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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素月流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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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玄凌召幸被冷落许久的璘嫔严致秀。
我在柔仪殿前,对着满池的衰菱,将夕阳站成了月落。从仪元殿传来明快的琴音,轻轻盈盈地蜿蜒在阑珊的夜色中,一曲连着一曲,点破了紫奥城清寂的晚空,也扰了无数寂寞的红颜的清梦。
细密的秋雨已经在向晚黄昏时收住,那一刹那,玄清正向要跨出殿门的尤静娴伸出了宽大的手,将落未落的夕阳蓦然间从云层后冒出,照得尤静娴青春清丽的面容一片酡红,如桃花初绽在三月的枝头。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温润地朝着我笑,向我伸出永远温暖的手的!一转身,却已经是覆地翻天。我将心头的苍凉凄迷幻成一抹莹然的笑意,仿佛我真的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在看一段与我不相干的浪漫的情事。
夕阳下,我心头荡漾着不成曲调却异常凄凉的暮歌。
真想痛饮一场,醉生梦死,仿佛一醉就真的能万事就休。不觉暗自冷笑,我这个样子不是醉生梦死又是什么!没有沾一滴酒,但我的心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回忆,我拥有的只是回忆,只是一段只能自己细细品尝,在午夜梦回时痛噬我心的回忆而已。
玄清,他的未来完完全全不属于我,他的人生已经走上了另一条道,花明柳妍,锦绣如画。我也应该希望他这样,生活清澈玲珑,头顶上是一片纯明的青空。
月色看久了,不是银色,而是幽幽忧郁的淡蓝色,清清浅浅地洒在重重叠叠高高低低的桂殿兰宫上,仿佛是甘露寺暮霭里的时断时续却又响响亮亮的晚钟,回荡在青青翠翠的群山万壑间,都是别样的愁断人肠。
尤静娴,我在心底碎碎地念着这个让我伤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劝自己要喜欢她,然而却是徒劳。无论怎么努力,我都没法对她有真正的喜欢。
从听到她名字的第一刻起,我就讨厌她,尽管我说服自己,玄清的侧妃尤静娴是一个好女子,然而还是不行,我始终对她耿耿于怀。
秋夜月玲珑,遥看银河浅似无,凉风习习,多少凄迷在心头。往事都付与风吹去,梦杳杳,当年相思难觅。散乱的思绪在朦胧的月光里显得有些苍苍渺渺,仿佛蒙上了一层淡薄的云影。唇边的笑容越来越苦涩,带了烟云般的模糊。带了秋夜般的微冷。
与人心相比,天光云影还来得长久些吧!
我是属于玄清不堪回首的伤悼的往昔,注定要被时间的大风吹得四下散去,再无踪影,不觉心驰神痛,一行清泪缓缓轻轻地流下来,感觉有一种叫抵死的寂寞的东西一口一口吞噬着我这颗已经所剩无几的心。夜茫茫,月茫茫,天茫茫,地茫茫,而我着人生也是茫茫无所暖色了,一片混沌,唯有在浓烟浓雾中暗藏着的杀机。
玄清,你的心你的温存真的就不再属于我了吗?但是,我分明在你眼中看到了那份空落与寂寥,像极了今夜池塘的残荷上颤动流动的浅淡的月光,那样的黯然神伤。
你是否如我待玄凌一般,待你身边的两位呢?天长日久的,戏演久了,也有一点情分在。我那颗对情意还没有完全熄灭的心,好希望是如此,然而我却听到我心底的另一个声音,不,我不能那么自私,那样对玄清太不公平。他是宗室亲王,天潢贵胄,理应三妻四妾,理应有他的繁花锦绣的人生!而不要像我一样,深宫里捱着无爱的人生,所有的笑,所有的泪,所有的所有,都是演戏,都是为了取悦帝王,都是为了得到最大的利益。
和玄凌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比一生还要长,就像这珊珊夜色,仿佛永远是这样浓,仿佛永远是这样暗,仿佛永远不会天明,不会有清新的晨曦,不会有彩霞在飞舞。
知道同床异梦的苦楚,我不希望玄清也是如此。
所以,这样很好呀,他和两位侧妃齐眉举案的,不是很好嘛!看着玄清幸福,对我来说,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爱一个人,若是不能和他相守,就把祝福留给他,祝他拥有幸福。
绰约琳宫,巍峨桂殿,繁复玉堂,点缀着无数盏灼灼的琉璃华灯,如璀璨的冷星嵌在人世,焕彩耀辉,却带了几分寂寞的凉意。
雪瓣迷梅蜀锦披风系在身上,然而我却仍觉得寒冷袭人,扶一扶发髻上有些滑落的鎏金云纹玫瑰簪子,正想转身会殿内安寝。却不想望见遥遥有一人向我走来。待走近了,我讶然发现竟是玄凌。只见他穿着暗紫色团蝠锦袍,头上带了赤金簪冠,是家居的打扮。我往他身后一望,竟不见任何侍从,心中狐疑不已。
玄凌踩着满地的月华,徐徐向我走来,目光中流连着朦胧的温柔缱绻,如夜月下迷离光影,晦暗交织,唇边是一抹淡淡而润润的笑意,亦是清清如月的光华。
我竟不敢相信,这样痴痴怔怔的神色,这样专注的含着无数的柔情蜜意的神色,我竟然会在玄凌的脸上看到。
“嬛嬛!”玄凌的笑不似平日里总带了天子的威严,没有了淡淡疏离,反而隐隐溢出些许温暖,一如当年出现在杏花天影里神姿朗朗的青年,眉宇间是逼人的英气,而黑眸里却是无边无尽的粉色的柔软。
我心底大怔,然而脸上已经盈盈地笑着,屈膝福了一礼,道:“臣妾拜见皇上!”
一双手伸过来轻轻地扶起了我。玄凌微微一笑,道:“嬛嬛,你和朕之间行那么多礼做什么!”他的语气是缥缈若云,是往来如风,是带着梦幻一般的模糊,道,“朕睡不着,出来走走!看见你还站在殿外,然后就过来了。你在等朕吗?”
“四郎——”仪元殿是后宫的最高处,自然可以俯瞰未央宫。我半羞半恼柔柔地睇了他一眼,莹然地笑道,“臣妾是贪看月光。今晚的月色多撩人呀!李义山说得好,‘留得残荷听雨声’。臣妾觉得留得残荷暮月色也很美呀!”
“听上去真想是借口!”玄凌噗嗤一笑。
当然是借口,我怎能告诉他,我夜不能寐,是为了另一个男子,而且那个男子还是他的亲弟弟。许是与玄凌太久没有如此亲密无间地絮话了,我心底竟有些无所适从,然而口中却是愈发的绵软,道,“四郎,花魂美,月魄也很美呀!要是再下点小雪就很妙了。”
秋味浓,香残了的菡萏与半卷的菱叶沁出靡靡而颓废的淡香,深绿色的莲蓬高高出水,在轻寒的夜风里轻轻摇曳,流动着幽月潋滟的粼粼波光,清洌洌地水面波縠轻泛,柔软旖旎,正是光风霁月的佳境。
浮生如梦,悲欢几何。对着斯景的两个人负却当年的好时光,没有了小儿女千回百转的心肠。绿鬓朱颜未曾改,心如灰烬,不再有半分的悸动。
枯荷叶底,一对鹭鸶蓦然惊起,从烟水间相对漾出,轻叫两声,婉歌芊绵,只让人硬起来的心肠软了几分,仿佛又回到了芙蓉翩翩映水,盛夏绮丽的时节,然而着怵目惊心的枯叶残荷一而再地提醒我,如今已是秋光荡了。
玄凌飞扬的鬓角笼上了溶溶月光,几分凉,几分迷茫,和几分怀旧的感伤,笑容似轻剪水面的清风,道:“雪月花时最忆君。若是月夜,踏着满地的积雪,对着倚梅园如红云般的玉蕊檀心梅,月婆娑,赏花魂,品雪魄,真要陶醉其间了。”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温和而又无奈地道:“嬛嬛,你说实话,朕是不是——老了?”
我面上讶然道:“四郎,春秋鼎盛,何故出此言?”
月光再朦胧,我却也瞧清了玄凌双鬓暗生的不少白丝,乍一看,心惊肉跳,岁月真是不待人,从前那个红烛昏罗帐的青年,竟然在岁岁猎猎西风里,缓慢地老去。年年秋来,红得是枫叶,白的是少年头。碌碌红尘依旧,繁华世间依旧,而人生却一去不回头。
闲立宫苑思杳然,月色如水水如天,薄雾空濛,暗香缕缕,玄凌唇边的笑容也如这轻薄的雾气一般弥漫开去,道:“嬛嬛,你不用安慰朕了。”他笑中的苦味越发浓了,道,“朕真的是老了。看见六弟与静妃、隐妃,九弟与——”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笑笑,然后道,“他们是佳偶天成,情意绵绵。而朕呢?当年那种战栗的喜悦,朕再也找不到了。夜夜笙歌,然而亦是夜夜寂寞。”
繁华中的寂寞,是最最寂寞的,身边仿佛有很多人,然而身边却是空无一人。玄凌猛然回头,却发现他其实真的是孤家寡人,没有真正的情,有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猎奇的刺激。
夜空悠悠,他躞蹀寻幽,下有绮美丽娟的粼粼漪流,上有朦胧惝恍的素月流天,然而当年的绮筵公子却已成了深沉而渐显衰态的中年人,眉宇间挥斥方遒的意气被滔滔流年洗涤去了不少,而憔悴却如着秋光一分浓过一分。他心中绣幌佳人秀姿飘渺,伴着池莲红销香遥,只余下恻恻轻寒剪剪风。
微微敛眉,不忍再去细看身影支离萧瑟的玄凌。今夜,我与玄凌,夜阑未高照银釭,却也相对如梦寐。
残荷上聚起寒露,晶晶莹莹,如珍珠一般,静静地转动着流光。怎奈年光似水声,迢迢去不停。
宫阙锁清秋,长夜沁凉,却没有三千珠翠拥辰游,水殿按梁州。玄凌独身一人,远离了喧嚣,来到了这一方略微静谧的小池旁。
轻风盈袖,有暗香袅袅地飘出,我展一展宽大的蝶袖,粲然地笑道:“四郎,你有嬛嬛呀!臣妾愿意一直陪在四郎的身侧,共看一轮明月!”
心下的凉意却是陡然生出的,我真正愿意在美丽的月光下携手相对凝眸的那个人,现在是否陪在另一位女子身边,絮语呢喃,缠绵缱绻呢?
玄凌略展眉,原来黯淡的眼眸亮起荧荧一点光,如同流星一般划过黑夜的天空,唇角浮笑,道:“是呀!朕还有嬛嬛。”
旧爱如梦,年少的欢情到底是淡薄了,依偎在他怀中的我,心底只是感慨西风将流光暗中偷换,其余,就什么都没有了。
玄凌身上的龙涎香依然浓郁,让我觉得熟悉而陌生。许是年岁渐长,我反而觉得无论何物,清淡的一点总是最好,就比如这龙涎香,太过香醇,反而不及一两片杜若,虽是淡香微微,然而却能久久萦绕在人的心中。
玄凌给我的日子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绚烂璀璨如同一匹巧夺天工的蜀锦,然而这因为太过富丽而艳冶,而让人没有踏实的感觉,仿佛再是光耀,也不过是一枕黄粱。大梦醒后,除了荒凉,还是荒凉,心中残草丛生,衰败如同秋光。
暗叹,人间有味是清欢,玄清给我的清清淡淡的欢乐是最好的,只是我这一生都无福再享了。
冰榻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深思追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心中的愁绪如烟波浩渺,然而面上却是笑靥如花,明眸善睐,戏谑地道:“四郎,舍得丢下严妹妹来臣妾这里?也不怕严妹妹吃心!”我略含了一点醋意,道,“四郎,是不是还要晋严妹妹的位份?”
玄凌的脸顿时惨白,然而也就是一瞬间便转为森然,冷冷地道:“严氏——”他停顿了片刻,继而勉勉强强挤出一丝笑容,吻一吻我的面颊,笑道,“嬛嬛很在意吗?”
疑虑叠起,莫不是严致秀得罪了玄凌?飞快转念,她费尽心机才得到的机会,必定是小心服侍,怎么容许自己出了岔子?然而玄凌一个泠然“严氏”,又慨叹不已,反反复复地说自己老了,让我品味出了其中的蹊跷,难不成是——心一惊,然而脸上的笑意还是粲然,道:“臣妾岂是拈酸吃醋之人?四郎——”我绚烂的笑里被我刻意掺了一点苦味,道:“只要四郎心底有臣妾半分,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玄凌面色缓和了许多,语气软了下来,温言道:“朕的心底没有嬛嬛半分。”他刻意停了下来,满意地看着我露出惊骇的神色,微微一笑道,“是许多分!”
我娇羞地将头埋在他的长袍中,语气也是旖旎绵绵,道:“四郎最坏了!”仰着头,盈盈注目于他,柔声道:“将刀断水水复流,妾心思君情不休。月落小池秋渺渺,一点柔肠系君身。妾身愿做巫山云,飞入四郎梦魂里。”
玄凌满意地笑了,伸出手指亲昵的刮一下我的鼻翼,笑道:“嬛嬛,你还说朕坏呢!你让朕朝思暮想来不够,还要回回梦魂与卿同!”他的话越发温柔,笑道:“朕断不会让你再流许多泪了。”
这话听着是熟悉的,曾被独守空闺辗转反侧的我反复地回味过,心中暗暗冷笑,这样的话,玄凌对我,对华妃,对许许多多的女子都说话了吧!自然是不值得历经种种的我再去天真地相信了,脸上却是又惊又喜,眼眸中的情致似乎越浓了,含羞道:“四郎,你还记得呀!”
玄凌眼中分明有情意,答得真诚恳切,道:“朕永不忘记。”然而他的那点微末的情宛如阔大半卷略微枯黄的荷叶的露珠上颤动的月辉,仿佛只要风吹叶轻曳,莹莹露珠转瞬坠入水中,再无痕迹。
很多事情,虽然记得,但不见得是放在心上。比如玄凌,他的记性是那样好,仿佛从前的点点滴滴都未曾忘却过,然而却是百花丛中过往穿梭,记住每一朵花的美,但片叶不沾身。心底有莫名其妙的伤感,随心所欲摘花人,也有力不从心的那一天吧!
也许,那一天已经到来了。想罢,我温柔地略带了歉意地道:“四郎,只恨臣妾这些日子身子不爽利,无力服侍四郎。要不然——”我作势吻一吻他的耳垂,将头搭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嗤嗤地笑着,笑得很甜,很轻,如飞檐下垂着的银铃,叮铃铃地在和煦的风里摇摆。
不出所料,玄凌轻轻地一颤,仿佛是轻舒一口气,继而飞快地爽爽朗朗的笑声遮掩过去,戏谑地道:“朕偏要赖在柔仪殿!”
暗自冷笑,果然让我猜中了。玄凌怪不得三更半夜不在温柔乡中浓情密爱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夜夜芙蓉帐暖度春宵,二十多年几乎没有独寝过的他,今夜若非如此,怎可能丢下娇丽的严致秀,在娟娟淡月凉意透的深夜,来到这里,看着败荷零落,烟芜苒苒,暗自感怀岁迁延,空惨愁颜。
玄凌拥着我,在我耳边温言软语,道:“嬛嬛,朕与你安寝吧!朕不闹你,只是静静地躺在你的身边。”他笑得几乎毫无破绽,道,“朕只想陪着你。”
柔柔地睇了他一眼,我笑得也是如常一般的温婉,仿佛真的是为他的情而感动,浑然不知他背后的无奈。月淡风细,夜色澄鲜,玉漏迢递,我与他像人间任何一对夫与妾一样情意燕婉,仿佛真的是没有一点裂痕。
于我而言,这样是更好了,本来就不耐烦去侍寝,但又不得不去。玄凌有此难言之隐,我正好顺水推舟,省去了许多麻烦。
唇间的笑,越发的柔婉,仿佛我是真的感动了,但笑中的真正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