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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静女其姝 ...

  •   走在去棠梨宫的幽径上,心底莫名生出几分感伤,物是人非事事休,不语泪暗流,十载光阴似水杳杳一去不可追了。当年旖旎温暖的小儿女的心肠已经冷却,留下萧索的心,寂寞的情,以及一声声无可奈可的叹惋,叹惋人事沧桑变幻,叹惋盛年的红颜却有一颗死去的心。
      一走进棠梨宫,就看见前院的那两柱巨大的西府海棠结了累累的珊瑚色的果实,随风轻轻地摇曳,仿佛一串串红色的小珍珠,又好像一串串的相思红豆。叶子是苍苍翠翠,果实是红红艳艳,两下相配,煞是美丽。因眉庄喜爱菊花,玄凌特意命院里照旧移植,以示不能忘怀的意思。我扫了一眼,金芍药、玉玲珑、一捧雪、胭脂香、锦荔枝、西施粉、玉楼春……都是名贵娇艳的品种,开得花团锦簇,直可以与三春的花景相媲美。一个恍惚,仿佛是少妇的眉庄,被繁艳的菊花簇拥着,脸上现出小女子幸福的满足:“皇上,他待我不薄了。”
      眉庄呀,眉庄,你也曾爱过吧!只是那个人——
      我低低的叹气,玄凌到底是凉薄了。我与她,当日也是傻,竟将一颗心全部放在了他的身上,希望他能给我们一点爱,而不仅仅是宠。殊不知玄凌的爱,早就全部给了少年时代的纯元皇后,随着纯元皇后的死,而永埋葬在地下,剩下的不过是他当年爱的影子。
      是的,我是纯元皇后的影子,傅如吟是纯元皇后的影子,这满宫的宫嫔有许多是纯元皇后的影子,或者容貌,或者才情,或者嗓音。
      恨,从心底生出来的恨,涨满了我的心!玄凌,你若一开始对我无爱,就不该给我希望,你给了我希望,却又亲手把希望扼杀掉,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的残忍!
      满怀都是荆棘丛生,满心都是草莽荒芜,一颗心硬生生地让你折磨得伤痕累累,一个人硬生生地让你折磨成一个铁石心肠的深宫妇人。
      泪眼婆娑,在刺骨的凉风里,我与眉庄才渐渐明白,当年的我们是多么的天真与幼稚,虽然迟了点,但还是醒悟过来了,早早地脱身而去。
      莹心殿里站了不少的宫女太监,却是鸦雀无声。内中竟有欣妃的侍女燕儿和贞妃的侍女竹茹在,她们见到我来,忙行礼,道:“给淑妃娘娘请安。”
      却听见殿阁里欣妃咋呼咋呼地大叫:“天呀!静妃的守宫砂竟然没褪!”
      我一凛,玄清你竟然——差一点就要落下泪来,玄清,你何苦这般痴情呢?尤静娴可是你明媒正娶的侧妃呀!
      脚下几乎站不稳,然而却被槿汐牢牢地扶住了。她不动声色地道:“娘娘,逝者长已矣,若是您一直伤心下去,想来惠仪贵妃娘娘在泉下也不得安宁吧!”
      我反应过来,在这里岂可容我恣意放纵自己真实的情思,忙端正了淑妃应有的姿容,止住要通报的燕儿,缓缓地入内。自眉庄薨逝后,莹心殿内的陈设一直很素淡,就连落地的纱帏也是淡淡的浅绿色,只在边角处绣了广玉兰。转过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玻璃碧纱橱,便是我原先所居东暖阁。
      欣妃与贞妃迎面走来。欣妃着一身掐金莲纹藏青色衣裙,眼角细细的皱纹清晰可见,略显老态。而贞妃却还是打扮的素净淡雅,发髻上的银步摇,垂下细细的珍珠串。
      彼此见礼一毕,我直接问道:“静妃怎么样了?”
      欣妃向来说话爽快,语气里很是唏嘘,道:“还能怎么样呢!本来身子就不好,浸了水,越发不好了!现在还是昏迷着呢!卫太医还在里面守着!虽然不伤性命,但少不得又要缠绵病榻几个月了!”欣妃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嘴皮子动了动,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贞妃恬静地笑着,那抹淡淡的笑里含着深深的苦涩,如月冷千山,如空山积翠,凉意冷意一望可知,道:“身体的病可以治得,但心里的病却是治不好了!叶飞叶卷秋又至,鸿雁惊寒断肠声。回文自伤付一炬,乌夜星稀孤月冷。”一双盈盈含着泪水的眼眸转向我,笑容里的苦味越发浓了。
      听口气像是贞妃在顾影自怜,但是又不完全像。我微笑道:“贞妹妹,又做得好诗!”
      贞妃将目光移向了暖阁内的床榻那边,幽幽地道,“是静妃所作。”
      我面上微露诧异之色,继而飞快地稳住,莞尔一笑,道:“静妃好才情!只是‘诗言志’并以温柔敦厚为上品,哀而不怨,愤而不伤,讲求含蓄之美。这诗里的怨情一望可知,到底还是直露了些。而且绝句不仅要偶句押韵,更要就求平仄,追求四声回环往复的和谐。恕本宫直言,此诗不大符合七绝的平仄。黄叶、鸿雁,回文、乌夜,冷星,孤月,都是用得极熟烂的意象。虽然诗不尚险怪,但到底也要求新求变,不可拘泥于古人。所以此诗在字句上还需要斟酌与润色。”我说话向来平淡,不与人争,不知今日听说是尤静娴的诗后,竟毫不客气地挑起刺来,冲口说出这一篇话,自己也觉得惊诧。
      贞妃的脸上飘来一朵暗色的薄云,婉声道:“淑妃娘娘,臣妾以为诗的好坏只在于情的真假。无病呻吟者,纵使技巧圆融,也不是一流之作。有情之诗才是好诗。李青莲之诗一气呵成,浪漫飘逸有仙气,常出格律之外,但其中却不乏千古传诵的名篇。况且格律诗发轫于南朝齐的‘永明体’,沈约等才讲四声,忌八病,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至唐沈佺期、宋之问回忌声病,约句准章,锦绣成文,才定下格律诗的规矩。而在唐之前的诗歌几乎是不受格律的限制。若是以唐人的格律诗来评判,那么四言为主的《诗经》,与杂言为主的《离骚》都算不得好诗了!”
      贞妃顿了顿,目光黯淡地看着我,柔声道:“况且有些诗歌不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是写给自己,抒发一下心中的怨念。若不借助诗词一吐为快,那么郁结在心中,长久以往,就会病入膏肓了。”她将怜惜的目光转向暖阁内,叹道,“臣妾只是就诗论诗,绝非有意与淑妃娘娘争论,若是言语上有唐突了淑妃娘娘的地方,还望淑妃娘娘恕罪!”她的语气更加哀怨了,道,“今日不过是臣妾与静妃第一次交谈,平心而论,臣妾不过是将心比心,同病相怜罢了!”话未说完,贞妃的眼圈就红了。
      欣妃几次想打断插言,但是几次都未成功,终于等到贞妃说完了话,忙道:“淑妃娘娘,贞妹妹,这诗呀,词呀,你们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说!现在当务之急是守着静妃,等着清河王来。”她焦急地看一眼门外,道,“清河王怎么还没有来?照理说,信应该报到清河王府了。”
      我心里也存了几分疑惑,算算时间,玄清与玉隐应该到这里了。玄清不是狠心人,对不相干的旁人尚且愿意施以援手,更何况对在名分上还是他的侧妃的尤静娴,至少礼节上要来探望一下吧!不来实在说不过去。即使玄清有事情实在走不开,那玉隐也要来吧!虽然玄清待玉隐要更好一些,但说到底玉隐也是和尤静娴平起平坐的侧妃,若是她不来,那么旁人更有理由说她在王府处处欺压尤静娴了。
      但是等了好一会儿,玄清与玉隐都没有出现。
      欣妃起先还能安坐着等,到后来脸上现出了悲愤的神色,望着我,道:“淑妃娘娘,对臣妾来说,这不过是件闲事,臣妾大可不必多嘴!但是臣妾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不忍心见到静妃年纪轻轻就沦为弃妇。衣服还有三天新呢!静妃嫁给清河王这才多久呀!就遭这般冷落!”欣妃的嘴最是碎屑,素来爽利,什么话都在心底搁不住,攥着手绢的手指了指暖阁内,道:“若是她和鹂妃,管氏是一丘之貉,臣妾也不说了,那是该被冷在一边!但是她犯了什么错!挺好的一个姑娘呀!硬生生地给人往死里逼!沛国公和国公夫人老来得女,宝贝蛋儿似地捧着,眼见着她出了阁,以为嫁得其所,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落了个这样的结局。他们面上不好说,暗地里怕是老泪都流了一缸!”欣妃为尤静娴打抱不平,完全是出自一片好心。
      尤静娴是沛国公与国公夫人四十岁上生的嫡嫡亲的女儿,听闻当年她出生的时候,沛国公的大孙子都蹒跚学步了。一般家庭多宠爱幼子幼女,想来尤静娴也是在蜜罐中长大的吧!
      沛国公的背后就是太后。若是玄清一味偏袒玉隐,那么本来就不中意玉隐的太后娘娘肯定大为不满了,说不定会以为是我指使玉隐迷惑住玄清的,说不定连带着对我的好印象也大为减低。那么对我,还有刚刚平反的甄家是大大的不利。
      我劝过玉隐,玉隐似乎极不乐意玄清亲近尤静娴,但是若让我亲自去劝说,那么让我自己情何以堪呀!忍着悲痛,送一个女子如心爱的人身边不够,还要再送去一个。而且现在要送去的那一个——我的心仿佛如这萧索的秋景一般,若是这个女子真如众人所认为的那么美好,玄清会对她动真心吗?
      甄嬛呀,甄嬛,为什么你还是这样小鸡肚肠,斤斤计较那一份爱。我悲哀地发现,其实我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不愿意将心上人的爱送给别人,虽然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份爱现在不会也不能属于我了。
      一方面,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一定要劝玄清平衡玉隐与尤静娴的关系,另一方面,我的情感告诉我,我千万不能牵线让尤静娴与玄清有相熟的机会。若是她真是清殊的静女,那么我就危险了。
      玄清是我灰暗的人生的亮光,是治疗我支离破碎的心伤的最熨帖的良药,他对我的爱是我生命唯一美好的回忆,我好害怕有一天,也会留不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
      在暖阁外,我胆怯了,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直接面对尤静娴。
      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芳若与清河王府的采葛来了,她们向三位宫妃行礼后,芳若首先开口道,“太后娘娘念了佛经之后,有些疲倦,所以正在小睡,不便打扰。皇后娘娘的头风又犯了,所以也没有惊动。”
      我微微颔首,眼睛瞥了一眼四十多岁的采葛,半含着怒气,道:“隐妃怎么还不过来?”
      采葛有了几分怯意,道:“王爷和隐妃娘娘要去清凉台小主一阵子。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情。这里的事,已经告之隐妃娘娘了。隐妃娘娘说请静妃娘娘回府调息,王府里有上好的药材。”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终于说下去,道,“静妃娘娘常常病着的。上回落水之后,躺了几天就会好,想来不会碍事的。”
      一言未了,欣妃勃然大怒,道:“什么叫不碍事!居然还有上回落水!她隐妃狂什么狂!她是清河王侧妃,难道静娴就不是!”她扯着我的袖子,怒道,“淑妃娘娘,你评评这个理儿!隐妃是你的妹妹!你倒说说看!”
      我自然不能因为玉隐,犯了众怒,忙道:“采葛,你立即去隐妃那里,告诉她,静妃病了,本宫请她来一趟。”
      “谢谢,不用了。”一把清冽而娇弱的声音在我身后突然扬起。
      我一回眸,只见一个面容恬静清丽的小女扶着丫鬟柔柔嫚嫚地立着,白色的袖子上绣了竹叶暗纹,轻轻盈盈地垂下来,更衬得她单薄的身影萧索支离。棠梨宫外暖阳当暄,而着棠梨宫里却因为她的骤然出现而变得微凉。她如同江南午夜里被薄云笼着的冷月,焕出冰凉的淡蓝色的冷光;又如同西域雪山顶白雪,洁白晶莹而又缺乏蓬勃的生机。她算不上绝色,只是柔婉到了极点,也楚楚生怜到了极点,让人看了在觉得舒服的同时,猛然生出几分同情之意,仿佛她承受了单薄的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委屈。
      她的眼眸流淌着的是清冽的一泓秋水,虽然澄澈,虽然灵动,但也带了秋日的寒意。
      她的眉宇间积蓄着一股淡淡的哀愁,虽然被如花的年华冲淡了一些,但抑郁的落寞一望可知。
      她整个人婉约如同一首幽怨的闺词,仿佛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仿佛是一朵幽花寂寞开无主,向晚独自愁,仿佛是春去也,秋已至,娥眉惨淡泪痕湿,脉脉此情无人诉!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容貌,温婉清嘉,我想起了一个词,叫柔情似水。对,我被尤静娴自内散发出来的这份似水柔情,深深打动了,心的某一处也开始柔软起来,忍不住去怜惜这位静美的少女。
      她微微蹙着眉,身上的诗情画意弥漫开来,仿佛是青史古卷中缓缓走出来的,溢出淡淡的墨香。
      她整个人就像一朵白色纤柔的夕颜,静静地在夜晚,在昏暗的薄雾里,在青碧的葳蕤藤蔓间,悄然绽放,素白淡雅,小巧柔嫩,若是不在意,几乎会忽略她的存在。
      看见如夕颜般美丽的尤静娴,我心底隐隐生出不安的神色。陡然想起,那一次,在桐花台,清脸上的表情,也是这般淡淡,薄薄的笑容,也是这般淡淡,薄薄的忧郁,像极了秋日清晨琉璃瓦上的清霜,是无法形容的黯然伤神。
      尤静娴的气质竟与玄清出奇的形似。
      尤静娴静静地看着我,微微一屈膝,道:“谢谢三位姐姐的关心。”眼神里微微露出一点怏怏之色,道:“妾身不打紧,这就遵照隐姐姐的命令回王府去。”
      说到这里,她正要迈开步去,脚下一个踉跄,身子软软地向前倾去,若不是站在她身侧的丫鬟牢牢地扶住,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了。
      贞妃最是焦急,关切地道:“静娴,你这个样子怎么走呢!还是先躺着吧!”
      尤静娴只是淡淡地道:“我没事。”她的眼神很空灵,很迷茫,也很伤感,让人猝然望去心生不忍之心。她掏出一方绣了细碎的粉红色小花的白纱手帕,轻轻地打开。
      我屏息凝神地看着,那素雅的手帕里包着的竟是我随手扔下的一捧雪的花瓣!
      尤静娴笑得清且浅,原本蒙了灰尘的眸子明亮了一些,向着贞妃,轻轻地道:“贞姐姐,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将花埋葬了吧!”
      欣妃忍不住,就道:“这花飘在水里不是挺好的!干嘛要费事把它捞出来呢!”
      尤静娴眉梢上是难掩的黯淡,道:“流水落花两相洁,但是这水流了出去,就不晓得会掺和了什么。一捧雪如此洁白如雪,若是那时候被玷污了,岂不是糟蹋了花了!还不如埋入土中,质本洁来还洁去。”
      贞妃微微颔首,深以为然地道:“古人将用秃了的笔埋入土中,是为‘笔冢’;又有人将诗作焚烧后剩下的灰烬埋入土中,是为‘诗冢’,还有人将花收在香囊里葬花于山坡,是为‘花冢’。”
      尤静娴微微低头,轻轻叹道:“静娴不过是效仿古人罢了!花谢花飞花满天,红销香断何人怜。而今侬来葬秋花,明年葬侬知是谁?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东风恶,人情薄,一杯愁绪,一年离索,错,错,错。秋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菊花落,闲池阁,想来是,莫,莫,莫。”
      尤静娴的才情真是了得!竟能信口将名句连缀在一起,而且转化的几乎不留痕迹。
      平心而论,贞妃虽然颇有几分才情,但和尤静娴比,还是稍逊一筹。我仔细而谨慎地观察着尤静娴,实在无法将眼前这样空灵而忧郁的少女与玉隐口中那个恶毒的妇人联系在一起,心中蓦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是玉隐蓄意造谣,恶语中伤吗?
      贞妃叹了一口气,道:“静娴,这花,你还是带出宫去葬了吧!”她的眼眸是烟水迷离,仿佛飘荡着淡淡的怨气,道,“也许,外面的土地更洁净些!”
      我眼见着尤静娴与徐燕宜两个人俱是一样的愁眉微蹙,清眸暗伤,感受深受,面上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云霭,道:“花已零落水中,再掬来,也已是残花了。倒不如让花随波漂流,飘到哪里,是哪里。有道是水流花谢两无情。”
      尤静娴眼眸里里流淌出清冷的寒水,道:“淑妃娘娘并非流水或者落花,怎能知道他们是有情还是无情?”她的语气里是无限的伤感,仿佛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的幽怨,道,“也许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不觉细细地忖度这八个饱含了她的伤心事的字,于她,玄清就好比着杳杳的流水,虽然她如缤纷的落英一般愿意随波兜转,但是流水却无意呀!我心痛神驰,若她如徐燕宜一般真是个痴情的女子,那么我与玄清岂不是害了她的一生。
      所谓钟情于一人,对于被钟情的那人来说无疑是幸福的。若是两情相悦能长相守,享受着旖旎的情思,不赀是一件美事。若是长相思不能长相守,又各自婚嫁了,那么不仅对于相恋的两人是愁怨,对于他们身边的人也是一件愁事吧!
      由己及人,不由地想起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地爱慕玄凌的日子,今日的徐燕宜与尤静娴是何其的相似,爱上了一个心中有了永恒的爱人而永远不会爱自己的人。她们的爱没有错,但是她们却要注定承载这份沉重的绝望。
      尤静娴的自怨自艾绝不像是装出来的,有着发自内心的真诚。她的眉眼上一点也没有出身公侯小姐该有的精明与睿智,相反却又一股纯之又纯的恬淡而又古雅的气质,仿佛她就是戏文上的杜丽娘,仿佛她这一朵悄然绽放的夕颜花,纵使晶莹洁白若雪若玉,却只能悉数付与断井颓垣。美眷如花,却只能我在幽怨自怜,愀然地看着流光弃掷了自己,被雨打风吹去,一点点褪去明媚鲜妍,一朝飘泊,再难觅芳踪。
      “而今侬来葬秋花,明年葬侬知是谁?”我被尤静娴话语中的颓然之气深深震撼而感动了。这样一个洁净的女子,我不能看她一点点地滑入悲剧的渊薮。
      袅袅的沉水香一缕缕地从香炉里飘出来,像极了暖日碧树上柔柔的晴丝,摇荡着秋光如线。闲庭院里的梨树上,流莺哀啭,明快如剪,剪煞人的心绪,也剪煞了流年。
      风静珠帘闲,上面一粒粒珍珠转动着光线,时明时暗,就像尤静娴的眼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似乎满怀心事的她,思绪也是蹁跹不定。想她婵娟,正青春年少,娇羞腼腆,却如同无人赏的花儿空自妍,悲伤地看着韶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没有神仙眷,没有良姻缘,有的只是一个少女幽情难遣,幽怨暗绵。
      想当时,盛宠的时候,玄凌到底还是给了我一个旖旎靡华的梦,虽然那梦是假的,最后无可避免地破碎了,但我到底也有过好时光,而且天不薄我,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又有玄清的爱的抚慰。但是尤静娴呢?她却是连梦都没有过,一入侯门深似海,独面着惨淡的人生,独面着萧索的岁月。
      薄命如斯,我不禁为她感到了不平。
      贞妃叹惋道:“是呀!有时候,的确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眼底的失落被我尽收眼中。她那样痴爱着玄凌,但是这一份心思,玄凌却是不曾揣摩过。在玄凌眼里,贞妃不过是二皇子予沛的生母,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子,还不及一个宫女出身的荣嫔赤芍!
      如果说徐燕宜是空翠殿里形单影只的孤燕,那么尤静娴就是桐花台的角落里孤芳自赏的夕颜花,都是应该让人怜惜却无人怜惜的女子。
      我低低叹一口气,也许是玉隐草木皆兵了吧!看见柔桡的女子就以为定是安陵容那路的货色,小心地防范着,殊不知这世上还有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心思细腻,温婉柔情。
      欣妃也是高门出身,也读过几本诗书,领会了我们是在以花喻人,就叹道:“这实在是各人入各人的眼。”她的眉头紧紧地锁着,向着尤静娴,道,“你撑得住吗?要不,再躺会儿。”
      我瞧着尤静娴面色苍白,也挽留,道:“静妃,你还是再歇一会儿吧!”
      贞妃不由分说地扶着尤静娴进去,道:“虽然从宫里到王府路不远,但却是车马颠簸,你等身子好透了再走吧!你要是觉得一个人闷闷的,我就陪你说说话好了!”
      尤静娴波光粼粼的眼眸静静地望着贞妃,浮起淡淡的笑容,道:“贞姐姐,谢谢你。”
      贞妃转向我与欣妃,道:“这里有妹妹呢!两位姐姐还是回去吧!”她顿了顿,含笑着望着欣妃,道:“十日之后,就是新科状元插花游街,来领琼林宴呢!”
      欣妃会心地一笑,看着尤静娴道:“静娴,你好生养着。我得了空,就过来看你!”然后又看着贞妃,道:“这里就劳烦贞妹妹了。”她的眉梢上有洋洋的喜气。
      于是,我与欣妃缓缓地走出了棠梨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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