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此恨不关风与月 ...

  •   宫女们鱼贯而入,依次点燃铜制烛台上的蜡烛。原本有些晦暗的大殿顿时明亮了许多。在璀璨而摇曳的烛光里,美貌的宫妃们略带着笑的面容飘摇过时有时无的阴影,如同黄昏天空边变化无常的晚霞。似乎有袅袅的琴音,穿墙飘来,绵绵无断,像极了水中的涟漪,一圈圈地向四周传去,到了很远处,只有隐隐的一点儿妙音,却因而更有了缠绵而凄恻的情致。
      韵贵嫔脱口而出,道:“这是《长门怨》!”
      的确是的呢!而且操琴之人不仅琴技炉火纯青,而且情意绵密若三月柳絮,漫天飞舞。曲中的哀怨深不可测,如暮秋惨境,如胡风绕雪,如峡泉呜咽,一曲相思不知数,此情此意直可飘到地角天涯。闻者莫不感同身受,心中生出几分凄楚的伤感。
      庄敏夫人用香扇挡住扬起嘲讽的笑容的朱唇,盈盈眼眸,转向玄凌,道:“表哥!你听听真是《长门怨》!表哥遍施雨露,真不知道这后宫还有这等怨恨之人!表哥一定要找出来,让蓉儿好好瞧瞧看!究竟是谁人,弹得好琴,打动人心。”
      皇后先是一愣,继而温和地笑道:“后宫若论琴艺,莞淑妃是第一人,不想如今竟然有人弹得更好!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妹妹。”
      玄凌目光里仿佛有新草葳蕤,青青一片,仿佛那一望无垠的青草地上蒸腾起茫茫的烟霭,而那远远飘来的琴音却如一把巨剪一般,将他的目光剪成丝丝缕缕。他的口气是遥远而模糊的柔和,道:“去,把弹琴之人请来!”
      心下沁凉,也许这琴音唤起了玄凌美好的回忆,又忆起了纯元皇后。我借着端起茶碗喝茶,余光瞥过静然端坐的皇后,这大约又是大度的她为玄凌安排的新人吧!玄凌的确是有些日子没有纳新宠了。
      庄敏夫人笑道:“不知道是哪位妹妹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表哥,蓉儿先在这里恭喜了。”
      在座都是一宫主位,在宫闱中多年,早已练就了波澜不惊,很坦然地用淡淡的微笑接受了这一局面。
      太后面上一抽搐,仿佛是琴音触到了她的软肋,然而又只有一瞬的时间,继而又面色如旧。她问道:“清儿和隐妃怎么还没有到?去催催!”
      琴音不绝,玄凌的神色一直似堕入梦中一般,眉宇间落着成蔚的相思的碎影,被朦胧的烛光镀上了一层浅浅而氤氲的薄烟。
      李长悄无声息地去了,然后又回来。他的身后并未紧随着一位仙姝。
      庄敏夫人明媚地笑道:“莫不是新妹妹要等表哥三请四请才肯过来?”她的言语中有了指责那位新人不识抬举的意味。
      韵贵嫔微微冷笑道:“倒叫臣妾想起了翊嫔前几日在玉屏宫里唱的《汉宫秋》,里面的王昭君琵琶一曲动帝心,将愁怨都撮在灞桥上,欲拒还迎的!”
      福贵嫔憨厚老实,没有多少心眼,就事论事,顺着说下去,笑道:“可别说!翊嫔的昆曲唱的好极了!据她说是得到了静妃的指点。她还说,以前在清河王府的时候,静妃常常过来听她唱曲。她最拿手的那出《游园惊梦》还是静妃手把手儿教的。静妃闲来无事,还编了一本《梨园新曲》,将元人百种杂剧改成了昆腔。翊嫔现在唱得昆曲都是依据静妃改后的本子呢!”
      庄敏夫人笑道:“奇了?静妃这事儿怎么没听人说过?”她望着太后,含笑道,“太后,您听说过吗?”
      太后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倒没有!”
      庄敏夫人笑得花枝乱颤,满头珠钗珊珊作响,道:“下回看到六表哥,一定要好好问问。他家的那位大才女到底会多少东西!除了写得一手好字,会做诗词歌赋外,还会些什么!”
      一时众人说得热闹,似乎将那个弹琴的女子给遗忘了。
      还是韵贵嫔提起来,道:“对了,那弹琴的到底是谁呀?皇上召都不肯过来!”
      玄凌一愣,仿佛是从梦中醒来了一般,继而眉峰微皱,目光含冷,直望着李长。
      李长恭恭敬敬地道:“操琴的是清河静妃娘娘。奴才在棠梨宫外听得真切,所以未曾入内宣皇上的口谕。”说完,他只拿眼睛觑着玄凌。
      众人俱是一愣,尤静娴是玄凌的弟媳,自然是不能召过来。不过,尤静娴的琴艺也太出色了,竟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庄敏夫人没料到竟是尤静娴,讶然了一瞬,继而笑道:“才女就是才女。六表哥真是好福气!”她不肯再说下去了,虽然宫里几乎人人都知道玄清与静妃相敬如冰,但毕竟沛国公家世赫赫,以胡蕴蓉的精明自然不愿为了这点小事得罪了沛国公。
      太后微微皱眉,叹道:“不过,这曲子也太怨了!这孩子,也不是哀家说她,若是她肯将花在书本上的时间多用一点到清儿身上,也不会这样了!女子无才便是德。静妃就是书读得太多了,钻了牛角尖。”
      欣妃叹道:“说起静妃来,真真让人想不通,这样好的一个人物,为何六王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呢?偏偏喜欢隐妃。”她看着我,道,“臣妾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人,淑妃别太在意。实际上,的确是无论从哪方面看,静妃就是比隐妃强的。”
      端贵妃淡淡地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毕竟清河王对隐妃情根深种,绵绵九年,矢志不渝。”
      欣妃嘴快道:“可是静妃也被欺负得太苦了。今日落水了,清河王竟然也不过来看看。”
      太后咳嗽了一声,道:“今日召你们过来,也是为了这件事。你们是嫂嫂,也该劝劝。”她望着玄凌,道,“皇帝,你也劝劝清儿,偏爱是可以的,但不能专宠。而且隐妃成亲一年多了,都无所出。”她顿了顿,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清儿再没有一男半女,他又实在不喜欢静妃,那么就由哀家做主,再给他挑几房侍妾吧!虽然他不愿意再纳妃,但哀家送给他几个没名分的女子也不为过。”
      太后正说着话时,玉隐正扶着采蘋的手,顶头进来,一听,脸就白了,然而只有一霎那,她便恢复了如常的笑容,向太后磕头,道:“玉隐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点了一个头算是答应。
      玉隐又向众人施完礼,这才默默地归座。
      太后见玉隐坐定了后,就直接问道:“清河王呢?”
      玉隐忙站起来,恭敬地答话道:“回太后,臣妾接到太后娘娘的旨意后,就赶过来了。王爷还有事耽搁着。”她的目光里微露着不屑与轻蔑,道,“太后娘娘,您不必可怜静妃。她只要休息下,什么事儿都不会有的。”
      我大惊失色,玉隐原来不是这样张扬的!今日竟然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出这样不体面的话来,见太后的脸色已是一沉,才要开口数落玉隐几句,却见有一个内监走进来,却是李长的徒弟小尤子。他跪下来,磕了一个头道:“回皇上,弹琴的人查明了,弹《长门怨》的却是璘贵人。清河静妃娘娘只弹了一曲《潇湘水云》就体力不支,在一旁休息。恰好,翊小主与璘小主去棠梨宫探望,就拨弄琴弦来。贞妃娘娘一直陪在一边,听璘小主弹琴,感动得都哭了。”
      李长何等精明,立即跪下道:“奴才办事不力,到了棠梨宫外,听说是静妃娘娘在抚琴,就直接回来了。请皇上责罚。”
      玄凌心情似乎很好,笑道:“你起来吧!”
      李长磕了头后,才站起来,侍立到一边。
      玄凌由衷地赞道:“琴音清越,曲调幽怨缠绵,似乎是《长门怨》,但仔细听听却和以往的略不相同。听上去,比原来更加情致柔柔。”
      后宫嫔妃听到静妃与隐妃的事不过是打个哈哈,无关痛痒地说几句闲话,但是对于璘贵人严致秀就不同了,听到玄凌盛赞她,虽然面上还是笑盈盈的,但戒心俱是大起。我瞥了一眼皇后,她的笑容没有一点变化,仍是温和端庄的。这失宠许久的严致秀,是否是她新提携的棋子呢?
      只听胡蕴蓉娇脆的笑声咯咯地响起,道:“蓉儿竟是一个糊涂虫!来了这几年,居然不知道璘贵人还有这一手!宫里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她将我们瞒得好苦!若不是‘偶然’地这一抚琴,表哥还不知道呢!”她重重地咬着“偶然”两个字,一双大眼睛机灵地乌溜溜地一转,柔波四溢。
      韵贵嫔最是沉不住气,两片抹得猩红的嘴唇一动一动的,道:“璘贵人在宫里弹着《长门怨》也太不吉利了,呜呜哀哀的。”
      “璘贵人?”玄凌眉毛一挑,语调极其温和,微笑道,“严氏也是进宫多年了,谦和柔顺,就晋为小媛吧!再赐一斛珍珠!”
      李长立即道:“奴才这就去办!”
      一直半蹙着眉的福贵嫔忽然展眉一笑,道:“想起来了!”惹得众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聚在她的身上。
      皇后和蔼地道:“福贵嫔想起什么了?”
      福贵嫔怯怯地看了微微变色的玄凌一眼,低声道:“璘贵——哦,不,是严小媛弹的《长门怨》是静妃改编过的。臣妾在翊嫔那里看过,是静妃编的另一本书《古今琴谱》中的。”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玄凌一眼,发现玄凌面色稍霁,才接着道,“静妃编了好多书,还有《古今棋谱》,《千家文》什么的。”
      德妃冯若昭讶然称赞道:“静妃才华横溢呀!她到底编了多少本书呀!”
      玉隐鼻子里哼出起来,愤愤地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越是听人将尤静娴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越是义愤填膺,仿佛她与尤静娴已经到了势如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
      玉隐并不是一个不懂得内敛的轻浮的女子呀!今天她是怎么了?我见太后的面色更是不善,才要说几句,却见李长捧着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匆匆进来,后面跟着抱着一斛珍珠的小尤子。
      众人俱是一愣,慎贵嫔惊讶地道:“难道严小媛拒收皇上的赏赐吗?”
      李长将宣纸展看,我瞥了一眼,墨迹未干,显然是才写上去不久,而且字迹清癯,略带几分飘逸之气,一看即知是临摹王羲之,兼学赵孟頫,颇得二人的神韵。印象中,严致秀写不出这等好字!难道是她这些日子勤练苦练的吗?
      端贵妃有些惊讶,道:“竟是一首新诗呢!还君珍珠双泪流,愁肠已断宫墙柳。咫尺长门辇不回,细雨轻寒湿暮秋。”
      李长恭恭敬敬地道:“回皇上,奴才去宣圣旨的时候,小主不肯收,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将方才静妃娘娘赠予她的这首诗,转呈给皇上。”
      原来这又是尤静娴写的呀!的确是才情了得!我心下微动,暗暗不满,这尤静娴到底是按了什么心,她又非宫中人,管那样多的闲事做什么!莫不是她与皇后有默契?
      玄凌微笑道:“晋严小媛为璘嫔吧!再送一斛珍珠过去!”他停了停,又笑道:“老六的静妃真是妙笔生花呢!莫不是感同身受?”
      余光瞥到玉隐,诧异地发现她竟是气得面色发白,浑身发颤,霍然站起来,劈手夺过李长手中的宣纸,嚓嚓几下,撕成几瓣。这样仿佛犹是不解气,还将碎纸扔到地下狠狠地踩上几脚,怒道:“叫你天天写这种东西骗人!”
      众人都震住了。我喝道:“隐妃!你这是做什么!”
      玉隐哇地一声大哭,双膝一软,跪倒地上,道:“受不了了!臣妾受不了了!臣妾再也无法瞒下去了!再也无法装聋作哑了!静妃——她——”她抱着头,痛哭流涕。她忽然缩住了口,不肯再说下去。
      太后震怒,站起来呵斥,道:“隐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哀家说清楚了!否则——”她瞥了我一眼,毫不客气地道,“哀家废了你!”
      玉隐万分痛苦地哭道:“静妃——她——不是好人,她,她,她——”玉隐一连说了三个“她”,终于说道,“她与人私通呀!”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太后闻言却是沉着冷静下来,不怒自威,不咸不淡地道:“你有何证据?”她顿了一下,淡淡地道,“若是没有实证,只凭着捕风捉影的话,哀家绝不会轻饶!”她说的时候,眼风似乎是不经意的扫过我。她很镇定,仿佛她足够相信尤静娴,在漠然地看一出闹剧。
      尤静娴豪门闺秀,在家中定是守礼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有私通的事情呢!我暗暗地想,但是这种事没有真凭实据,玉隐也不敢出来指手画脚的。但是太后与沛国公的面子我不能不顾,挺身而出,愤然指责道:“玉隐,素日看你稳重,怎么也说出着等不干不净的话来!”我直接唤她玉隐,不似往日称她为隐妃,含了深深的责备之意在其中。在众人面前,我也不好过于严责她,让她下不了台,抖抖索索地指着她,只当是气急败坏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端贵妃与德妃两个人拉我坐下来,低声地劝慰着我消消气,且在一旁看着。
      皇后微微皱眉,道:“隐妃,静妃最是贞静娴雅,若是你因为嫉妒而诬陷,本宫身为皇嫂,不能坐视不理。”
      我赫然一惊,皇后给玉隐预先定下的这一宗罪可大了。无论是宫中,还是王府,嫉妒都是女子的大忌。玉隐若是不能确证静妃私通之罪,那么她自己就是犯了七出之一的嫉妒之罪。话又说回来,若是静妃的罪被认定下来,那么疼爱尤静娴的太后与沛国公岂不是要忌恨玉隐,以及玉隐身后的我,甚至是我之后的整个甄家,怪我们不给他们颜面。
      玉隐呀,玉隐,你怎能这样不争气,就是尤静娴真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你也不可以公开呀!今日的事情若是不能妥善了结,那么我们就是将太后与沛国公得罪了。甄家复兴才多少时候,如同空中楼阁,几乎毫无根基。而沛国公是老臣,声威仍在,连太后都要让三分薄面,更何况是我们复起的甄家。若是原本还在观望中的沛国公因为爱女的事,盛怒之下,态度明朗地联合了众位老臣支持了予漓,那么即使是玄凌想为予涵争得前途,也是无力回天了。想当年,隆庆帝就是抵抗不过以沛国公为首的老臣们的压力,才不得不放弃立玄清为太子的打算的。我心底焦急万分,这哪里单纯是清河王府的隐妃与静妃两个人的事,其背后的太子之位之争才是最纠结人心的。
      胡蕴蓉也过来劝着我,假意道:“莞姐姐,消消气呀!气坏了身子,太不值得了!”她斜斜地睨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玉隐,道:“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瞧瞧,隐妃会不会是头脑发热,一时胡说呢?”
      皇后平静的语调中见了凌厉的机锋,道:“隐妃会是一时糊涂吗?本宫看她很是清醒呢!静妃落水的时候,她在哪里?太后召她来,她才过来,而且态度又是那样恶劣。”
      我心底恨意腾腾,皇后是巴不得我失欢与太后,失和与沛国公,惟恐不乱,一个劲地在推波助澜!
      玉隐的眼神飘忽和黯淡,有气无力地道:“是真的。王府中几乎人人都看见了,每隔一日晚上就有一个蒙面的男子,爬上她幽篁馆外花墙,然后从一株桂树上,跳入她的西厢房。半夜来,天明去。臣妾实在不看不过眼,带着人想去抓个正着。谁想去的时候,不小心惊动了他们。结果,静妃竟跳入了幽篁馆里的墨溪。当时,臣妾想着人命关天,就命人去救静妃,让那个奸夫跑走了。虽然不知道奸夫是谁,但是她的确是与人有私情。”
      虽然玉隐言之凿凿,但是抓贼抓脏,捉奸成双,没有当场抓到,在这里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枉然。果然本来就同情静妃的欣妃直言不讳地道:“说来说去,连奸夫都不知道是谁?”
      韵贵嫔接口,道:“反正人证,臣妾是不相信的。上回管庶人诬陷淑妃娘娘的时候,不也是人证物证滴滴答答地弄齐全了!”
      玉隐抬起头,眼中有星火一般的快意闪过,道:“昨日,臣妾在整理王爷书房的时候,发现王爷写了一封休书。王爷也应该知道吧!”
      太后这回却是着实吃了一惊,道:“休书在何处?”
      玉隐从袖子中,掏出一张纸,双手举过头顶,高高地呈上。
      站在一边的孙姑姑瞟了一眼,脸色顿时全白了,道:“是王爷的字迹!”
      然而众人的目光却转向了门外。
      不知道什么时候,尤静娴已经来了。面色苍白的她扶着贞妃的手,摇摇欲坠如同深秋枝头随风战栗的一片叶子。她的清清如许的眸子里,清冷的秋水缓缓地淌出,眉目间的千愁万绪宛如天空中越积越浓的乌云。在寒风里,她白色衣袂翩飞,那样的纯洁如雪,好像一只在秋日里凄凉残喘的白蝴蝶。
      太后手一松,那张白纸,被风一吹,飘到了尤静娴白色的裙边。
      跟在后面的璘嫔忙抢先一步捡起宣纸,却见尤静娴颤抖着伸出来一只白皙的芊芊玉手。她并未像后宫女子一样将指甲涂成红色,戴各种式样的护甲,反而一点装饰都没有,纯然天成,再看她整个人就是一株世外良苑仙葩,没有一点世俗的沾染,清新自然,宛如一朵才亭亭出水白色芙蓉,又如淡蓝色的月光下的一小簇初绽的夕颜花。
      璘嫔亦是颤颤抖抖地将休书交到她手里。
      尤静娴柔柔婉婉地念道:“休书。镜里良缘实异梦,意闲情无早西东。雨舞秋来入寒窗,捱日何时却山盟。”
      玉隐冷淡地回头凝视着她,淡淡地道:“静妃,你精通诗文,自然知道王爷诗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镜里的姻缘都是虚空的,所谓同床异梦。没有半点情意,只希望早早地散了。秋天来了,看着冷冷的秋雨飘进寒窗里,苦苦捱着日子,但是却顾虑种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开错牵的红线。”她顿一顿,眼里有了难以泯灭的恨意,道,“王爷对你的事情知道的可是一清二楚!”
      欣妃望向太后,高叫着,道:“可是臣妾明明看见过静妃手臂上有守宫砂!”
      我立即跪下道:“太后,臣妾以性命担保,的确是在棠梨宫亲耳听到欣妃所言的此事。”
      贞妃更是跪下,坚定地道:“臣妾愿意以性命担保,静妃绝不肯能做对不起清河王的事。”
      虽然不满意静妃插手璘嫔的事,但见连我都大义灭亲出来站在静妃的这一边,所以高位嫔妃们也就纷纷站出来。
      胡蕴蓉更是道:“太后明察!若是静妃真有这等丑事,当初也不会寻死觅活的,逼得六表哥不得不同意娶她。”
      “什么!他娶我,是被强迫的!他本来不愿意娶我吗?”尤静娴遽然一惊,清清如水的眼眸里泛起无数的涟漪。她瑟瑟发抖,无助地道:“他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娶我的吗?不会的,爹爹,还有娘亲是不会骗我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玉隐嫌恶地道:“是的。你才知道吗?六郎本不想纳你,但是看你太可怜了!六郎是可怜你!”
      “玉隐!住口!”我急怒攻心,道,“你胡说什么!你知道你今天到底做了什么!”
      胡蕴蓉后悔不跌,忙道:“不是这样的。其实是——”
      “原来他是可怜我。”尤静娴的唇角浮着一抹如新月一般的笑容,极浅极淡。她抬头望着细雨密垂千万缕的天空,愀然神伤地道:“原来他是可怜我。现在连这可怜都不可怜我了。”
      我怜悯地望着她,看来爱女心切的沛国公与沛国公夫人根本没有告诉过她当时的情况,而是编织了一个美丽而善意的谎言,安慰一颗玲珑剔透的少女的水晶心。
      玉隐的语气放柔和一点,道:“六郎是善良人,只要你向他认错,保证以后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他会收回这封休书的。”
      太后泠然道:“隐妃,若是静妃守宫砂还在,那么这奸情之事从何说起呢?”
      欣妃忙道:“静妃,你挽起袖子,让大家看看,你的守宫砂还在呀!”
      其实,对于静妃来说,无论守宫砂在不在,今日的事都不赀是巨大的侮辱。不在,又有玄清的休书作底,那么可以认定她与人私通之罪;若是在,那么就证实了,她与玄清成亲一年多来,实际上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可见玄清待她是多么的冷淡。
      尤静娴幽幽地转过头来,幽幽然地道:“隐姐姐,你有没有听说一句话,士可杀不可辱!”说着就挣脱了贞妃的手,猛地朝殿外的朱红色的大柱子撞去。
      众位妃嫔顿时尖叫起来。太后高叫道:“快!拦住她!”
      玉隐似乎没有料到素来柔弱的尤静娴竟然有如此惊人的举措,茫然地立在原地,道:“不可能!不可能!”
      等到众人一齐冲到殿外,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住了。没有看见料想中血溅若桃花的惨景,却看见一脸坏笑的玄清紧紧地抱着尤静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连我都迷糊了。
      看看众人也都是面面相觑,不知道所以然。
      玄清扶起尤静娴,目光越过众人,静静地落在立于最后的玉隐身上,清润的笑容如浮光掠影,朗声道:“玉隐,谢谢你!这一次,我终于赢了!”
      众人更加不可思议,疑惑的目光望望玉隐,望望玄清,又望望尤静娴,不知道这三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玄清唇边的笑意浓如三春阳光,温暖和煦,低头看着想要他挣脱怀抱的尤静娴,道:“静娴,你再把‘休书’看一遍!再看一遍!看看能看出什么来!”
      尤静娴满腹狐疑地看了玄清一眼,依言低头,又认认真真地看一遍,这一遍一看不要紧,原本苍白的脸竟慢慢地有了血色,不一会儿,竟是玉面如霞飞彩流,眉宇间的幽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羞涩与喜悦。
      众人更加奇怪了,只听贞妃“哎呀”地叫了一声,也跟着脸红起来。
      玄凌忙问道:“贞妃,到底是什么哑谜?”
      贞妃羞羞答答地道:“皇上,那首七绝是一首嵌字谐音诗,第一句的第一个字,第二句的第二个字,第三句的第二个字,第四句的第一个字分别挑出来,然后连在一起可以凑成一句话。”
      玄凌眉毛一扬,笑道:“镜闲舞捱,就是‘静娴吾爱’!”他笑弯了腰,道:“老六,老六,也只有你想得出来这样刁钻古怪的事来!”
      太后料着事情无妨,面色缓和下来,就笑道:“清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玄清温润地笑道:“这事说来话长了!古有苏小妹三难秦少游,今有尤静娴四考清河王。静娴,这琴棋书画四关中的书这一关,我是不是可以算过了?”
      尤静娴羞涩地看了玉隐一眼,道:“王爷,你怎么——不能算过!若不是一时情急,我不会看不出来的。”
      玄清作揖道:“静娘子,你就饶了相公吧!”他眸光清亮,脸上尽是笑意,道:“单是书这一项,我来应试,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都一年多了!”他调侃地道,“看在我爬了一年多的墙,跳了一年多的树的份上,静娘子也该算我过了!真不容易呀!你想想,每隔一日,半夜三更,风雨无阻的。”
      说得众人一起笑起来。玄凌哈哈大笑,道:“老六,又不是偷香窃玉,你在自己家里也要爬墙攀树的呀!朕猜到了,新娘子出的题目,你答不上来,不好意思走大路,只好爬了!”
      胡蕴蓉插嘴,打趣笑道:“原来,是静妃考六表哥呀!不过六表哥也太差劲了!人家秦少游一个晚上就过了,你单单一样就考了一年多呀!那这四关考下来,岂不是要四年!到时候,新郎都成老郎了!”
      玄清假意唉声叹气,望着玄凌,道:“没法子了。谁让臣弟那么笨呢!次次都是孔夫子搬家——尽是输。这一回,若不是和玉隐商量好了,演了一出戏,怕是还赢不了呢!”说着又向玉隐,遥遥地作了一揖,笑道:“相公在这里多谢隐娘子了!”
      玉隐面上带着盈盈的笑,还了一礼。
      太后松快地一笑,指着玄清,道:“这捉狭的清儿,害得哀家白白为你操心一场,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儿。”她望着玉隐,赞许地点点头,笑道:“哀家差点错怪你了!不过也亏得你,这样的恶人,你也肯做!”
      玉隐脸一红,含笑道:“王爷吩咐的,臣妾自然要听。而且——”她朝尤静娴微微一笑,和气地道:“臣妾也希望王爷能早日过了静妹妹的四关!”
      尤静娴面上更红了,低头不语。
      一桩轰轰烈烈的公案,竟有了这样一个美满的结局。
      的确是美满极了。看上去,三人的确是和睦,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当无意中,我的目光与清的目光接触到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他眼底的黯然。虽然,他飞快地转眸,但我还是看清了,那眼神里深深隐藏着的无奈与戚然。
      玄清,是在演戏吗?
      也许,本来就是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吧!真的滋味点点滴滴在心头,而面上却带了一层又一层看上去很像真的面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