。
      我勉强一笑,极力笑得很平静,也极力用平静的语气,道:“王爷和你们好就是了。”这话一出口,我觉得好熟悉,好熟悉,再一回想,仿佛是多年前肚子撑伞衣着华丽脸色雪白的安陵容曾经在我耳边欢喜而悲凉地道,“公子和少夫人好就是了。”
      纷繁叠复的往事渺渺然日飘至眼前,红墙内,绮窗前的宫妃们都是可怜可悲可叹,即使是我深恨着的安陵容,也是可鄙可恨中带了说不尽的苍凉悲哀,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痛失所爱,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陌路人。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初的我——也有不妥的地方吧!在她死后很久的此刻,我终于感到了一丝的内疚。可是,人世上的是是非非,对对错错,爱恨交织,交缠不休,哪里说得清楚呢?
      心下的失落是难以言尽,听玉隐娓娓道来她们的闺房之乐,总有些觉得有些夸大其词,玄清素来温润,是一位翩翩君子,绝非攀墙走壁的登徒子。然而玉隐说这些话的事情神情是那样的专注而痴迷,不像是信口雌黄呀!难道其实我从来就不完全了解玄清,就像玄清未曾见过我与宫嫔狠斗的毒辣的一面吗?
      不,绝不会,我与他心心相印,他绝不是那等轻薄的人!但是,玉隐现在言行举止让我不得不相信,她是我妹妹,共度艰辛岁月的妹妹,她怎么可能向我撒谎呢!
      片刻的沉寂后,玉隐换了一个话题,有些不解地道:“长姊,今日皇后娘娘突然召我入宫,要我在未央宫多住一些日子。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呀?”
      骤然忆起,当年玄凌灭让汝南王玄济的举措,为了让玄济投鼠忌器,软禁了贺王妃还有他的一双儿女!如今的现实与陈年旧事竟有了惊人的相似!国家危难之际,皇后不得已只能用玄清去领兵杀敌,但心底还是不放心将军权放手于他,不仅命了嫡亲的兄长平原侯朱绍穆做监军,为其掣肘,又让玄清最宠爱的侧妃玉隐留在宫中为人质!
      遂看了花宜一眼,她立即笑着一手拉着采蘋,一手拉着采蘩,笑道:“两位姐姐,我们下去耍子去吧!让淑妃娘娘与隐妃娘娘说体己话!”
      等左右无人,我才悄悄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略去了我出手的那一段,捡了要紧的,缓缓地告诉了她。玉隐的脸色吓得白一阵,青一阵的,咋舌道,“宫中传出消息,皇上重病,后来又好了!没想到竟然这般凶险——”她转而又愤恨地道,“亏六郎——”她看了我一眼,旋而尴尬地改口,道,“哦,是王爷还赶着去边关,出生入死的!竟然是平白地遭此猜忌!我真为王爷不值!这样卖命,又能得到什么!”
      我断然道:“夫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人之天下。六王为了天下人的福祉,即使再有猜忌也会去的,只因为他是大周的热血男儿!”一腔豪情顿起,忍不住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道:“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桴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沉郁深重地念道最后一句时,蓦然心惊,忠魂为“鬼雄”,我说这话,岂不是诅咒玄清吗!赶忙住了口。
      却听玉隐微微一笑,道:“长姊真是锦心绣口!这诗做的好极了!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是化用了李易安这句诗吧!”
      微微愕然,我看了玉隐一眼,道:“这是屈子的《国殇》呀!”后半截话,我顾及她的颜面没有说出来,屈原的这首《国殇》,雄浑悲壮,想来是李易安受了他的影响吧!感慨不已,虽然玉隐用心苦读,然而毕竟不是自幼熏陶,底子到底是弱了些。
      玉隐一听,脸蓦然红了,道,“屈原的诗,我就背了《离骚》,都是什么杜若、兰芷什么的!听王爷说,屈原是以香草美人比喻自己呢!”她灿烂地露齿而笑,道,“王爷讲起学问来,总用最简单的字眼,但是却能将古奥艰深的诗句讲得清楚极了。”
      一点小事,都能激起玉隐甜蜜的记忆,虽然她似乎极力想淡化这份喜悦,然而这份喜悦却如涌泉,喷薄而出。每每瞧见她莹然言笑的样子,我总有想哭的冲动,然而却只能隐忍着,将所有的悲伤幻成一抹恬淡的笑容。
      槿汐走了进来,分别向我与玉隐,福了一礼,道:“言官御史张霖联合朝中几位文臣上疏,奏皇后娘娘牝鸡司晨,有吕氏、武氏之野心,乱大周之礼制。”
      祖制后妃不得干政,玄凌一息尚存,皇后就心急火燎地接受了朝政,在政务上又显示出了不凡的能耐,自然是大大地触了玄凌忌讳。君权永远是至高无上,无人可以挑战,皇后这一次是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玄凌本就多疑,而且历代君王都是怕子弱母壮,江山的后继之君受人控制,有如此精明干练的皇后在,怎能让玄凌放心身后之事,没有了制衡,未来的天子该如何应付,玄凌留下来的遗妃遗嫔皇子帝姬又该如何立命安身?
      微微一笑,布下狠局的胡蕴蓉怕正是小鸟依人地偎在玄凌身边,明着巧语劝解,暗着落井下石吧!有这样一个虎视眈眈的好表妹在,皇后的头更要痛了。难怪胡蕴蓉刚进宫时,皇后只肯给她小小的昌贵人的位份,并且多年来有事没事地打压她,一早就看出来胡蕴蓉没按着好心吧!又一转念,也许正是因为那几年有胡蕴蓉,傅如吟兴风作浪,皇后才没有精力对我再进一步迫害吧!
      槿汐又道:“皇后娘娘现在换上了粗布衣裳,正跪在仪元殿外负荆请罪,而庄敏夫人在殿内侍奉皇上。”她低一低音,道,“李长捎来的话说,皇上亲口允诺晋封庄敏夫人为贤妃,仍赐封号‘昌’,就称为昌贤妃。而且皇上似乎有让庄敏夫人在晋封之后,与娘娘您一同协理六宫庶务的打算。”
      微微哂笑,协理六宫是吗?怕是胡蕴蓉才看不上着“协理”吧,想着有一天能将皇后拉下台,自己端坐在凤仪宫昭阳殿,执掌六宫咧!只是胡蕴蓉做得也太过明显了,对于女子无所不用其极地争宠,玄凌也许糊涂,但是太后却不会含糊。她是过来人,什么不知道!只怕胡蕴蓉这样闹下去——扬起淡淡的笑,笑到最后的人,绝对不会是张扬的人!须知树大招风,人显位扬名,就有人忌恨!
      我站起身,淡然地道:“给本宫也找麻布衣裳来!”
      玉隐忙道:“皇后娘娘落难,对长姊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又去搅浑水做什么!”
      我面色静穆,只是道:“昔年初入宫时,皇后对本宫也多有‘照拂’,本宫就当是去还她的人情吧!二妹,你在淑丽轩暂且休息吧!无事还是留在未央宫不出去的好。本宫去去就来。”
      急急地更衣,我转身,又迎着洪波涌起的滔天巨浪而上。
      仪元殿是后宫除了东西远远相对的揽雁、问星两座高台之外的最高处,傲然矗立于如山峦般重岩叠嶂富丽流彩的深殿高楼之中。从未央宫可以遥遥窥见巍峨殿阁的琉璃黄瓦,雕花飞檐,那样鲜亮的明黄色象征着最高的翻转天下的权势。
      权势,是多少人的向外呀!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只要有了权势,就可以睥睨天下,不可一世了!
      秋日的阳光微薄的一点暖,淡淡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半眯着眼,举头望着那轮耀出千万光线的金盘,灿烂如斯,亮堂亘古,仿佛永不会变。
      有念头翻涌上来,我在心底问,玄清,你在千里之外还好吗?微微黯然,我的问安的声音是否真能随风吹入你的襟怀呢?
      收回旖旎的想念,我一袭粗布衣裳,发髻只用荆钗松松地挽起,忙忙地往仪元殿这边赶。到时就发现端贵妃已是身着粗陋的衣裙,拖着仍显得有限的孱弱身躯,端然地皇后的右后侧。除了韵贵嫔外,还有几分低位的宫嫔亦是惶惶惑惑地跪着。
      让槿汐顺便散播出去胡蕴蓉“监守自盗”的流言收到了效果了呢!微微冷笑,后宫本来就是无风仍起浪的地方,更何况玄凌这一次病得蹊跷,好得也蹊跷。虽然皇后不是好人,但她当权好歹要好过胡蕴蓉得势,所以两害取其轻,众人便自然站在皇后身后。只要皇后一日是皇后,我们这些嫔妃都要,也必须臣服于她的足下,再不情愿,也要将那抹深深的恨意隐藏起来,不到万全,绝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敬。
      我恭顺地朝皇后行了礼后,走到她的左后面与端贵妃并排跪下。在双膝触底的一刹那,我与端贵妃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默契地心领神会。
      须臾,德妃、欣妃、贞妃等所有得宠的不得宠的嫔妃都来了,连跛脚的叶澜依也一身白衣泯然于众人之中。仪元殿下,顿时白茫茫跪了一地的人。
      低着头,余光悄悄地瞥过皇后,只见她端庄的脸上隐隐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是的,只要玄凌没有下诏废后,她,永远就是皇后,是后宫之主。
      一时岑寂,众人俱是无声。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扑扇扑扇着翅膀,聒噪着飞来,在半空中盘旋了一阵后,栖息在流彩的飞檐上,拢着翅膀,一双乌黑的眼睛居高临下泠然地注目着日光下这一切。有彻骨的寒意腾腾涌动,乌鸦无情,自飞来飞去,淡漠地旁观着,而跪在地上的众人又有多少是存了想置身事外,旁观的心思呢?其实今日的我,也算是逍遥在其外了,安然地看着皇后与胡蕴蓉这对表姐妹如何唱戏。
      胡蕴蓉轻盈娇小的身姿自殿内翩然而出,她的唇角隐隐含着笑意,似是嘲讽,又似是得意,用甜得腻人的声音,远远地就喊道:“表姐——”说话间,已经是飘然来到皇后的身边,她稳稳重重地行了全礼,伏在地上朝皇后磕头。
      皇后瞧也不瞧她,目光平静地望着仪元殿,朗声道:“皇上,昨大局岌岌乎不可以支月日,奚暇问年岁,当此危急存亡之秋矣,臣妾以为首当保社稷,安宗庙,以御外寇。昔日秦赵两国淹池会盟,廉颇云,‘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是为有国无君。臣妾不得已冒天下之大不韪,其心实为赤诚,为我大周之秋千万世之基业也!皇上圣明,臣妾自知有罪,冒犯君威,来仪元殿外,甘受皇上的处置,臣妾即使身受千刀万剐,亦无怨无悔!”
      好大的气派和胸襟!皇后竟然想到端出赤胆忠心的廉颇的先例来,她的所有作为都是为了天下!眼风瞥过微微显出愕然与懊恼的胡蕴蓉来,不觉叹息,胡蕴蓉到底是年轻,只会女子之间那些微末的争斗的伎俩,没有忧虑天下的胸怀!
      玄凌虽然对后宫女子薄情寡义,但是确实是一代圣明的君主,为了天下的安危,他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所以,这一次,皇后绝对倒不了。他不会废掉一个胸中装有天下的皇后,反而会因为此事,对皇后生出一份敬畏的心来。暗暗感叹,皇后到底是在玄凌身边多年,将玄凌的脾性摸得熟透了,知道投其所好,知道行事的分寸!
      胡蕴蓉娇嫩的粉妆玉面上露出动容之色,善睐的明眸饱含着盈盈的泪水,伏在地上久久不起,道:“表姐——”她这一声唤得熟稔和亲切,仿佛她与皇后没有任何嫌隙,长长的圆润珍珠串明铛垂在了金砖地面上,擦出轻微的声音。在如金的日光里,她的面容显得极为和气,抬起头,十分钦佩而真挚地道:“先皇后‘山临崩’前,一定要表姐继任为皇后!您的胸怀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她的眼圈微微红了,似乎为皇后“天下为公”的正义之举而感动,道,“臣妾真的好羡慕表姐。您与先皇后感情是那样的好!您没有辜负先皇后的信任,战战兢兢,为我大周的福祉而殚精竭虑。”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三扣九拜大礼,道,“臣妾胡氏恭祝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伴随着胡蕴蓉的服帖,众人也跟着口呼千岁。余光密切地注视着皇后,只见涵养极好的她听着胡蕴蓉的这些话,脸色竟是微微一变,灼灼的目光刮过胡蕴蓉鲜艳的脸颊。然而一刹那后,她就恢复了素日的端庄温和。
      只要一提纯元,皇后的心显而易见就像是被刺到了一样,说到底,她这个皇后的位置,是得力于她的姐姐。这一世,她都是生活在纯元的绚烂美丽皎洁澄澈的光芒之下。纯元与她同为朱家的女儿,一个嫡出,一个庶出,境遇竟是天壤之别,想来皇后心中还是有怨气的吧!然而,她在众人面前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纯元是她牢牢坐稳皇后之位的最好的筹码。
      胡蕴蓉扬起了娇甜的笑容,眼神里柔光四溢,流出明艳的霞彩,婉声道:“幼时就听外婆说,表姐与先皇后情结金兰契,羡慕煞旁人。先皇后稍有微恙,表姐就在一旁侍奉汤药,殷勤小心,几乎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葭莩之情,瓜葛之爱,真真让人敬服。”她眼睫毛微微一动,有晶莹的泪珠沁出来,道,“先皇后蕙质兰心,将大任交予表姐之手,芳魂有知,一定深感宽慰。”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冰丝手帕轻轻地拭去清泪。
      我心底微微冷笑,那方冰丝手帕上仍然用了五彩丝线绣成那只让皇后极为吃心的神鸟!皇后偶尔流露那些零星刻毒,连我都猜出她与纯元并非真正的好姊妹,而胡蕴蓉作为皇亲自然是知道更多的底细,她说出这一番话来,略一思忖,胡蕴蓉一定有她的深意。我只管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好了。
      一抬眼,却见身着明黄色长袍,以明黄色发带束发的玄凌扶着李长的手,有气无力地站在仪元殿的高台之上,身姿萧萧索索,如残秋遒劲的风里一株落光了叶子的半枯的树,憔悴得让人猝不忍睹。大病才醒,他脸色蜡黄,目光迷离而徜徉,仿佛沉溺于遥遥不可及的梦幻之中。他干枯的渗出血丝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但是却没有气力说出来。
      众人齐齐地叩拜,道:“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一边一丝不苟地跪拜着,一边心底暗暗地慨叹,所谓万岁,大抵是泡影吧!玄凌年未四十,却也渐渐往死路上去了。本来经过前些年五石散、暖情药的折腾,他就衰老沧桑了许多,如今经过这次的西域毓珠毒的折磨,他的身体更见不佳了。
      玄凌的目光深沉实在了一些,淡淡扫过跪了一地的嫔妃们,轻轻地道:“都来了!”才说了这一句,他紧连着就是一阵剧烈地咳嗽,身子颤颤巍巍,伏在李长的身上,根本起不来身,咳得是满脸通红。
      阳光是暖暖的,一如迟迟春日,而站在高处的玄凌却是到了萧瑟的暮秋了。
      “表哥——”胡蕴蓉尖叫一声,花容尽失,道,“您怎么可以出来!还站在风口上呀!”说着就站起来,似乎想去扶他,然而一扭头,见到微露不快之色的众人,便讪讪地立住了。
      玄凌好不容易缓过来,淡淡地道:“都散了!此事不许再提了。”他的目光留在了胡蕴蓉脸上一瞬,道:“庄敏夫人进药有功,就晋为贤妃吧!号为‘昌贤妃’!”说了这一串话,他更是支持不住,摇摇欲倒,只往李长身上靠去。
      皇后恭恭敬敬地道:“臣妾遵旨。如今北方战事方起。臣妾以为仪式一概从简,想来昌贤妃以贤著称,一定是非常赞同的。臣妾还提议,后妃月俸减半,剩下银两小补军需。臣妾愿带头,削减凤仪宫一半的供奉。”
      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胡蕴蓉就是气愤不过,也不能表现出半分来。没有花团锦簇的册封仪式,她这个昌贤妃未免有名无实,让人轻觑了去。胡蕴蓉只得立即接口,道:“表姐所言极是。”
      我也随着众人纷纷表示极力地赞同。
      这一场事闹得极大极穷,却因为玄凌的一句话而了解了。心底在微微地笑,皇后与胡蕴蓉的梁子是越结越大,这日后,我可以省去许多工夫了,毕竟——借刀杀人比亲力亲为要来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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