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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梦里陌上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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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特别阴霾,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如鹅毛一般纷扬而下,整个紫奥城到处是阴冷潮湿。而辗转在寂寞后宫之中的无数倩影也笼上了一层阴郁。
予润虽然是夭折横死,按照礼制不能有重大的葬仪,虽然玄凌很想破格以嫡皇子的规格来安葬,但是却让众位言官的奏折给挡住了,又是礼法不可违。玄凌只得同意按照宫中死孩子的惯常做法,命人将予润小小的身躯放在竹筏上,让他顺水而去。我想去送予润最后一程,但是又不被允许,因为我是有子嗣的人,怕沾染上晦气。最终,一切草草了事。温实初自请去送葬,回来之后,整个人如一炉死灰一般,毫无生气,终日脸上都没有笑影。
背人处,我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温太医,你——”
温实初深吸一口气,看一看左右的确是无人,才微微露出一点笑容,道:“润儿没有死,微臣带走了他。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他原来就不该属于宫廷!”
我望着他,看见他的眼睛闪耀一点光,微微颔首,松了一口气,道:“这样最好了!这也是眉庄最希望看到的了。”
当然,我仍然在玄凌面前时常临风洒泪,对月长吁,伤心欲绝。他亦是十分悲痛,拥着我内疚而自责地道:“可恨朕真无能,连儿女都保护不了。”
是的,亲眼目睹了予润遭遇不测的和睦帝姬,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好动,每日里都是呆呆地坐着,恍恍惚惚,神志不清。胡蕴蓉急得不得了,然而太医们却无能为力,只是说这个病很难治,也许第二日,和睦帝姬就能清醒过来,也许这一辈子,她就是这样了。
而予沛也因为徐燕宜的事而沉默寡言了,虽然玄凌将他交由良妃抚养,但是他总是往燕禧殿跑,痴痴呆呆地坐在和睦帝姬身边,也不哭,也不闹,就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半日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一对伶俐可人的金童玉女遭此横祸后成了两根怎么戳也没有反应的木头。
这些令人伤心的事情,在病榻上的太后也听闻了,老泪纵横,病越发沉重了。玄凌这些年来统共就只有四位皇子,如今予润不在了,予沛看样子也不中用了,大皇子予漓却又在军中效力,生死未卜。所以太后特别在意宫中硕果仅存的予涵的安危,特特地遣了孙姑姑来照料,并放出了狠话,道:“若是涵儿有了三长两短,哀家让满宫的后妃统统去给他殉葬!”
虽然有太后、玄凌的刻意保护,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愈加仔细,予涵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经过几道检查,能近身的人也是留意过许久的可靠的人。
如此,后宫暂时平静下来。
乾元二十四年的春天如约而至,雪连多日,寒意料峭,连上林苑的繁花也迟开了些日子。然而该开的花到时候却也是次第绽放出娇艳,青青的柳条舒展着曼妙地柔枝,临风拂水,春花灿烂,妍丽多姿,芳菲无限。
走在玉照宫的空翠殿前寂无人行的幽道上,两旁杂花生树,片片红花,随风堕下,藤蔓密密青青,在清风里起起伏伏,若翠浪一般。
自在流莺恰恰地啼叫,争着飞上暖树的枝头,娇滴春燕,上下穿梭。阳光照下来,飞鸟在地上投下影子,如一朵朵移动着的花朵。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突然想起这句如煦暖春风一般温暖我心的话,暗暗神伤,又一个春天来了,盎然春色满人间,然而,他身边的人不是我,而我身边的人不是他。
收敛起神色,我提着绿罗裙,来这里却不是寻芳草。
空翠殿里传来一个女子恬美的嗓音,再念一首世代传诵的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她轻轻地道:“珍儿,沛儿,你们知道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呀?来,说给母妃听听。”
予沛虽然生下来体质羸弱,但这些年养护不错,这次受的惊又比和睦帝姬少些,还得到温实初的悉心照料,好了大半,虽然没有从前的机灵劲儿,但是见胡蕴蓉有问,还是能答上几句,脆生生地道:“母妃这首诗写的是春天的景色吧!早上睡起来天亮了,鸟在外头叫呀叫的!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不晓得花呢是不是又落掉了好些呢!”
听见胡蕴蓉惊喜地道:“沛儿真聪明!”
这是胡蕴蓉在教导两个痴傻了的孩儿。微微叹息,原来以为她对予沛存心不良,如今看来,我是想错了,她是真心疼爱孩子。想来她已经失去了再做母亲的资格,就愈加对幼稚的孩儿充满了爱心。
良妃在月洞窗前坐着,端着一杯茶,含着恬淡的笑,怡然地看着这亲睦的一幕。她一瞥眼,瞧见我来了,忙站起来。我极力摆手,示意她别惊动了她们。良妃才有些忐忑地坐下来。
胡蕴蓉却瞧见我来了,含着淡淡而有些疏离的笑,对我行了平礼,我亦是还她一礼。胡蕴蓉又推推两个孩子,道:“给你们的莞母妃请安!”
予沛虽然和我不熟,但听了胡蕴蓉的话,便给我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而和睦帝姬却是咬着手指头,傻乎乎地笑着,涎水从口边流了下来。
看着和睦帝姬还是这般模样,胡蕴蓉不由得不心痛,蹙起了眉头。
于是,三人坐下来聊了聊孩子的事情。一身宝蓝色衣裙的良妃笑道:“现在到了炖药的时辰了。臣妾少不得过去瞧着!”
良妃得了予沛,就和当日德妃得了胧月一般,也是事事小心,一应用度必要经她的手仔细查过,方敢送到予沛手中,生怕苦命的予沛再次被人算计了去。对君恩无望的她而言,予沛这个孩子就是她下半辈子的指望了,自然是尽心尽力地抚养。
胡蕴蓉拉着予沛的小手牵起和睦帝姬的小手,笑道:“沛儿乖,带你姐姐去走走!现在上林苑的花都开了,你去给母妃摘几朵回来插瓶,好不好?”
予沛虽然比原来傻了几分,但是孩子的天性还是抹灭不掉的,自然乐得蹦起来,拉着和睦帝姬就往外头走去。琼脂忙带着宫女太监们紧紧地跟着,我瞥了一眼,俱是胡蕴蓉的心腹。
等到室内余下我与她两个人,胡蕴蓉才握一握手臂上的嵌了东海明珠的金镯子,道:“莞姐姐,妹妹好久没有和姐姐单独絮话了。”她瞥了我一眼,笑道:“姐姐今日有闲有心了。”
我已经猜到她大约已知我的来意,就笑道:“偶尔信步赏春景,走进了积翠空明的玉照宫,得见良景如斯。”
胡蕴蓉眼中一暗,缓缓地道:“若非有人作梗,今日此处风景更好。”她看了我一眼,幽幽地道,“妹妹素来与惠仪贵妃交好,如今见她的遗孤未曾保住,不免唇亡齿寒。”她的目光流连在玉指上套着的嵌翡翠镂花金护甲上,淡淡地道,“今天春天的风似乎比往年大了许多。花落了不少,果子也怕会落了不少吧!”忽然,她抬眼,目光里有了警示地成分,道:“莞姐姐,小心,别让已经结好的果子落了!”
然而小连子却是一路跑过来,扶着门框,喘个不休道:“大事不好了!淑妃娘娘!凤仪宫的绣夏突然带了人来,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不由分说地带走了花宜呢!奴才方才打听到,花宜已经被押到慎刑司,动用了大刑了!”
胡蕴蓉冷冷一笑,道:“莞姐姐小心,又有人想掐果子了!”
小连子脸一红,继续道:“听说抓走花宜是因为有人告发花宜已非完璧之身,怀疑她与侍卫有私情。宫中的嬷嬷已经检查过了,的确不是处子,但是又说,照着情形看,破身之日早在两三年前。所以,现在审问花宜在入宫前的奸夫是谁?”
皇后明着是审花宜,暗中还不是让我没脸!我沉吟了一刻,道:“小连子你去慎刑司说一声,暂缓行刑,待本宫去一趟凤仪宫吧!”
“莞姐姐!妹妹随你一同去吧!”胡蕴蓉站起身,淡淡地道,“两个人去总比一个人去好!”
现在,我与胡蕴蓉若不放弃前嫌,共同应付皇后,只怕要被皇后各个击破了,微微颔首,含笑道:“有劳昌贤妃了。”
胡蕴蓉微微笑道:“莞姐姐,妹妹不是在帮你,是在帮自己。”
然而小允子却又飞奔进来,急得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大口大口喘着气,道:“淑妃娘娘,合婚帖——合婚帖!”
我有些懵了,忙道:“什么合婚帖?”心下一沉,莫不是我和玄清的事情东窗事发了吧!面上虽然还算镇定,但是心却是跳得厉害。
小允子急道:“韵贵嫔娘娘今日去甘露寺上香,到了那里,一定要去拜拜娘娘曾经住过的凌云峰,却不想,在禅房里发现了一张合婚帖,上面署的是娘娘与六王的名字!韵贵嫔娘娘立即就回来,赶忙将合婚帖交给了皇后娘娘,现在皇后娘娘已经让翰林院的几位翰林,拿了合婚帖与娘娘、六王素日写得字,对照笔迹了呢!过一会儿,就有论断了!”
不可能!那张合婚帖,我最后交给了玄清,定然是被他好好收在了清凉台,怎么可能还在凌云峰的禅房里!难道是玄清那里有内奸,或者这张帖子压根就是伪造的?我冷笑了一声,对着胡蕴蓉,道:“有人还真是处心积虑呀!前年这个时候说是温太医!现在不干不净地又扯上了六王!可怜二妹还在孕中呢!”我顿了顿,道,“皇上怎么说?”
小允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皇上目前和几位大臣在书房里商议赫赫的事情,暂时还不知道!”
胡蕴蓉望着我,平静地道:“莞姐姐!您先去凤仪宫吧!仪元殿那边,妹妹代莞姐姐走一遭!”
凤仪宫昭阳殿修葺一新,华丽富贵,明黄色的琉璃瓦上流光熠熠,而雕栏玉砌下各色牡丹盛开如繁丽的织锦,傲然临风。
剪秋似乎知道我要来,站在湘妃细帘前候着,见我来了,屈膝行礼,道:“奴婢给淑妃娘娘请安。”然后娴熟地打起帘子,道,“端贵妃娘娘,德妃娘娘、欣妃娘娘、良妃娘娘、庆贵嫔娘娘、韵贵嫔娘娘、福贵嫔娘娘、还有各宫的小主都已经到了。”
皇后果然是心机深,动作快,办起事来,如迅风一般,就这一会儿,满宫的妃嫔就齐聚昭阳殿了。
殿内,皇后高坐在青金瑞兽雕漆凤椅之上,虽是家常装束,却也觉得肃穆端庄、雍容华贵。上身是品红色洒金绣着凤鸣九天的宽袖长衣,下边一条玫瑰红的罗裙,裙上用金线银线绣成朵朵硕大的牡丹,光华绚烂,端得是赫赫中宫威严。
我忙屈膝下去,恭恭敬敬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千岁万福。”
皇后的雍容华贵无懈可击,十分客气地道:“淑妃,请起吧!绘春,上茶!”
我又与端贵妃、德妃见了礼后,才在皇后左手边空下的椅子上坐下。余光轻轻地扫过韵贵嫔,只见她紧紧攥着手中的丝绢帕子,显然现在的她心底是极为不安的,毕竟有管文鸳前车之鉴,若是万一出了纰漏,她绝对不会有好的下场。
一时安静,在座的众人只是默默品茶而已。小尤子端了一个漆盘,我一眼就瞧见漆盘之上放着的那张我千次万次把玩过的合婚帖,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周围是首尾相连的于飞的凤凰,并蒂莲暗纹的底子,种种地种种都提醒我,这不是仿制,而就是原物!
面上虽然沉静,但是心底已经是翻江倒海。
皇后微笑道:“淑妃,打开看看?”
我坦然地打开,真的是那一张,迎面而来的是玄清那熟悉的字,“玄清,甄嬛,终身所约,永结为好。”下面是我提笔续在后面的,“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皇后淡淡地道:“淑妃,可认得此物?翰林院的几位翰林仔细比对过字迹。实在像淑妃和六王的。不知道淑妃该如何解释呢?”
我微微一笑,指着后一句,道:“这一句的确模仿得很像臣妾的字。”
皇后笑道:“那么淑妃的意思是前一句模仿得很像六王的字了?”
这一句中,暗含着凌厉的机锋,若是我回答是,那么我就是不打自招,与玄清关系密切。所以,我轻轻地摇摇头,恬淡地道:“这个臣妾不知道。六王的字,臣妾统共没有见过几回,印象不是很深。不然,请清河隐妃来,她一见就可辨识真伪。”
韵贵嫔咋着胆子,嗤之以鼻,道:“清河隐妃是淑妃娘娘的二妹,自然卫护自家姊妹了。”她说这话,虽然看上去理直气壮,对我不屑,但暗中含着怯意。
我笑道:“大周人才济济,摹写的高手如云,这有何稀奇。这明显就是有人想效仿当日的管氏陷害本宫与六王。”我顿了顿,虽然心痛,但还是坦坦荡荡地道:“隐妃与六王苦恋多年,对于六王的字迹想必是了如指掌。”我停了停,微微蹙眉,道,“不过,现在隐妃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怕是禁不起折腾。”
皇后淡淡地道:“此事关系甚大,本宫不得不查个清楚!隐妃的胎一直由温太医照料,坚如磐石,想必过来认一认字迹,是没有什么大碍的!来人,去请清河隐妃来吧!”
端贵妃望着皇后,道:“淑妃说得在理,臣妾相信淑妃的人品。前有管氏兴风作浪!此番定然又是小人作祟!”
皇后从容不迫地道:“正是有人诬陷,本宫身为六宫之主,才想查出个水落石出!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好给淑妃一个公道。淑妃一定很赞同本宫为你主持公道吧!”她望着我,笑容很温和端庄,仿佛不是她设好的套想让我钻,而是一心为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无法拒绝,低头道:“臣妾相信皇后娘娘定会秉公办事,还臣妾一个清白。”
正说着,却见面色铁青的玄凌大踏步地走进来,他的手上拿着一卷羊皮纸,身后跟着面色有些焦躁的胡蕴蓉,她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玄凌走到我跟前,放下羊皮纸,指着纸上以为曼妙的女子,怒道:“淑妃!你给朕说清楚了!为什么赫赫有你的画像。今日赫赫排遣使节来,说让清河王妃来和亲就退兵!为什么画像上的人是你?”说到后来,他的眼睛冒出熊熊火焰,口沫横飞,异常震怒!
画中的少妇身着粉霞锦绶藕丝罗衣,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的芍药纹锦长裙,外罩着一件银丝边掐花对襟外裳,系着一件紫貂披风,眉目含情,盈盈笑着,清丽端秀,不是我,又是谁!我暗暗心惊,虽然赫赫的画工不算高明,但于却有几分神似了。
史良娣嘴巴啧啧了几声,道:“嫔妾想起来了。嫔妾的兄长在边关守卫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前几年在上京看见清河王带着一位少妇并一个侍女去游山玩水,看着他们去瞧‘辉山晴雪’!回想起来。兄长的描述,和淑妃娘娘很像呢!”
庆贵嫔立即接口道:“世上相像的人多了去了!怎么能捕风捉影呢?”她瞥了一眼羊皮卷,道,“臣妾瞧着画卷与娘娘并不是很像。”
韵贵嫔冷笑道:“若是淑妃娘娘真的与六王同游上京,那么瞧见的人一定不少!若是能找到一二人作证的话——”
话未说完,就给欣妃打断了,道:“上一回管氏不也是证据确凿,证人确在嘛!”
穆良媛插嘴,道:“若是铁证如山还可以赖,说是假造的!那么事情的真相就怎么也查不清楚了!”
玄凌直直地逼视着我,狠狠地道:“甄氏,你说——朕要听你说!”他眼中满是绝望,手不住地抖动着羊皮卷,道,“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玄凌还是疑神疑鬼的,虽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说信任我,但是到了紧要关头,他还是忍不住对我起疑,这么快,他就认定了我有罪,不喊我淑妃,而喊我甄氏了。
甄嬛呀,甄嬛,难道你今天就这么完了吗?不,我不能低头,这一低头,不仅自己的性命不保,还有连累太多的人。我眼中含泪,以坦然的目光回望着玄凌,道:“臣妾说没有,皇上相信吗?”
玄凌当然不信,若是他足够相信我,也就不会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出这些话来了。暗中叹息,玄凌就是这样的人,太容易承诺,又太容易忘记承诺。
“画里的人是臣妾!”挺着大肚子面色雪白的玉隐扶着槿汐的手,缓缓地走进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玉隐的身上。我顿时心底愕然,今日的她,穿着一件粉霞锦绶藕丝罗衣,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的石榴花纹锦长裙,外罩着一件金丝边掐花对襟外裳,半翻髻上插着的赤金珠钗下垂下拇指大的明珠,涵烟眉,桃花妆,面如春日朝霞,娇艳动人,乍一看去,俨然是画中人。
真巧,为何她就跟知悉了一切一般,穿着相仿的衣裳,在千钧一发的关头,陡然出现。而且玄清的合婚帖收得那样的严密,只有王府贴身的人才可能拿得到。而那出游上京的知情人除了槿汐,就只有——我不敢往下想去,只能告诉自己这完全是一连串意外。
玉隐的肚子高高地凸起,想向玄凌行礼,然而双膝就是曲不下来。
皇后看了玄凌一眼,玄凌醒悟过来,忙道:“清河隐妃不必多礼,快赐坐!”
玉隐却不敢坐下来,眼中蒙上了一层泪光,道:“臣妾再不来,这里要唱窦娥冤了!”她盈盈地注视着画卷,苦涩地一笑,道:“没想到那日遇到的人真的是赫赫摩格可汗。臣妾有罪,不敢坐!”
胡蕴蓉忙走过去,扶她坐下,笑吟吟地道:“隐妃,你坐吧!这事情笃定是说来话长的。表哥都让你坐了!你坐着说好了!你撑得住站,你肚子的小家伙可受不了啦!”
玉隐现在的确是行动不便,看了我一眼后,也就坐下来了。
玄凌神色一松,愧疚地看了我一眼,唇角上扬,微笑道:“嬛嬛,真是委屈你了。你快坐着吧!”说着亲昵地扶着我坐下。
各人归座,玄凌才缓缓地问道:“隐妃,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玉隐面上一片酡红,如醉酒了一般,望着我,道:“长姊,还记得乾元十九年的秋天,妹妹曾经不告而别,离开了凌云峰吗?”
我自然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颔首道:“本来以为妹妹耐不住清苦寂寞自寻出路去了。不想几个月之后,又回来了。”
玉隐玉容似是笼上了绚烂红色朝霞,道:“当时六郎,哦,王爷得到皇上许可北游两个月,所以他遣了阿晋来,问臣妾一起去不去。臣妾一开始说不去,王爷就自己骑马来了,在长河边看见了臣妾,说行装已经整理好了,不由分说地就将臣妾扶上了马,一路向北。所以臣妾来不及向长姊辞行。”她低下头去,又道,“当时去的只有四个人,王爷与臣妾,还有阿晋和花宜。”
欣妃忙道:“恍恍惚惚听说花宜被慎刑司提走了,听闻被毒打了一顿,说是已非处子,有秽乱宫闱之嫌。”
玉隐叹了一口气,道:“说起阿晋和花宜,又是一段故事。本来他们俩情投意合的,就由王爷与臣妾主婚,让他们拜了天地。谁想滇南一行,阿晋尸骨无存,花宜几乎哭死过去。本来王爷是想留花宜在府中,然而怕花宜睹物思人,所以托了臣妾,带了花宜入宫来。”她望着皇后,哀哀地道:“皇后娘娘,若是您觉得宫里留不得花宜,那么就请让臣妾带走阿晋的遗孀花宜吧!他们俩是正式成过亲的!王爷和臣妾都可以作证!”
玄凌的眉头拧起来,望着皇后,道:“有这等事?”
皇后深深地看了玉隐一眼,陪笑道:“有人告发花宜已失贞操,所以臣妾就按着宫规来了!既然事情是这样,那么就请隐妃带走花宜吧!”
端贵妃细细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慎刑司刑罚严酷,可怜花宜弱质女流,本已不幸,又遭此横祸。”
玄凌不满地看了皇后一眼,只是道:“着太医过去探视吧!”
皇后微微变色,继而如常地端庄,但是眼神里透着古怪,目光里暗藏着一抹难以掩饰的锐利,似乎想把玉隐看个玲珑剔透。
玄凌问道:“隐妃,你当日遇到摩格可汗是怎么回事?”
玉隐一五一十地将当日在上京游玩的点点滴滴全盘托出,滔滔不绝的说得极为自然真实,只不过她成了“我”,而花宜成了“她”。
众人不得不感叹玄清与她盛大而旷世的爱情,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壮观,如一卷美轮美奂的画卷,锦绣无双,瑰丽无比。胡蕴蓉唏嘘不已,口气中有了钦慕的意味,莹然笑道:“既然六表哥与隐妃如此相爱,为什么不早早地在一起呢?”
隐妃遥望着我,低头浅笑,道:“当时想着,长姊还在凌云峰受苦,臣妾怎么好一个人独自去双宿双栖,比翼双飞呢?”
此言一出,博得众人的交口称赞,欣妃由衷地道:“淑妃与隐妃果然是姐妹情深!”
皇后恍如未闻,喃喃地道:“是呀!自家姐妹,都是情真意切的!”
玄凌听了,一震,看皇后的脸色稍霁,唇间的笑模糊氤氲,似乎是隐藏在薄云之后,仿佛又陷入了无与伦比的美妙的回忆之中。
韵贵嫔听着众人说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若是大家信了玉隐的话,那么她就得背上伪造证据,陷害高位嫔妃的罪名,就道:“可是那合婚帖是怎么回事?”
玉隐从从容容地接过合婚帖,只看了一眼,就笑道:“假的!虽然模仿得极为相像,但是模仿之人却不知道王爷喜欢写草书、行书。而这张合婚帖上,却是最正统的楷书,写得一笔一划的。若是皇上心存疑虑,大可以找来奏折对比就知道了。”
玄凌的脸色大好,说着就要来了合婚帖几下子撕得粉碎,望着我,笑道:“瞧朕,都忘了!老六那个不羁的性子,写起字来龙飞凤舞的!哪里是这等认真呢!”
我心揪起来,与玄清定情的合婚帖,他与我极为认真,一笔一笔仔仔细细写的合婚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玄凌这双手毁灭了,成了千片万片的碎片,如我现在的心一般,也是千瓣万瓣,然而面上的笑却是恬淡的,看不出心底所有的伤心。
玄凌冷冷地扫过韵贵嫔,道:“赵氏,你是何居心?胆敢如此行事?幕后有无指使?”
韵贵嫔慌忙跪下,张了张嘴,看了看无动于衷的皇后,咬咬牙,低下头去,道:“臣妾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臣妾只不过去了凌云峰一趟,看到了这个东西,就带过来了!”她仰头看着玄凌,哀求道:“皇上,给臣妾十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等忤逆的事呀!”
玄凌哪里肯听她分辨,只想早点了事,就道:“赵氏大逆不道,冲撞上位,褫夺封号,降为更衣!”
到底是亏了赵仙蕙的家世好,所以才得以留下一条命。赵仙蕙料着再分辨也是枉然,含着泪,磕了一个头,踉踉跄跄地离开。
这边玄凌轻轻颔首,又转而看着玉隐,叹了一口气,道:“怪不得赫赫遣人来,送来画卷,指名要清河王妃去和亲,才肯罢干戈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他的目光瞥过玉隐的高高耸起的腹部,忿恨地道,“赫赫太过无礼了!”
赫赫索要清河王妃和亲,自然是不能答应。否则就是大大丢了大周的颜面。但是目前两国交兵,胜负各半,也不能就这样长期对峙下去,必须要想个法子解决才好。
皇后想了想,道:“皇上,若是和亲的话,是否可从已经长大成人的帝姬宗姬中挑选一位出来,封为公主远嫁呢?当年的太祖皇帝就将宗室女茂成宗姬封为金山公主嫁于英格可汗为正妃的。”
这话一出,欣妃的脸色一变,端贵妃与德妃也大为紧张,帝姬之中最适龄的莫过于淑和帝姬了。生为母亲,有哪个愿意看着自己的女儿远嫁到荒无人烟的塞外了呢?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玉关外,茫茫草原,茫茫大漠,湮灭了多少皇室女子的滚滚红泪。她们一旦踏上了出发之路,那么就意味着一世茹毛饮血,望断故乡。谁说生为帝王家的公主就衣食无忧,一生富贵无忧愁,若是不幸,遣去和亲,远嫁异族,日日仰望碧天如水夜云轻,独在天一方。
曾经站在山顶遥望赫赫山河夕照,大漠无边无垠,黄沙漫漫,一轮红日圆滚滚,散出满天的红光,直照得半天天空都是红彤彤,半边沙漠都是光耀耀,奇伟瑰丽而雄壮,天地间唯有苍苍茫茫!那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与纸醉金迷,风光旖旎的南朝大为迥异,而帝姬都是集千万宠爱于一身,哪里受得那样的苦楚。
玄凌亦是不舍得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远嫁去化外之地,道:“此事,等朕与大臣们商议了再定夺。”
皇后含了一抹浅笑,道:“臣妾听闻清河王领兵不日前取得辉山大捷,杀退了赫赫数十万大军。臣妾恭喜皇上,愿吾皇早日平定边患。”说着,起身,长拜。
皇后一拜,诸位嫔妃亦是同拜。
玄凌脸色大好,笑道:“好!都起来吧!”
皇后立起身,恭恭敬敬地道:“皇上,如今后宫嫔妃凋零,可否从立功的将领文臣的家中挑选德才兼备的适龄女子充实掖庭,绵延皇嗣呢?记得宫里久未选秀了。”
虽然玄凌身患隐疾,在温实初谆谆告诫下,这半年之内的确未曾再亲近女色,然而选秀并非只是为了满足帝王的色欲,求得皇嗣,更有联络各方势力,平衡朝廷关系的意思。皇后此番建议,自然是会被极想稳定内政一致对外的玄凌采纳。果然听见玄凌,笑道:“好!这事儿就让皇后着手去办吧!”
又有女子要来这锦绣的魔窟来受难,而且比之以往,她们尤为可怜,殊不知一进来,不过是成了紫檀搁架上美丽花瓶,徒有其表罢了。诚如温实初所言,就是玄凌治好了,一年之中有个三五回能临幸嫔妃就了不得了。
端贵妃笑道:“这番选进来的妹妹定是大家闺秀,端庄贤淑。臣妾在此恭喜皇上又得新人了。”
我亦是满带笑容地恭喜。
一时间,恭喜声在散发着瓜果清香的昭阳殿此起彼伏,一张张美丽而寂寞的容颜,都绽放恬美的笑靥,一如这殿外撩人的无边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