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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似此星辰非昨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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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七年五月,新任翰林院编修杨湛生调任夏官属下。同年六月,琉孙再度进犯。来势汹汹,十余万精兵,半月间连拔四城,包括三年前用无数赔款换回的重镇凌关。霜落都城靠近北疆,凌关一失守,京城便危在旦夕。
永昌帝把折子当场摔在上书的少司马脸上。朝中良将精兵几乎都断送在三年前那场大败上,此刻要找人,凑合能找出的几个全是戴罪起用的尹元初旧部,兵马凑了个十万,还不过是散兵游勇的后备军。永昌帝原也不是励精图治的英主,面对一个烂摊子不知所措。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是刚入夏官不久的杨湛生上了个折子,请求出皇榜招揽贤才高手,这主意才勉强被永昌帝恩准。定下的主考官便是北征元帅,尹元初昔年的部下,名叫姚璟。
消息传到尹家时是清早,尹慕云刚巧从桃花陌上回来,宿醉未消,步履不稳。尹元初的弟弟玄英满脸凝重地把消息告诉他,命他赶紧去找元帅,请元帅看在旧情收录帐下——换来侄子一阵冷笑:“叔叔,冲锋陷阵的傻子自然会有,我何必去趟这浑水?剑也丢了几年了,出去吃苦受罪,还丢尹家的脸,这种傻事,叫我去?”
尹玄英铁青着脸一个巴掌挥过去,尹慕云大笑着回身就走,不向那亲手教他文章武艺的叔父多看一眼。
明月如霜,笼着亭台池榭。澈月池上莲叶层叠,青翠弥目,间有数点粉白莲花亭亭出水,不染半点世间尘埃。
自从家主远配,家事尚有尹慕云的妻子韩黛与弟弟一家打理,尹家数代名门,进出也还足够维持一个贵族人家的气派。这花园却终究没了人料理,如今草木横生斜逸,已有了些颓败气象。
一身白衣的青年负手立在池畔,身侧莲叶清香浮动。幽远双眸中似有满天星光流转,而一天的星月,便在那容颜之后黯然无光。
耳中回荡的依然是日间叔父暴怒的呼喊,那些他早已听惯的头衔,“败家子”“不肖子孙”“尹家的耻辱”,还有,“兄长和嫂嫂都是正人端士,怎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是啊,怎会有他这样的儿子?
目光划过整座花园。也是在这澈月池边,尹玄英向着那时的司兵李叔何介绍十五岁的尹慕云:“这是我兄长的独子,尹家百年从未有过的天才。”
那个时候,他是家中的骄傲。亲族无人不传说着他自小的传奇,一岁能言二岁识字,五六岁读书。八岁开始学剑时,对史书兵法的见解已每每让长辈惊绝。亲传他剑法的是尹家武功第一的叔父尹玄英,数年后,叔父叹息:“这孩子我教不了了。”
他的家族,他的身份,不必他参加科考便可入官,他也等着到十六,行过冠礼,入朝便是他的天地。然而冠礼前夕消息传到——父亲兵败凌关,削职待斩。念新任大司马求情,改为发配。
母亲大病一场,身体自此一落千丈,辞了朝廷的官职回家休养。叔父一遍又一遍在他面前讲述他身上所负的家族责任,叫他勤修文武,走另一条道入官,然后立功报国,救回边关的父亲。只有他——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察觉出其后的异样。
虽然年轻,他见得已够多,在京城也有一点点人脉。私下里与父亲的几个下属联络以后,才发现,似乎一切根本不是表面的情势。多年前,李叔何是父亲手下,曾因事受责罚,一直怀恨在心。父亲豁达,早已抛在脑后,那人却始终记恨。终于,李叔何在升任大司马后一手策划了这场兵败,然后再在龙颜大怒时出场相救。既报了仇,又赚了人情。代价是,凌关以北,数百里河山。
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直以来,对这个论才论貌都冠绝一时的天才少年,只有父亲保持着冷静。就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父亲也曾对他说过:“云儿,你的才华容貌都是不凡,却都太过张扬。才容如剑,倘若锋芒太露,不但能伤人,也易自伤。”
池面风来,一阵荷香扑面。青年的眼色微微冷了下来,一转之际,锐利如刀光。
他的年纪,他的性情,不够他毫无破绽地掩住自己天生的锋芒,成心韬光养晦也未免太过惹眼。左思右想三五日后,十六岁的少年,给了自己最后的决定。
想到过会背负多少误解,多少讥讽。最要命的却是心底的理智与羞耻,以及他十六年来攒下的骄傲。让所有人相信,尹元初的儿子是个不成器的浪子——然后有朝一日,他要用最光辉的名声洗去这一切,父亲的和自己的耻辱。
无人理解,无人承认,甚至自小疼爱他的母亲看着他的眼里都是沉沉的悲哀。他也一度消沉,甚至想过便这样一生做个风流公子,去作诗谱曲,叫井水有处人人知道他的名字。有时,他也要感谢那些身后的窃窃私语,锋利的小刀子从背后刺来,叫他清醒,记得他是尹慕云,有着血液里的高贵与骄傲。他要做的是安邦定国,带领千军万马,而不是缠绕在脂粉堆里,吟着那些软绵绵的丽词艳曲。何况——他自嘲地想,他毕竟没有明川公子的那种才华。虽然对史论兵法别有心得,那些文章词赋,可从来不是他擅长的东西。
远远传来敲二更的声音,惊了枝上蝉儿一阵鸣叫。身后有人开口:“云儿?”
这一声却是大出尹慕云意料。匆忙转身,迎上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尹慕云不由低下头:“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