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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临安情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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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么?有些东西,生于南生于北,下场不一样的。”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陈安抚着青梅树,隐隐有些不安。
“你是橘啊!你沐浴的阳光比我热烈千百倍;可是我是枳啊……我们的结局是不一样的,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错了……”
陈安惊醒,一身冷汗,身上的袍子还没有解,面前的窗也没有关,初春的风糅杂泥土的芬芳,灌了满屋。
这里是临安商院,庭里没有那株他亲手种下的高大青梅树了,鎏金的光从日际射进屋子,在土墙上射出他的影。
光影流离。
陈安会常常想起梦里的那个人,一脸的哀怨,时隔多年,他还是对此念念不忘。
他的加冠之礼,办在临安,是三十年前;现在已经知天命了,终究回到了临安,但是那个离散在记忆里的女人只剩下虚拟的线条,不复存在。
于是家里的青梅树也有三十年了,陈安对它很看重,临走前把大半年的酬金托给了邻居,要他好好看着那株青梅树。
不过其实没有必要不是么?这一次阔别,他还能撑着这残躯从临安赶回来见这老朋友么,不能吧?那这一别应该就是一辈子了。
但人就是这样,对人对物来说都好,它可以不在你身边,但你一定要知道,他/它,过得很好。
还记得他们在严冬入城时,这里没有下雪,街边的枝桠没有白色的冰晶,屋檐上也不是洁白的雪尘。一开始陈安有点落魄,觉得自己已经功成名就十余载,可上天还是不能对自己温柔,第一次来临安就是为了雪,可他还见到了一个女孩;再一次来临安的时候他只想看雪,因为伊人不再。
落魄归落魄,起码他从某个追车的小白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再后来那根放在门后的竹马他也看到了,王芳以为他会折了拿去煮饭。但其实没有啦,陈安觉得当年要是自己有这样的手艺,早就是孩子王了,那个傻小子居然还懂在竹上抹油,于是那抹翠绿就留了下来,变成了冬天里挥之不去的眷恋。
但这不妨碍他拒绝给他青梅,当时陈安心底其实还有一点点小俏皮,他想着要是给这傻小子青梅了,过后没人来找陈蕊,那她岂不是很孤单?
都说人越老越妖,表面上他为人严肃,总是苛责别人,可陈安私下其实就是周伯通来的,小孩子脾气。
醒了的陈安站在门口,捋着自己的身袍,看着门外的王芳努土,他有点老花,看远了更清楚——那一枚枚的是青梅种啊!那个痴情的老女人跟他走了二十年,明知道自己不爱她可还是想讨好自己。
“别种了,临安种出来的青梅是苦的。”陈安睥睨着眼睛从王芳身旁路过,带着一副“你不要问我我是怎么知道”的表情,“去做饭吧,已经很晚了。”
王芳看了他一眼,还是默默努土。
陈安知道自己是劝不动的,想起来过去的时间里,除了他提议要生一个孩子之外,好像王芳也没听过他的命令。
那个时候流行三从四德,夫唱妇随,可是陈安对此毫不在意,相比于夫唱妇随什么的,他更愿意去烫一壶酒月下赏月,赏月古来就是诗人浪漫的象征,可诗人也没规定他这种老挫男不能月下发呆。
有一阵阴影在他脸上闪动,他看到窗台有个小影,于是招手,示意她下来。
陈蕊装作没有看到了,她在二楼的窗台上,听到了外面瓷器破碎的声音,还有一群孩子哄闹着。
她很想去看看,这些蓬勃的朝气多少冲淡了她的寂寥——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其实没什么好寂寥的,但就是那种感觉……那种好像天下看我都不爽的感觉。
好吧,本质上她只是想知道这群小屁孩看到她头上束起的髫会不会喊她大姐头而已,临安比小城大很多,在这里还能做大姐头是很有面子的事。
但是陈安板起了脸,陈蕊知道下面有伙计和老妈的时候要给老爹面子,以前在小城里当着别人的面爬上饭桌一脚踹翻老爹饭碗的事暂时是不能做了。
于是她乖乖下了楼,站到陈安身边。
陈安等着王芳努完最后一下土,面色阴沉沉,索性就把陈蕊牵出了门。
“爹,去哪?”陈蕊看了一眼街口,那边有点嘈杂,好像一群小孩闹起来了。
“逛一逛临安,春天的临安还是很漂亮的,冬天忙,也冷,就没有带你出去逛逛。”陈安说得有些僵硬,像是临时编出来的。
陈蕊挣了挣手,没抽出来,只能由着陈安慢慢往前走。其实她是不想看这些亭啊楼啊大西湖什么的,相比起来她就更喜欢跑到孩子群里,如果能成为大姐头就更好了。
但看到陈安的脸时,她改变主意了,所以两人就慢慢往前走。
夕阳依旧,乌青的地砖此刻是金的,湖畔波光粼粼,两人的影子被粼光击得四分五裂。
陈安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时走的大道,走过西湖,走过青楼,走过临安垂柳,走过码头,走过皇城,走遍临安,最后回到了念归堂。
一圈下来,陈安脸上透露着老年人才有的疲倦,药铺旁边的伙房里,王芳在做饭。
于是陈安开始教她识药,其实也不是打算要她一个女孩子在以后抛头露面,风尘仆仆救济世人,而是他现在不做点什么,自己的悲伤可能就会溢出来。
“当归……活血化瘀,可止痛可……”陈安教了好些药材,可是越讲越磕巴,到了当归的时候干脆就不说了,手里捏着干山参,在药柜前踱步。
“可什么?”陈蕊问。
陈安沉吟了一会:“可补元气,安神益智。”
陈蕊不说话了,她虽然小可是她知道老爹在扯淡,人参是她五六岁就认识了的,当归活血化瘀,止痛调经她也记得,人参才是补元气,安神益智。
陈安见陈蕊不问问题了,他停了一会,看清楚了手里的人参,自觉尴尬,挥手把陈蕊赶出药房后,自己靠着药柜发呆。
可是慢慢的,什么湿润的东西划过他饱经风霜的面庞,垂在下巴的胡须上,在最后的余晖照耀下,有些晶莹。
耳畔传来隔壁王芳用锅煮汤的沸腾声,炊烟缓缓飘散,他想起这里还没有厨房,也没有烟囱,一做饭,烟尘就会四处缭绕。
但他不想动,他背靠药柜,感受到那些新红绳结摩擦背后的微微的痛,整个人缓缓下滑,最后坐在地上,脸上划过更多的湿润。
藏了半个寒冬的往事,终于在初春化雪的时候,绽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