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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五陵年少(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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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贵胄公子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好戏,稍微有点自重身份的都假装喝酒或者说话,不去瞧那边的交杯共饮,只有史观沧一拳砸在桌上,牙缝里一个个字迸出来:“小尹,欺人太甚!”
李真奕一面苦笑一面掉头看杨湛生的表情,却见门口又走进一个白衣少年,玉面朱唇,俊俏得几乎可说妩媚。头也不转地径直走到尹慕云面前,冷着声音:“怜怜姑娘,你的身价是多少一夜?”
“十五两。”
代答的是飞红,又加上一个熟练的妩媚笑容:“我是十两。”
白衣少年一摔袖子:“这是二百五十两银票,你们两个拿去分了。今晚,你们两个我都要了!”随即又是一个笑脸:“倘若尹公子出价更高,那么另当别论——”
话还没完,尹慕云笑容已挂了起来:“慕云已好久不带银子上桃花陌了。这位公子——”别有意味地一笑,“我倒不知有这么个喜好。二位美人,便跟了这位有财有势的公子爷走罢,论起富贵,姓尹的可真不敢同他老人家比。”
一面说着,一面向着那白衣少年瞪了一眼。从怜怜的角度瞧过去,凭她在风尘里的经验,也瞧出这一眼中并无怒气,只有几分轻蔑,还有一丝……一丝似乎是轻薄的笑意。怜怜暗惊,侧头看那白衣少年,眉目如画肌肤似雪,端的一个娇俏佳人,哪里是什么“公子爷”了?
那“白衣少年”脸上浮起两片红晕,还没开口,尹慕云忽地将怀中飞红一推,站起身来,大笑道:“美人儿还拿不定主意,来来来,这位公子,咱们比上一场,是文是武随公子爷挑拣。赢了么,两个美人里你挑一个,我挑剩下的。要不然么……可就得在下先挑了。”
说话间,唇上是懒洋洋似有如无的微笑,一双含情俊目只在那人脸上打转,直要把那一张芙蓉秀脸看成新鲜的西红柿。霜落的风俗,女子虽不受多少礼教束缚,也可以自如赴考为官,但这样穿着男儿衣裳混进秦楼楚馆,终究是太放肆了些。
然而说放肆也罢了,眼前男子的眼光,才真是毫无避忌,似轻蔑似调笑,又似柔情关切,甚至有几分哀愁怜惜。飞红怔怔望着这片并非投向自己的目光,只觉得如万缕柔丝牵系,想着若是眼前人能这样看自己一眼,便死也心甘。
对面的怜怜也是一样想法,全然不顾史观沧的脸色已经与茄子没什么区别。三个女子失魂落魄——其实外边还有一圈——当中的男子眉头一扬:“唉,你可是成心为难我么?好罢,二位美人儿说,是比诗书,还是比刀剑哪?”
“慢着!”听到身边酒杯打碎的声音,李真奕再也坐不住。刷地站起身,怒气冲冲道:“小尹,你——”
“怎么?——”尹慕云声音拖得更长。嘲弄的眼神一闪:“老李啊,还在为令妹的事难过?听说新科状元对令妹很有心意,要不要我去做个媒?——唉,这些事日后再慢慢说,别打搅我抱美人的兴致。”
这话一出口,连杨湛生都有当场冲上去和他拼刀子的冲动。李真奕强压下怒火冷笑两声,看着尹慕云一脸“能奈我何”的表情,终于无奈低头,慢慢开口:“小尹……算我求你,小妹的婚事……我司马家世,终究也不辱没了你。一旦成婚,令尊便是家父的亲家,无论如何当尽力救助,于你的前程,也……”
话犹未尽,尹慕云手一抬指定李真奕,冷笑道:“闭嘴!少给我提这些煞风景的事。我姓尹的还年轻,用不着攀高枝儿定前程!就是绑死在你家那位大小姐身上混了个一官半职,美人不能抱,青楼不能走,大好年华便这么消磨?你当我是明川公子,书斋里的呆子不成?”
杨湛生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尹慕云说的“明川公子”是霜落南方的一位才子,诗文辞赋一时无匹,是他素来敬佩的人物。便是在中了状元之后,也常常向人感叹,若是明川公子参加这次科考,这状元头衔,定然落不到他头上来。听着尹慕云当面毁谤,右手已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说话那人却显然是半点没留心到这个“敌人”的存在,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杨湛生再也忍不住,怒道:“明川公子又如何惹了尹少爷?”
尹慕云微微惊诧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别处,目光垂落,有一霎那神色的变幻。
“江南花发水悠悠,人到红楼解尽愁。
不管烽烟家万里,五更怀里啭歌喉。”
随口吟出首《明川集》中的诗,飒然一声,腰里青锋出鞘。挽了个剑花,又归入鞘内。那柄剑向来不离尹慕云腰间,当件装饰品悬着,也更衬出玉树临风的优雅身材。顺手揽住飞红的纤腰,低语一声:“五更怀里啭歌喉……飞红,二更了。”
眼光却飘向那个女扮男装的不速之客,抛去一个叹息般的眼神,又掷下一句调笑般的话:“酒力难胜……既然各位卿卿都是金口难开,我便挑人了。小史,我不同你抢花魁。冰儿……你……”声音忽然低到如同耳语:“过两日,你来找我。”
搂着女子走向后面的绣房,丢下一片混乱的前厅。
“走罢!”杨湛生一摔手,愤然起身。眼望着心上人在旁人面前碰钉子,心中酸涩加倍。经过李冰奕身边时掷下一句话:“我瞧错了你!”
“白衣少年”跌坐在他刚才的椅上,面对着哥哥与杨湛生的愤怒目光,满心仍旧是适才那人最后温柔缱绻的眼神。
那便是尹慕云的绝招了。他永远让人捉摸不透,说不清他是有情还是无意。若说有情,从来没有一句准话,没有一点儿对未来的保证。然而若说是无情,他又从来没有真正同她断彻过,只是忽冷忽热没个定准,把她的悲喜都抓在手心摆弄。
若是他真是个毫无心肝的浪子呢?李冰奕问自己,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拿过身边女子手中的琵琶,轻拨弦索,低声唱道: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淡淡曙光透入帘栊,照亮了妆台上两枝早已熄灭的红烛。
飞红醒来时尹慕云已经坐在她的妆台前梳头,整装已毕,只有长发未束,垂在脸畔。明朗如朝日,幽远如深渊,似乎是将光与影集于一身,合成他那带着侵略性的绝世俊美。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莫名的一句话掠过飞红眼前。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看着他的张扬狂傲,看出满席弥漫的敌意。她不知道他家世怎样,却也猜得出,在那群人里,绝不是最好。
“公子……”她一臂支撑着坐起,拉起被子盖住半身,向着那人低唤。
尹慕云戴上发冠,打量一眼镜中神采飞扬的面容,唇边有微微冷笑。转过头,扬眉道:“什么事?”
“……没什么。”她本想出言挽留,忽又想起,他是秦楼楚馆中最为风流薄幸的公子。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女子,早已听说了关于他的种种传闻,明白出言挽留只是自取其辱。一句话,在口边打了个转,又收了回来。
尹慕云亦不追问,淡淡一扬眉:“我既选了你,你如何会进这风尘道,可以明说了罢?”
“嗯。”飞红黯然点了点头,“我说完,公子就该走了?”
“自然。”
短促的回答,言外之意自然是已没有话再与她说。想着昨夜难辨真幻的温柔,飞红苦笑一下,开了口:“我是好人家女儿。爹爹是武将世家,娘是读书人家。飞红虽没学过武,书却是自小同着娘读的。娘说,女孩儿家过了十六,便择人成家,而后,也许去考试,博个一官半职。”
尹慕云淡淡听着,眼里不见一丝波动,甚至连常有的冷笑也不曾挂上。见她停了话头,才问道:“是家中有什么罪过牵连么?”
依着情理猜想,这样读书出身的女子,纵然家中遭遇变乱,也可以熬上几年参加科考。或者有什么急需,以飞红的容貌不难嫁个中等人家,用不着走上这条路。那么剩下的可能,只有一种。
“是。”飞红叹了口气。当年入骨的伤痛,到如今几年迎新送旧下来,也淡成了三两句闲谈,“几年前,琉孙入侵。爹爹从军征战,我同娘留在京城。可是那场战……”
“知道了。”尹慕云自听到“琉孙”两字,神色便一变。听到此处忽然打断,一挥手:“军败,你爹爹被问罪,你娘伤心病死或是自尽。你被官卖,是不是?”
飞红愣了一愣,眼中泪光闪动,低声道:“是……公子你怎么会……怎么知道得这样……”
尹慕云目光微微闪动,朗然一笑,走近她身边,在她颊上印下一吻:“我与卿卿,同病相怜啊……”
大笑声中,白衣青年大步走出香气缭绕的绣房,不再回头。飞红怔怔望着门口,背影消失后许久,才垂下头,目光落在地上。她的玛瑙梳子,不知何时在他手里断成了两截。手中却多了一支双凤穿花的金簪,珠穿翠绕,式样精工。末端镌着几个小字:“龙云郡主”。
听说过,风流公子尹慕云,是从来不会留下什么赠送情人的礼物的。想不到她竟然别蒙青眼——就算是他从别人手里拿来的,那也是从没有过的恩赐罢。
飞红无声冷笑起来,却只觉有莫名的寒意掠过身周。同病相怜……他的眼光,有那么一瞬,几乎是哀伤。他经过什么?……对,昨晚上好像有谁说起过,他姓尹……他是三年前,北征琉孙军队统帅,尹元初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