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衣》浟浥

5、谎言

　　偶人期望的愿景并未如约而至，那段时日的好转恍若梦幻泡影，又疑似回光返照。

　　病魔宛如压抑许久的饿兽，汹涌咆哮着向月彦扑来。足足两日，喝不进一粒米一点汤，药材灌进去也会吐出，无论亲人与侍女都焦急得不行。

　　唯独一人例外。

　　——那位医师。

　　他与众人形成鲜明对比，他闲庭信步，他者倥偬躁动，他遗世独立，衬得他者便是热锅蚂蚁。明明月彦公子生死全系于他，他之生死亦全系于月彦公子之生死。公子生，他生，公子死，他死。

　　真不知他如何做到攸关性命还不疾不徐的。

　　虽说并不理解他的心态，可众人也并未因此谴责他。因为公子两日两夜不曾进食，医师也两日两夜不曾安稳休息，一直陪伴在公子身边，尽管心态淡然，形容却难免有些狼狈。医师说公子需渡过几日凶险，这期间公子的生死决定于公子之意志是否能捱过黄泉王国的诱惑。

　　夜云卷着凛冽的寒风联袂而至，上弦月被遮去形容，树上栖息的寒鸦早已换了巢穴，风铸的刀剑冲砍着房屋，遍地瓦砾碎叶。

　　今夜注定是个不安的夜晚。

　　藤原夫人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遮遮掩掩打着哈欠，平日向来雍容打扮的她连夜守在床边已初显狼狈，稍稍瞌睡后迎来的并非短暂缓解，而是无尽困倦。

　　医师温声劝道：“夫人，回房罢！您已两天两夜不曾阖眼，倒不如回去补眠，再打起精神照看公子。否则以您的身子骨，怕是会到最关键时，偏生倒下人事不省。”

　　藤原夫人也确实强撑不住，虽不放心，但想今晚有医师照顾，应当出不得大事，便不再推辞，嘱咐几声后，蹒跚着脚步回去。

　　遣走夫人，医师端着两碗汤转身对看守房间的两位侍女道：“芳子、叶子，这是我制的姜汤，可抵制风寒外袭，天已转冷，喝些免得受冻。”

　　侍女与他日日交流，彼此也是相当熟稔，不疑有他，忙道谢，承了他的好意，小口啜饮着。

　　只是当外头狂风在门窗边怒号时，屋内适时响起两道茶碗破碎之声唱和。

　　绕过昏死过去的侍女，医师端起油灯放在月彦床侧，公子苍白的脸颊映着昏黄的灯光，平日惨白的脸颊竟有了一丝暖色。医师跨过床边炭盆，拍了怕月彦的脸颊：“公子，可能应我？”

　　自然是意料得到的无声。

　　医师终是放松，双目睁大，嘴角上扬，面容渐渐狰狞，竟显出某种夙愿得偿的疯狂的兴奋来。

　　郊外鬼火狐鸣，阴风阵阵掀起飞沙走石。房间内摇摆不定的烛光映射着鬼鬼祟祟，一时之间人影幢幢，灯影也幢幢，泪烛摇摇爇短檠。

　　他俯视着病弱而昏迷的公子，目光在他身旁反复逡巡。

　　他知道的，那东西就在他身边，一直在他身边。

　　并不用费多少功夫，医师在月彦的右手边找到这个曾经名为月读，如今却被唤作黑死牟的偶人。他用手托住紫罗衣的偶人，热泪盈眶而激动，嘴唇颤颤巍巍的抖动着说：“我终于得到了，我终于得到了！！”

　　虽然激动，但是声音并不大，可见他此刻模样看着癫狂，心中到底留有一丝分寸不至于不怕死地大喊。

　　霎那间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照亮苍茫大地，照亮房屋中每处阴暗角落，亦照得偶人黑溜溜的双眼好似浓黑不见底的深渊。

　　“你想做什么？”偶人终于开口。

　　医生并不惊讶，神色一如既往，只是略添几分癫狂态度：“看你日夜陪伴在他身边，放任他病弱消沉却回天乏术，想必你还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吧？”

　　偶人歪头问：“我是什么东西？不就是老柳树上的木头么？”

　　医师闻此言，不由大笑：“哈哈哈哈，我所说的卑弥呼的故事，你在场吧？”

　　偶人答曰：“那不是你构造的谎言么？”

　　“谎言中半真半假才最得说服力，关于卑弥呼，我所说之事句句属实。只不过，我可不追求什么医道崇高，同你比起，活死人肉白骨的青色彼岸花也微不足道，渺小若微芥。”

　　偶人倒是真好奇了：“那，我是什么？”

　　医师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偶人说道：“是长生啊！历代天皇所追求的至尊大道，历辈祖先的夙愿，唯长生，唯不死，只需要得到由卑弥呼的血肉浇灌出的你，在灵气繁盛之地孕育出的你，而如今，我终于得到了你，得到了不论是天皇还是关白、大臣，他们都得不到的东西，我一介草民，行路蹒跚，却手握着他们的梦。”

　　“我是由卑弥呼的血肉浇灌出的，也就是说，那株柳树？”

　　医师也稍稍冷静下来：“事实上，卑弥呼是特意逃到那个地方的，因那里是世间灵气汇聚之地。原本的柳树早已被卑弥呼的死后化身代替。小仓不知走多少大运，明明手握世间最稀罕的长生大道，却因为无知和愚蠢硬生生错过。”

　　“不过他是邪马台人，只要进入那个领域，终是难逃五年死的诅咒。这就便宜了知悉一切的我了。”

　　偶人又问：“你为何只寻我，「天照」和「须佐」呢？”倒也不是想把命运推给他者，只是明明比起在层层防守的藤原氏中，无依无靠的小仓身旁才更好下手。

　　“原来你还不知道啊，想来是药罐子特意隐瞒你真是，人跟木头做朋友，真真让人感动不已，哼哼……”

　　冷笑几声后，他竟还记得回答偶人疑惑：“我是听闻小仓死时传闻才找到此地，那是你口中所谓「天照」和「须佐」早已被无知愚昧者烧得干净，体内气息四散，无所寄托，回归天际了。”

　　偶人心中一震，一切本是顺理成章之事，它其实，只是不想去思考昔日同伴的命运。因为即使想也无济于事，有些事情木已成舟了。

　　“我晚来几日对此已是无力回天，幸甚听闻藤原氏一位公子也要得小仓之偶人。辗转来此，特意用恶药试探，果然不出几日，这药罐子便奇迹好转，于是我确认了你的存在。”

　　“可是若我不曾挽救公子呢？难不成公子的身体容得你用恶药如此折磨？”

　　医师冷笑道：“我家可是世代医师，虽贫苦但自认比这世间医师都高明，把这个药罐子的身体情况掌握，替他再续几年命，我还是能做到的。”

　　医师难得心情大好，即使此刻身处之地并未绝对安全，也还在为自己的睿智洋洋得意：“好在这药罐子留下你，不得不说这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成就。接下来，同他说再见吧，不过放心，再过几日，你二者会在黄泉相见。”

　　医师收拾完行囊——也不过几件物什后，掂量着偶人的份量：“不错不错，虽是残品，但于大道无碍，只要再用些许岁月找出青色彼岸花填补缺漏便好。”

　　说罢念及被仓促烧掉的名为天照与须佐的偶人，兴奋之余还是长叹一声：“可惜了……”

　　他把偶人紧紧桎梏在手中，正欲出发，忽闻身后窸窸窣窣之声传来，停住脚步，疑惑地向后望去。

　　这一望，生命便望到了尽头。

　　额头突兀地传来尖锐的疼痛，粘稠的鲜血不受控制地往地板上流窜，医师无力地跪着，接着又不受控制向前载倒。血顺着面部留下，淌在地板上。在他眼前的，是碎裂而尖锐的碎碗，再朝上看，本应卧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公子大口喘着气，平日被视为蛇裂纹的红色不详之眼，被烛色中和，染成温暖之山吹色泽。

　　月彦勉力用手支撑住上半身，使自己不至失力而倒下。

　　偶人从医师手中挣脱，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公子杀人了。”

　　“怎么？你要为此而责骂我么？”

　　偶人摇了摇自己的木头脑袋：“在公子眼中我这么不辨是非的么？我只是担心后续会给公子惹来些麻烦。”

　　月彦心中腹诽：可不，我就是觉得你怜悯心太泛滥。

　　念及医师已死，自己或许也离死亡不远，冷冷地答道：“人之将死，还有什么可畏惧？”

　　“公子怎么会这么想？”

　　“医师被我亲手杀死，青色彼岸花迟迟不见踪迹，身体每况愈下，你木头身体里的灵力终是有限，救不得我长久。而且医师不是说了吗，再过几日，黄泉相会。”可见他的病情已严重到再无法逆转的地步了。

　　偶人朝着月彦走去：“公子何时醒的？”

　　“才醒不久，听他左一个「药罐子」右一个「药罐子」，实在令人讨厌。”

　　“公子明白……”外头忽闪雷电，白光一瞬，照得月彦形容苍白如鬼，偶人话一顿，后又说道：“公子明白，医师为何目的在我吗？”

　　说完后，雷声接着轰鸣，月彦也沉默小会才答：“不知，似乎你对他而言有大用。”

　　偶人未发一眼，只定定地看着他，黝黑的双眼里映着烛光与月彦，辨不清情绪。

　　待到地上医师的额头血流尽，风也停止骚动，偶人才开了口：“公子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