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雪夜 ...
-
连雨承靠在家门口坐着,身上的白袍已经多了好几只脚印,身后门内是空无一物的马厩,所有的竹马都被人拿走了。
有点心疼,但他感觉自己的肝更疼,领头的小流氓在他身上踹了两下,他就倒地了,等他缓过来就是这个模样了。
街上来来往往其实人蛮多的,但没有人上来阻止这场闹剧。大人从来不会顾及孩子的感受,他们做的经历的感受的,到了成年人眼里只剩幼稚一词。
连雨承叹了口气,他忽然有点厌倦这个小江湖。
末了,街角走出一个髯须微白的男人,他嘴角噙着笑,眼睛却不住地看往连雨承身后的宅邸。
“陈老头……不是……陈大夫?”连雨承有些惊讶,那伙南上的人到临安那么多天了,冬天都快过去了,他也没见过他们离开那个小小的药堂,那个面庞精致的小女孩也是,总是隔着楼上的木栏栅看着自己。
自己后来也说不明白是为了逃避陈蕊的目光还是听了老爹酒醉的梦呓,就不去念归堂了……
“我记得你叫连雨承,是不是?”陈安最后在连雨承面前蹲了下来,用手替他轻轻擦着身上的灰。
其实这番话倒是令连雨承惊讶,他以往见到的大人都是说你是谁家谁家的小孩吧?是的没错,连雨承老爹在京城也算得上是官职人员,可是连雨承就是死倔着不喜欢别人这样说,他有自己的个性,认为自己应当是独一无二的。
“嗯,我是连半山的儿……”
陈安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说的话,拉着他站了起来,两人慢慢地朝那栋高伟的建筑走去,夕阳被乌云埋没了,暗金色的云层只有薄弱的地方对照射出金色光柱,光柱之下,尽皆黑暗。
连雨承有点看不清陈安的脸了,但他知道身边的这个男人在微微的颤抖,两个人最后在那栋建筑前停下来了,其实就那么十来步,连雨承揣测着陈安,愈发显得路程短。
摸索着半人高的连雨承的头,陈安慢慢地从怀里拿出纸包,放在连雨承的手里。
“我知道你求青梅,这是我走的时候,家里的树上结的果子,带去给你母亲……尝尝!”陈安终究蹲了下来,把纸包递到连雨承怀里。
比手心更炙热的温度在春风里快速逸散,隔着纸包的青梅却还是动人的温暖。
一盏昏黄的灯笼从屋内打了出来,挂在连雨承家的大门上,连雨承终于看清楚了这个男人的脸。
满是褶皱的脸上不再是在念归堂里的那副严肃模样,一霎那连雨承好像隔着无数岁月,照了一面镜子,镜子那头是自己。
可是慢慢地,泪珠顺着陈安的皱痕滑了下来,淹没在下巴的胡茬里。
“呦,陈大夫!要不要进来坐坐!连教头今日备了杀猪宴,也可宴请陈大夫的。”管家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不了,不了。”陈安站起身,摆了摆手,“这儿风沙大……我……我回去了。”
连雨承握着纸包,呆呆地看着陈安走了。
管家站到连雨承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爷要你别老是摆弄那些竹子了,你该长大了,或许年底,或许明年初,他就要给你找个漂亮娘子了。”
连雨承想着陈安那一瞬间眼睛里迸发出来的活力,并没有听管家的,待到身边没人了,他才缓缓展开了纸包。
捻起一枚微微泛黄,表皮稍微干皱的青梅,放到嘴里,果皮被齿颊撕裂的那一刻,微酸微甜的汁水汇聚舌尖,不等下咽便以微微泛起回甘。
鬼扯!连雨承不懂青梅,眨巴了眼之后,把青梅抛到了屋内的鱼池里。
“人都死了,要青梅做什么?”连雨承自言自语。
从屋内拿出锉刀和弯镰,他满脸心事地溜到湖边,拨弄起了初春的竹子。
……
夜色低迷,临安四处载歌载舞,西子湖畔的青楼愈发灯火辉煌,一众文雅犯,靠着栏杆高歌,搂着漂亮姑娘,在木栏杆和门纸上作诗,动作开阖,狂放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坐在顶楼的连雨承看着远处的荒唐,心说这就是老爹平常寻开心的日子么?
可是其实他猜错啦!
连半山进去只是在最底楼喝酒,既不和人厮混,也不和漂亮姑娘骂俏,他仅仅会在酩酊大醉后拉着某个女子的手,呆呆地看着。很少有人能忍受他那种深邃的注视。
久了他便愈发不受人待见。
偶尔他也是会发癫的,搂着漂亮姑娘拼命把头放在人家的肩膀上,末了留下半个月的俸禄,默默离去。
按理说他就只是因为那一官半职得以入内,他玩弄不起风雅,却也从不乱提荒唐,初入青楼的时候像似怀旧,到了现在还只是怀旧。
仅此。
楼下响起匆匆的马蹄声,红袍军士骑着老马,唱着悠扬的老歌,在夜色里满满地将烂醉的连半山提了回来,身后跟着一连串的军士,还有周遭的各种邻居。
像是年初时,满街的红灯笼,亮堂堂。
“连教头邀我等参与爱妻生辰,听闻是岭南人做的全猪宴,我等就冒昧前来了!”领头的军士笑着对着管家微微鞠躬,一拉腰间长剑,便扶着连半山进入里屋,一水儿的灯笼挂在连家的门口,以示宴始。
整个昏暗下来的念归堂仿佛也被点亮了起来,一对轻灵的眸子在窗缝后看着来往的军士,偶有人因醉酒或玩笑闹了起来,巨大的声音,令她有些反感。
她感兴趣的是那个站在楼台上的小傻子,跟下午坐在地上眺望远方不同的是,他正捏着栏杆上蹿下跳,昏暗里倒是看不到面庞,可陈蕊就是知道那是连雨承。
连雨承暴跳如雷,是因为他手工磨了半个时辰的竹枝被人秃噜了枝,当做木剑在那里比试着。
借着酒劲,还有虚荣心,两人越打越盛,直到竹条末端崩裂,两人才搂着肩回去喝酒。
躺在角落的连半山是刚睡醒的,迷瞪着眼,握着他人递过来的半盏酒,小口小口地喝着,迷离的眼神想在搜寻着什么,末了,这个年仅四十的老男人拨开人群,四处乱转。
“又喝多了……”连雨承咕哝着,转身下楼,背过身的时候他看到了念归堂二楼的小木窗开了,那个小脑袋露了出来,橘红色的灯光照得她明艳动人。
有模有样地拉了拉自己的袍子,连雨承迈步走了下去。
“兮鹛,兮鹛!”连半山在假山间来回横穿,直到连雨承将他拦了下来。
“兮鹛呢?我问你啊,兮鹛呢?”连半山的语气满是焦急,半晌,他才认出来他拉着的是自己的儿子。
“小孩子别来这边闹腾,上楼去!”踹了连雨承屁股一脚,连半山自言自语地走了。
“兮鹛……兮鹛是……不在了吗?”眯瞪着眼,连半山自问。
“那昨晚那个人是谁,还有之前的……”连半山摇晃着走向鱼池。
橘红色的灯笼映照在水面上,几尾摇晃着金鳞的鲤鱼在其间游动,将灯笼的光晕击得四分五裂。
几枚青梅在池边浮沉。
“青梅……?是青梅吗?”连半山跨过鱼池。
“兮鹛是爱吃青梅的。”
连半山一头扎进了鱼池里。
天际慢慢下起了薄薄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