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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空梁落燕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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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显得格外的寒冷。整个紫奥城弥漫阴郁凄凉的气氛,因为战事与玄凌未曾痊愈,往年例行的宴飨都未曾举行,后宫琳琅殿阙显得死气沉沉,如一潭绝望而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死水,无波无澜。
自那次争锋相对之后,皇后与胡蕴蓉都没有大的动作。两人相对时极为亲密,仿佛关系比起从前的淡淡的疏离还更好了。虽然表面如此,但是明眼人都瞧出来,皇后恨胡蕴蓉已经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然而却没有什么把柄,只能将这些气勉勉强强地忍下来。
胡蕴蓉与徐燕宜的关系更是亲密,每日来凤仪宫请安都是结伴而行。而且活泼伶俐的和睦帝姬还认了徐燕宜做义母,粉妆玉琢的一个小小的姑娘一口一个母妃地唤着徐燕宜,承欢在她的膝下,让往日沉寂的翠微宫添了几分活泼之色。本来徐燕宜还打算让予沛认胡蕴蓉为义母,然而胡蕴蓉却极力推辞,只是道,“皇子不同于帝姬。”
没有说下去的话,徐燕宜自然领会到了,予沛从出生到现在遭受了三番五次的谋害,少招摇一些,都少一份危险,见胡蕴蓉推辞,她也就顺水推舟不再提了。不过,她几次试探,见胡蕴蓉似乎是诚心对予沛,也就放下心来。予沛这些日子调养得宜,身子爽朗了不少,很喜欢和和睦帝姬戏耍,每日里,不是予沛去燕禧殿,就是和睦帝姬来空翠殿,人人见去都道是一对天真无邪惹人喜爱的金童玉女。
到了入冬那一日,胡蕴蓉拉着徐燕宜带了予沛与和睦帝姬去了仪元殿求见玄凌,请他为这一对小儿女请一位先生启蒙。玄凌见到可爱的儿女绕膝,病体稍霁,露出久违的欣慰的笑容,满口答应下来。
胡蕴蓉凑趣,甜甜地道:“只可惜云状元随了六王出征,不然请了他来教,沛儿将来也能做状元郎,珍缡也可以做一位女状元啦!”
玄凌意态闲闲地笑道:“朕的皇子帝姬何须去科考?”他想了想,笑道,“反正沛儿与珍缡还小,不然,等云翰林回来再当他们的启蒙老师吧!这些日子,就让教导齐王的周翰林暂代吧!他是一位老先生,学问品行都是极好的。”他又想了想,道,“涵儿与蕴欢也到了该启蒙的年纪了!一并让周翰林带教吧!润儿还小了一点,再等一年好了。”
徐燕宜没承望玄凌竟然真肯让身负厚望的云流轩来做予沛的先生,自然是喜出望外,满心欢喜地谢了恩。
胡蕴蓉笑道:“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表哥也该让几位年长的帝姬也去呀!要不然欣姐姐、端姐姐,德姐姐要怪表哥厚此薄彼了。淑和、温仪、胧月三位帝姬早该入学了!贤德女红固然重要,但是读书知礼也是少不了的。如此,才有天家的气度嘛!”
玄凌自然连连说好。
如此,几位皇子帝姬便与予漓一般,日日去交泰殿读书。
当然皇子与帝姬的课业却是不一样的。皇子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教育,讲的是孔孟之道,读的是圣贤之书。而帝姬们念的不过是女四书,无非是略略让她们识文断字罢了!
自此,日日从交泰殿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病中的玄凌几乎足不出仪元殿,娇俏玲珑的胡蕴蓉常常得以近旁服侍,风头六宫之中无人能与之比肩。然而正是因为这份盛宠,让众位嫔妃不满她情绪悄悄滋长,关于她才是真正下毒人的流言更是传得沸沸扬扬,几乎达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屡次有妃嫔来未央宫闲坐时,言语间有指摘胡蕴蓉之处,然而我却是常常岔开话头。宫中人多口杂,这些不好的话,自然会通过众人的口辗转地传到玄凌还有病得奄奄一息的太后的耳中的,我又何必多事去饶舌呢?
太后病体沉疴,终日昏昏沉沉地躺在颐宁宫的病榻之上,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在温实初为予润请平安脉时,我细细地询问了一番,温实初摇摇头,面色严峻道:“太后娘娘早年身体受损太过了,如今受了刺激,而且被人下了不明的毒药。更是雪上加霜。”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微臣也只能尽力让太后娘娘多活一些时日了。”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但是目前——我嘱咐道:“极力救治吧!现在是多事的时候,太后娘娘最好能安然无恙。”
温实初平静地道:“救死扶伤本来就是医者的天职。就是淑妃娘娘没有吩咐,微臣也会尽全力的。”他又道,“北疆传来消息,大周与赫赫几次交锋,各有胜负。尤六公子战死了。”
彼时,玉隐正坐在我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啜饮着一杯碧螺春,听到这话,手顿时一松,青花缠莲纹茶碗啪嗒地掉到地上,摔碎了。褐色的茶汁溅起来,濡湿了她的罗裙的下摆。她急急地问道:“六郎怎么样!”说着忙忙地站起来,扯住温实初的袖子,焦急地道:“六郎没有事吧?”她像是宽慰自己似地道,“六郎不会有事的。”
温实初只得去扶玉隐,然而他的手搭在玉隐的手腕上,脸色微变,继而如常。虽然玉隐没有察觉到温实初面色在那一瞬间的变化,然而我却是敏锐地发现了,心中不免有些担忧,难道玉隐的胎象因为受了方才的惊吓,而不稳了吗?
然而,我怕冒冒失失地问去,让原本就受了惊的玉隐更添一份焦虑,便不动神色地走过去扶着她坐下,用力地握一握她有些冰凉的手,道:“六王不会有事的。”
真是莫大的讽刺,虽然我也为玄清日夜悬心,然而在人前却只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玉隐泪流满面,而我在心底又何尝不是泪流潸潸呢?
晶莹圆滚的东海明珠串成的珠帘在暖暖细细的香风里,前后轻轻地摆动,折出温润而粲然的光线,深处在桂殿兰宫富贵乡中的我,只有寂寂寥寥的感觉。绮窗外,各色树木蒨蒨葱葱,再一看,有细雪轻轻摇摇地飞下来,如碎玉珠屑一般小而轻,为曾落地就化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它们一般。
我的眼睛被来有踪去无影的细雪刺痛了,我与玄清的爱,不过如这细雪一般,来得美丽,然而却去得匆匆,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剩下。
温实初缓缓地道:“清河王未曾有事。只是赫赫久不退兵,看样子战事短时间结束不了了。”
玉隐的脸色更白了,道:“那六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能在我们的孩子出生前赶回来吗?”她嘤嘤地啜泣着,忧虑地道,“长姊,我好怕!怕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叫澈,清澈见底的澈!我好想让六郎快点回来,陪着我,看着我们的澈儿出生,看着我们的澈儿姗姗学步,看着我们的澈儿长大成人!”
站在一旁的我听到这些话,心如针扎。玄清,你知道吗?予涵与蕴欢也是你嫡嫡亲的骨肉呀!我多么想,作为父亲的你能陪伴孩子的成长,然而——我忍着悲,道:“二妹,你放心,六王会回来的!”
我安慰她的话,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因为我的心已经是受了太重的伤。玉隐,你虽然无心,但是你说出的那些话无疑是在我的伤口上撒下一把把的盐!
珠帘被卷起,却见面色苍白的玄凌扶着李长的手,步履跄踉地走进来。虽然恢复得极慢,但是他的身体却是日渐好转,也可以四处走动走动了。他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不觉暗叹,一场大病后,玄凌更见老了。
我与玉隐忙忙站起来行礼。温实初也跪在一旁。
玄凌颤颤巍巍地坐在铺了花斑锦纹虎皮褥子宽大的楠木椅子上,手里紧紧握着一个铜制镂龙凤花纹的暖手炉,才有气无力地道:“都起来吧!”他的目光扫过满脸泪痕的玉隐,转而望着我,眼神里显然是询问。
我回禀道:“二妹在为六王的事情担心呢!”我命人将燃烧着上好的炭火的火盆挪近些,又奉了一杯温热的“雪顶含翠”呈上,柔柔地看了玄凌一眼,欣慰地道,“四郎好多了!”
双眸笼上淡淡的烟霭,莹然欲泣,溢出柔曼的光华,我只凝视着他,仿佛岑寂的周匝已经不复存在。
今日的我只是家常的打扮,素雅而端丽,上身着一件月牙白暗梅花纹罗襦,外罩着浅黄色飞鸾霞帔,下面浅紫色的百褶长裙及地,发髻上斜插着一支嵌红宝石蝴蝶金簪。
冬天日短,到了此时,暝色昏昏,玄凌望着我的眼神迷离如茫茫烟水,唇角的笑意弥漫开去,道:“嬛嬛,还是你这里安静。”
余光稍稍飘过四周,众人都已经静静地退下来了。温暖的屋内只余下我与他。
我轻盈地走过去,紧紧地握着玄凌的手,蹲下来,将头靠在他的双膝上,轻轻地道:“四郎,臣妾好高兴!看见四郎日渐安康。”
玄凌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楚,清减了许多,手如枯藤一般,轻轻地抚着我光洁的面颊,轻声道:“嬛嬛,朕都知道了。满宫的嫔妃,只有你愿意随朕而去。”
“思君如流水,迢迢去不停。回首真一梦,追随不相离。”我曼声地念着当日在众人面前即兴而作的小诗,侧过头,柔桡地仰视着玄凌,道:“臣妾愿生生世世陪伴着四郎。”我的清水妙目里泛着柔波涟漪,漫溢出无数的情意。
我感到玄凌微微地一颤,继而听见他轻轻的一声叹息,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嬛嬛,只有你是真心的。”
果然,玄凌听到风声了呢!我一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双膝,微笑道:“四郎坐拥六宫,姐妹们都是尽心尽力侍驾的!”
玄凌托起我的脸,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目光里满是宠溺与情义,道:“嬛嬛,她们尽心侍奉,只是当我是皇帝,若我不是皇帝呢?”他的眼神里有了痛心疾首的意味。
我心中大动,玄凌竟然在我面前不自称“朕”,而是称为“我”,难道天长日久的,他终于对我有了那么一点真心了吗?不觉怔忪着。
玄凌苦苦一笑,黯然的目光里终于耀起一丝的深邃精明,道:“嬛嬛,你不用替她们遮掩。朕心底有数!”他的手指轻轻地沿着我的面颊一次又一次亲昵地划过,道,“朕不会让你还有朕的孩儿们日后受苦。朕一定会安排好。”他的眼中升腾出一道凶光,道,“朕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到底玄凌还是信任我多一点。与他纠纠缠缠了十多年,生儿养女风雨与共的,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真情在的。不觉心驰神荡,眼中落下泪来,哽咽着道:“四郎如此待臣妾,臣妾实在是——”说着,伏在他的膝上轻轻地啜泣着。
玄凌将手放在我滑顺的青丝上,坦诚地道:“嬛嬛,别怕!有朕在,朕绝不会让你还有朕的孩儿们受半点委屈的!”
才说到这句,槿汐在帘外恭恭敬敬地道:“皇上,淑妃娘娘,昌贤妃娘娘,李修容娘娘,韵贵嫔娘娘,与瑛小主,史小主一道来探望娘娘来了。奴婢先命人引各位娘娘小主在前殿品茶,只说娘娘您随后就过去。”
玄凌眉头微蹙,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朕过来,她们就来了。”
看样子,玄凌不仅对皇后心存耿介,就是对素日宠爱的胡蕴蓉也有了看法呢!我只是笑笑,道:“四郎,都是一家子姐妹,难道不是就该互相走动走动嘛!”说着,我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玄凌,开了镜台,扑了点粉遮住泪痕。
玄凌沉吟了一会儿,道:“朕与你一道去吧!反正坐了许久,朕也想走动走动。”
我笑着打趣道:“四郎,才没见昌妹妹多久,就这样想。不顾病体,急急忙忙地出去瞧一瞧!成日成夜,四郎难道在仪元殿没有瞧够吗?”
玄凌自然知道我是在说笑,就笑道:“就属嬛嬛嘴刁,好浓的酸味!当年白素贞水漫金山,今日朕的嬛嬛醋满未央殿!”
我莹然地道:“臣妾哪里是那样小气的人!”说着,就搀着玄凌吃力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去。
还没有走进正殿,就听见胡蕴蓉一个人清甜如风中银铃一般的笑声。走进殿内,只见几位嫔妃珠环翠绕,花枝乱颤。她们见玄凌与我一起来了,都跪了下来,只有胡蕴蓉像黄莺一般飞到玄凌身边,扶着他的另一侧,口内道:“表哥!您今天的药吃了吗?蓉儿新作的颐神补气汤可是滋补了!”
玄凌笑道:“当然吃了!蓉儿做的汤,朕自己要吃点干干净净。这可是蓉儿的心意嘛!”
胡蕴蓉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无奈地笑道:“珍缡今日又逃学了!还带着予沛一起去。表哥什么时候过去管管他们两个,太调皮了!现在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疯玩了!”她笑着看着我,道,“要是那两个小鬼头,有莞姐姐的予涵和蕴欢一半地听话就好了。听周翰林道,予涵可聪明着呢!一点就通!什么书看一遍就记住了!简直和过目不忘的六王小时候一样呢!”
若是早些时候胡蕴蓉这样说,玄凌就会疑神疑鬼。然而经过滴血认亲之后,玄凌是认定了予涵与蕴欢就是他的骨血,对这龙凤呈祥的两个孩儿疼爱得不得了,又兼之因为幼年时在隆庆帝眼中处处不如玄清而心有阴霾,就坦然地笑道:“朕小时候也是和涵儿一样聪颖过人!涵儿酷似朕呢!”
我莞尔一笑,向着胡蕴蓉,道:“昌妹妹,你不知道,涵儿调皮起来,又吵又闹,那才真是无法无天!”
玄凌亦是笑道:“涵儿的确调皮,以前还趁朕睡着了,还拿毛笔蘸了黑墨,在朕脸上写字呢!朕醒过来,拿了镜子一看,笑得前仰后合,写得是‘正大光明’四个字!这四个字写得好!为人处事就是要正大光明!”
我愣了一下,就问道:“这事儿,怎么臣妾一点也不知道?”
玄凌朗朗一笑,道:“你当然不知道!就是昨个的事!涵儿自己一个小小人儿跑过来看朕呢!一看见朕,就高兴地拍着小手!朕问学了什么,随口问了几句,涵儿小小年纪就回答得流利成章!真聪明!李长也说了,那小子的举手投足和小时候的朕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面露得意而满足的神色。
心下的内疚翻翻滚滚,虽然玄凌从前待我不算好,然而对子女却是尽心尽责,尤其是对予涵,更是寄予厚望。他真以为予涵是他最有出息的儿子呢!不觉眉头微皱。
玄凌看着我,又笑道:“嬛嬛,你怎么了?眉头都皱起来了!”
我忙掩饰地道:“予涵太不懂礼法了!怎么可以这样!”我蹙起眉,道,“竟然还逃学!”
胡蕴蓉轻笑道:“哪有小孩子不逃学的呢!除了予漓老老实实地坐在殿里!其他的还不是常找借口告假呀!”她摇着玄凌的手臂,笑道,“表哥,什么时候才给孩儿们换先生呀!臣妾听珍缡抱怨过好多次了!周翰林教得是枯燥无味!珍缡听讲的时候,常常要睡着呢!”
玄凌笑道:“周翰林教得不好吗?朕前些日子可是才听绾绾说过,周翰林讲得道理深邃,发人深省呢!蓉儿,是不是珍缡自己不用功呀!念不好书,怪先生不中用!”
李修容在宫中是老人了,当日见过纯元的,自然知道宛宛二字的份量。年近四十的她因为早早失宠,也不甚妆扮,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裙,连发髻上也只有一支白玉寿字簪,花容尽褪。她澹然一笑,额上的抬头纹一道道深如沟壑,道:“这会子皇子帝姬大约在交泰殿读书吧!不然请皇上移驾过去,看一看他们?好显出皇上的慈父情怀。”
韵贵嫔更是进一步,道:“是呀!听说齐王在病中的时候,都是手不释书的!还有温仪帝姬,都已经将《女诫》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了!”
胡蕴蓉娇俏地撅起嘴,道:“表哥,今天天又不好,改日吧!”
瑛嫔江沁水噗嗤一笑,伶牙俐齿地道:“嫔妾猜到了!今天和睦帝姬和晋王不在,所以昌贤妃娘娘不乐意皇上去。这有什么!皇宫说大是大,但是找出两位小殿下,还不是很容易。皇上忽然去,几位皇子帝姬都没有准备,更能考出真实水平!”
史良娣拉一拉瑛嫔的衣角,低声道:“皇上是去探望皇子帝姬的,哪里是去考他们的呢!”
瑛嫔媚眼斜斜地飞到玄凌身上,盈盈笑道:“皇上去交泰殿看小殿下们,自然是要顺便考考他们的学业啦!”
玄凌虽然气力不足,但是精神尚佳,又因为说起孩儿们的趣事,满心喜悦,就不假思索地道:“走!去交泰殿看看去!”
胡蕴蓉就忙笑道:“表哥,那蓉儿现在就去找那两个小东西。找到了,直接送到交泰殿,让表哥好好训一训!”她踟蹰了一刻,又含羞道:“表哥,到时候缓缓地说吧!别唬到他们。”她嗤嗤地笑着,道,“表哥,你别怪蓉儿溺爱孩子!他们两个实在是太讨喜了!”
得到满面逢春的玄凌的许可后,带着甜笑的胡蕴蓉才退了出去,自带宫女太监奶妈一大群人寻找不知道去哪里戏耍的予沛与珍缡。
这边,玄凌坐了步辇先行,后边跟着妃嫔的几顶暖轿往交泰殿去。
交泰殿是历代未成亲开府的皇子和未出阁下嫁的帝姬读书的地方,亦是皇家的藏书处,布置得古朴典雅,未曾走进就嗅到一股清淡的墨香。然而今日却没有听到皇子帝姬们清脆的读书声。我暗暗纳罕,虽然快近傍晚,然而还有半个时辰才对呀!
有一种诡秘的气氛笼罩在庄严静穆的殿阁之上,那种压抑却又是寻不到由头的,只让人的心中有难以言尽的沉闷。
玄凌眉峰紧蹙,目光沉沉,敏感的他似乎也嗅到了诡异的味道。不要人搀扶,急急地往里走去,我与众人紧随其后,前殿摆着几张放置了文房四宝的楠木书桌与椅子,而云霏、良玉、予涵与蕴欢都伏在桌上酣然睡着。再一看周翰林却也是靠在大椅子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太不可思议了!就是困觉,也不会一起都睡倒呀!
我立即走过去摇一摇予涵,道:“涵儿,怎么了!醒醒呀!”袖子不小心拂过桌面,将一个搁着吃残了的枣泥云片糕的水晶盘推到了地上,啪地一声,水晶盘摔成了粉碎。
予涵遽然惊醒,揉着眼睛,然而没多少时候,手放下来,头又耷拉下来,打起了瞌睡。而那边蕴欢也醒了,嘟哝着道:“贞母妃,云片糕真好吃!蕴欢还要嘛!”说完还是睡过去了。
我急坏了,六神无主地道:“怎么回事呀!涵儿和蕴欢昨晚明明睡得很好呀!怎么啦?”
玄凌的面色铁青,目光犀利,吐出字眼,道:“召太医!检查云片糕!”
忽然听瑛嫔一声尖叫。我转过头去,只见面色煞白的她抖抖索索地指着侧殿,两个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口张得极大,似乎是吓得哑口无言。
玄凌快步走过去,一见,脸色更是青得可怕。
韵贵嫔也去看了一眼,亦是尖叫了一声,面色发白,道:“天呀!那不是贞妃嘛!她怎么和齐王睡在一起!那不是□□嘛!”
玄凌不发一言,直往里面冲去。
李修容还算镇定,看了我一眼,带着吓得面无人色韵贵嫔与瑛嫔与随侍的宫女太监也跟了进去。我见势头不好,嘱咐了槿汐在这里照料后,也跟了过去。
侧殿里青色薄纱帐幔翩飞,给人一种宁静安谧的感觉,而给皇子帝姬小憩的睡榻上却是不堪入目。
我忍不住脸一红,别过脸,不忍去看。徐燕宜并非那等水性杨花之人,这分明是被人算计了。只是玄凌就是明知道她被人算计了,也不会轻饶了她,毕竟这件事被这许多人看见,摆明了是丢了玄凌的颜面。
玄凌爱面子胜过查清真相。果然,他气得面色由青转紫,捡起一件皇子才可着紫色蟒袍,手不住地抖,道:“你们!”
徐燕宜似乎睡得很惬意,翻了一个身,玉臂轻轻地搁在男子光滑厚实的肩膀之上。那男子也在梦中回应着,一双大手伸进绫被之中。
玄凌气得浑身发颤,怒道:“混账!”
然而睡榻上的两个人却是置若罔闻,越发的放肆起来!一时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徐燕宜呀,徐燕宜,这次谁也救不了你了!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有泼水声传来,微微睁开眼,几个内监拎着几桶冷水往睡榻上浇去。徐燕宜终于兜兜转醒,眼睛慢慢地睁开,她惊得尖叫一声!她在一扭头,看见身侧躺着一个亦是半梦半醒的男子,又是一声尖叫!她在一扭头,看见气得七窍生烟的玄凌与面色苍白的众人站在一旁,更是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一口气提不上来,往后一仰,昏厥过去。
玄凌泠然地望着她,冷冷地道:“贱人!”
而那年轻的男子亦是坐了起来,然而众人一见,都愣住了。虽然他与予漓有八分相似,然而近处看去,却不是一样。
李长失声道:“小隼子!”
众人俱是一愣,小隼子是予漓贴身内侍,与予漓一同长大,两人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小隼子“啊”地尖叫一声,两个眼睛瞪得圆圆的,慌忙从睡榻上滚了下来,拼命地磕头,道:“皇上,饶命呀!奴才不知道怎么回事。奴才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长代玄凌审问道:“齐王殿下呢?你快把话说清楚了!”
小隼子开头时还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听李长说要将他送到“暴室”去,才边哭边磕头,结结巴巴地道:“齐王——殿下——在几日前就走了!”
玄凌着实大吃一惊,道:“漓儿去哪里了?”
小隼子镇定了一点,道:“皇上,殿下逼着奴才穿起殿下的衣服,然后殿下穿了奴才的衣裳,拿了出宫的令牌,在几日前就走了!”
“齐王殿下有说去哪里了?”李长忙问。
小隼子摇摇头,道:“奴才真不知道!不过殿下常常说,不能上阵杀敌,就不是铮铮好男儿!奴才以为,以为,殿下很可能是去边关投军去了!”他紧张地看了看睡榻,哭道:“奴才真不知道这事儿怎么回事!殿下嘱咐奴才每日里少说话,多在交泰殿里读书就好了!今天喝了一杯茶,头就开始发晕了!奴才真的不知道,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人人心中有狐疑,然而兹事体大,有关皇家颜面,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我思忖,这件事太过蹊跷,若说是胡蕴蓉做的,却是说不通。她没有那么笨,众位皇子帝姬中只有她的和睦帝姬与予沛不在这里,而且这段时间来,她与贞妃又是那么亲厚,她胆敢如此行事,岂不是自找死罪。予漓的神秘失踪,还有下药的手段,一些线索连在一起,我心中顿时明了,皇后终于反击了。皇后不愿伤害的唯有玄凌一人耳,但是残害嫔妃谋害皇子帝姬的事,她却是做得得心应手。
好狠辣的手段,只要布置得当,这可是一举几得。在众人面前出了丑的贞妃自然连累了予沛从此不再受玄凌待见,在储位上是毫无希望了,而胡蕴蓉若是被证实是害母夺子,又给皇子帝姬下了药,也是一条必死无疑大罪,况且予漓一心为国又可以给玄凌一个好印象。
玄凌冷然而嫌恶地看了晕倒的徐燕宜,道,“徐氏忤逆君上,行为不端,废去妃位,褫夺封号,贬去无梁殿!”他环视了一圈众人,目光徘徊在才从殿外赶进来的皇后与胡蕴蓉身上,道,“谁敢求情,一并前去!”
我本想开口,然而看玄凌这个样子,也知道他不想追查,如今赫赫大兵压境,正是要朝内团结一心共同抗敌的时候,无论最后查到胡蕴蓉或者皇后,都是一场大的风暴。而现在的大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需要的是上下稳定,所以,玄凌明知道徐燕宜是被冤枉,也只能冤枉下去。而且玄凌并为没有赐死徐燕宜,给日后的平反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只是无梁殿在太平行宫,位于水中的小岛之上,四面临水,冬日寒风呼啸而过,乃是清苦之地。无梁殿,顾名思义,正是大殿无梁,被罚去那里的嫔妃连想自尽都找不到一条横梁悬三尺白绫。受着一场屈辱的徐燕宜贬谪到那里,真让人担忧。眼光扫过湮灭在宫女中的槿汐,她立即会意。罢了,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安排周旋,让徐燕宜在无梁殿少受一点苦,至于她心中的苦,也只有她自己能解了。
玄凌阴沉的目光扫过众人,定在李修容身上,用冰冷冷的没有一点感情的语气,淡漠地道:“修仪李氏入宫多年来,温良恭敬,晋为良妃吧!晋王予沛暂由良妃代为抚养!”
李修容,哦,应该是良妃了,怔了一怔。她本以为这一生就这样凄凄度过了,不想还有封妃的一日,又有皇子可以抚养,自然是天上掉下一件好事,回过神来,忙磕头谢恩。
玄凌望着皇后,冷如冰霜地道:“此事就到此为止了。朕不想再听到有关这件事的一点半点!”他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小隼子,道,“乱杖击毙!”
小隼子大喊大叫,道:“饶命呀!皇上,饶命呀!奴才——”几个孔武有力的内监一拥而上,将一团布塞到他的口中堵住嘴,拖着他就下去了。
皇后走上前,跪下道:“皇上,臣妾治理六宫不力,甘愿受罚!”
玄凌闭了闭眼,严峻的面色缓了一些,道:“派人去寻齐王吧!这事别再提了。”
忽然太监小尤子,满头大汗地冲进来,道:“皇上,大事不好了!楚王小殿下被和睦帝姬推到水里去了!怕是不好呢!温太医、许太医已经在未央宫了!请皇上速速移驾!”
“润儿!”我脸色大变,尖叫出声。
胡蕴蓉的面色也发白,指着小尤子,厉声道:“你胡说什么!和睦帝姬懂事乖巧怎么可能推予润下水呢!”
小尤子肯定地道:“是真的。当时和睦帝姬吵着要抱抱小殿下。奶娘只好答应,一转眼,不提防,和睦帝姬就抱着小殿下乱跑,将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扔到水里去了!”
胡蕴蓉气急败坏,满头的珠翠乱颤,道:“信口雌黄!珍缡再不懂事也知道予润是她弟弟!怎么可能!奶娘呢?她不会看花了眼睛了吧!”
小尤子仰起头,道:“奶娘自知罪孽深重已经吞金自杀了!”
予润是眉庄拼尽了性命才留下来的独苗呀!眉庄,我一想起她,心就痛,她的孩子怎么可以有事呢!我忍不住哭泣起来,撕心裂肺地唤道:“润儿!”提着裙摆才跑出去,却不想和一个飞奔进来的内监撞个满怀。
来人是小允子,他满脸泪痕地向我艰难地摇摇头。
玄凌急得青筋暴起,喉咙沙哑地道:“润儿怎么样了?”
小尤子噗通地一声就跪下来了,大哭道:“几位太医瞧过了,楚王小殿下救不过来!已经薨逝了!”说到这一句,他已经是泣不成声。
天昏地旋,我站不稳,身子轻飘飘地旋转起来。玄凌一把托住我,又气又急,眼睛里要冒出火来,道:“润儿身边怎么只有一个奶娘紧随?珍缡又怎么去扔润儿!”
“母妃!母妃!”予沛从外头跑进来,惊得一塌糊涂,看到众人,楞了一下,继而扑到胡蕴蓉的怀里,道,“昌母妃!沛儿和珍缡姐姐躲猫猫,沛儿躲在石头后面,看见跟四弟的奶娘把四弟扔到水里去了!好可怕呀!珍缡姐姐吓得站在水面不敢动了!呜呜呜!”
众人俱是一凛,本来对奶娘的谢罪自杀存了疑惑,如今,有予沛这些无忌讳的童言可以证实和睦帝姬完全是被冤枉的。
胡蕴蓉一边抚摸着予沛的头,安慰着一颗幼小的受伤的心,一边痛心地道:“到底是谁这样狠心!连孩子都不放过!”
我摇摇头,面色苍白,道:“不,不可能!润儿不会有事的!小允子,你说呀!这不是真的,是不是?”
皇后盯着小尤子,道:“出事的地方在哪里?惠仪贵妃一向与人友善,到底是谁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小尤子抬起头,道:“靠近严顺仪所居钟粹宫。”
严致秀在侍寝之后得到晋封,不日就迁往空荡荡的位于太液池边的钟粹宫,一人独居,现在几乎失宠避世,不可能是她!这摆明了是皇后又想栽赃嫁祸!
谁知玄凌扶紧我,大怒道:“准是妖妇作孽!来人!将严氏废去位份,缢杀!”
胡蕴蓉自然不服气,道:“可是,表哥,严氏为何要这样做!她的理由是什么?”
玄凌怒道:“疯子做事需要理由吗?”
因为玄凌的震怒,众人三缄其口。后宫之中,有太多的事情是不明不白了,玄凌不是完全不知道。然而现在,他必须隐忍不发,因为时机不允许他雷厉风行的彻查。
在送我回未央宫的路上,玄凌轻轻地在我耳边道,“嬛嬛,你等着,总有一天,朕会给你一个公道!”
他说得很轻,但是我知道他这一句金口一诺是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