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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顺着长江而下,一直到入海口,天气慢慢暖和起来了,到达上海的时候,基本不大能穿到羽绒服了。这是这一路上,唯一一个良辰曾经来过的城市,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跟现在的陶姜差不多大。
      陶姜在后座上睡着了。
      从重庆过来,三千多里路,虽然没赶着走,但到底是在路上,晚上睡下,早上出发,像完成任务一样,也许是因为有个所谓的目的地,心似乎总是飘着的,同时良辰也渐渐感觉到,陶姜真的开始像一个病人了。
      没有什么具体的、重大的、显而易见的病症,只是他现在时不时就会睡着,在座椅上,在沙发上,在不同酒店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嗜睡又容易惊醒;在路上走的时候,总给人一种随时都可能摔一跤的感觉;吃东西好像也不如以前那么好胃口。
      这个病到底是怎么个状况,良辰只有很浅显的了解,更多的,是觉得命运这样对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太过残忍无情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良辰不知道,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不过,陶姜在面对这些的时候,表现出来的那种古井无波般的坦然,又让人觉得,他不像一个孩子。
      良辰渐渐开始接受他,而不是像刚开始那样,怀着莫名的恶意,偶尔会试图激怒他,让他退去那层他以为的,无动于衷的假面。
      因为良辰逐渐意识到,陶姜的平静和自己是不同的,自己的平静只是表面,在平静的表相之下,是难以与人言说的暗潮涌动,而陶姜的平静,就是简简单单,与这个对他百般折磨的世界勉为其难和平相处。

      在那么多年以后,重又回到这里,良辰已经一点也不认识这个地方了。
      当然,就算是在当年,他也只是在这里待过几天,应该说,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城市。只是从各处的只言片语里,从影视作品渲染的刀光剑影里,一直对这里充满向往。因为在他的意识里,外滩十里洋场,大上海的光怪陆离,是最繁华跟疯狂的所在,能容忍一切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叛逆跟对抗。
      良辰依稀回到当初待过的那个地方,复旦大学南面的那条小街,他在一家店里打工,某一天骑自行车去某一座教学楼,替一个男孩给一个女孩子送一只大半人那么高的毛绒玩偶,女孩捂着脸欣喜若狂,他当时想,原来,成绩好的跟不好的,在这时候没什么两样......现在,不知是找错了地方,还是当初那个地方已经彻底变了样,变得面目全非,不再是他印象里的样子了。
      良辰把车停下,用手机浏览附近的酒店,他们一直住的那家,不远处就有,不过在经过的这些地方,这里的价格首屈一指。也不奇怪。
      良辰把手机放下,思考是现在过去,还是等陶姜醒了吃完饭再过去,正好到可以入住的时间,陶姜皱了皱眉,然后醒了。
      “到了啊?哎,这睡一觉就到了,还挺好的,良辰你累了吧,这是哪?”陶姜坐起来,发现车停着,便问。
      从上次开始,陶姜对良辰说话的时候便不再一直“你你”的,就像大人一样,直接叫他的名字,良辰不去管他,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不累,复旦大学附近,饿不饿?现在还没到入住的时间,是先去酒店还是先去吃饭?”
      陶姜开门下去,围着车走了一圈,这是一条不太宽的小路,路两旁有十分粗壮的法国梧桐,膨胀的树冠,枝丫挤挤挨挨簇拥着朝天,可以想象,夏天的时候路上肯定满目阴凉。
      陶姜上了副驾驶,随手拿过水来喝,他的嘴唇上面有一点干皮,保温杯里的水竟然还有点烫,他迷迷糊糊喝了一口,便低眉顺眼笑了一下,“怎么到这来了?看着还不错。”
      “嗯......以前,有一次我来过这儿......以后再告诉你。”
      良辰很少这么支支吾吾,陶姜马上来了兴趣,不过,良辰不说,他就也不问。

      午饭陶姜吃得很少,良辰特意叫了一个瓦罐熬的汤,汤清而鲜美,菜清淡带着些微的甜,陶姜便就着汤泡了半碗饭,吃了几口菜,像是没睡醒一样,话也不多说。
      酒店里很干净,陶姜进门洗了澡又睡了,良辰坐在十几层楼上,看这个一眼望不到头的繁华都市,像是梦里璀璨不知归处的故乡,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在高二快结束的时候,眼看高考很快就要来了,良辰自从升上高中还进了实验班之后,虽不能说破釜沉舟,但也一直在不停地努力,良久,成绩却始终在中下游徘徊,可以预见,不出意外,前路似乎也一样无望,他不禁开始怀疑,那些说努力就会有回报的人根本就是骗人的。
      母亲不再在每次考试完之后殷切过问他的成绩,好像心里清楚知道发生了什么,又隐晦地什么都不说,仿佛在尽力掩藏一滩污迹那样,巨大的心理落差,让良辰觉得自己就像独自走在一条黑漆漆的小路上,前面不见光,后面空荡荡,也不知道旁边是不是就是万丈深渊。
      在学校里,无论再怎么宣扬素质教育,只有成绩是永恒的衡量标准,良辰既做不到初中时那样轻而易举独占鳌头,又不甘心彻底放弃索性混日子,内心便时刻像有沸水在熬煮着一样。
      而他从不敢对人说的心事,在每次看见那人跟别人出双入对的时候,直似狠狠被扇了耳光。
      有什么,是自己能做好,又值得被期待的呢?
      时常,在睡觉睡不着觉的时候,在吃饭吃不下去的时候,在上课听讲张大耳朵也听不懂的时候,在绞尽脑汁做作业最后还是做错的时候,在觉得自己这次考得不错、成绩下来之后还是第一万次重蹈覆辙的时候,良辰会下意识,拿手边能拿到的任何东西,在手臂上弄一个小伤口。
      并且开始思考,我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如果我不做呢?又会怎么样?
      良辰把笔记本拿出来,断断续续写自己的小说。这一路,笔记本几乎就成了一个摆设,他很少拿出来,但又舍不得彻底放弃,他知道自己在盼望什么。
      他希望让那些同病相怜的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也在这样茫然无望地活着。

      “如果有机会,你会想考这所学校吗?”
      良辰跟陶姜沐浴在下午的暖阳里在陌生的校园里面走,除了闻名遐迩跟小学校截然不同的恢弘大气历史悠久的建筑之外,身旁三三两两都是不沾烟火气的学生,没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是不同的,不管长得什么样,都带着一种干净清新的少年气,而在这里的这些,似乎比别的又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骄傲。
      陶姜把手插在口袋里微微笑,“当然想啊,谁不想?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反正又考不上。”
      他睡着的时候,手机差点被打爆了,良辰怕打扰他睡觉,就关了静音,等他睡醒了拿过来一看,上百未接来电,微信跟短信都塞得满满的,都是那三个人的杰作。问他到底怎么了?为他为什么不辞而别?问他这么久的兄弟就是这么当的么!
      陶姜坐在床上,低着头一条一条把信息认真看完,却没回一个字。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原来,是开学的时候到了。
      哪怕只是在那种不入流的大学,如果可以,他也会很开心地读下去。
      人跟人是不同的,有人一直都了解自己,也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什么办得到,什么办不到,处之泰然,有人则不同,不管做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忽然放弃了,却又变得对什么都没兴趣起来,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我昨天,又做梦回去上学了,找了很久,就是找不到教室在哪,急得不行,然后就醒了,只知道,那是高中。”良辰说。
      陶姜笑道,“我倒是从没梦到过回去上学,高中跟大学都没有,可能,我对这些,都没什么执念吧。”
      “高中的时候,我们班里有两个人出了事,一个是生病了,去世了,另一个是突然消失的,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常常就会想,那一个人是去干什么了?是转了学,还是也出事了?念念不忘。”

      “以前,”良辰跟陶姜从大学里出来,站在街边,大概指了个方向,说,“我在这附近打过几天工......时间太久了,忘记具体在哪了。当时那条街上有一个两层的二手书店,所有的书都是二手的,挤了满满一屋子,直到天花板那么高,从楼梯上去,贴着墙一圈都是回廊,如果要拿最高处的书,还要另外再拿梯子上去,人满为患,经常有人直接就站在梯子上看书。二手书跟新书有些不同,上面常常会有前一任主人的标注,看的时候会忍不住一边看一边猜测,那是一个怎样的人?那时候我就想,要是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间这样的书店,那就好了。”
      “那时候你多大?”陶姜把一颗糖在嘴巴里舔来舔去,望着远处问良辰。
      “比你现在小一点。”良辰眯着眼说,“从农村出来,上到高中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后来突然到这里来,那种感觉,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原本那些怎么都解决不了的事都还在,但是你会觉得,也就是那样了,没必要非得争个你死我活碰个头破血流,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一个人的力量跟得失,都太渺小了,不值一提。”
      “你是离家出走了吗?”陶姜猛然间意识到这件事,差点颠覆了一直以来他对良辰的印象跟认识,不过再细想一下,好像也不奇怪。
      良辰露出了一个不能称之为笑的笑容,他低头踢了一下自己的脚尖,悲伤而无奈,“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回去了?”陶姜问这话的时候毫不犹豫,仿佛早就知道了良辰最后的决定,他的语气带着种迷茫的天真,不同于成年人之间不动声色的嘲讽,纯粹就是好奇。
      良辰也不知多少次想过,如果当初没回去,一直留在这里,到现在,会怎么样?
      也许比现在更惨,也许完全是另外一种人生,不过,谁知道呢,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路上的车辆来往不息,太阳往西边直坠过去,发出血色的光茫,空气里温暖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阴冷,陶姜下意识摸一下自己的胳膊,良辰说,“因为我爸我哥日日夜夜打电话来,说我再不回去我妈就要没命了。”

      良辰记得非常清楚,回到家的时候是一个早晨,母亲在里屋床上躺着,那间屋子因为外面又盖了配房,窗户被挡了大半,整日漆黑,白天也得开灯,灯都是15瓦的,屋子里昏黄一片,母亲的脸在灯下泛着黑黄,嘴角有白色的涎沫,他的心被揪成小小的一团,却无论如何不敢靠近。
      现在想来,那个心情,是交织着厌恶跟恐惧,还有疼惜的。
      就像后来每次她劝良辰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带给良辰的感受。
      “妈就养了你哥你们两个,就想着让你俩好好的,你哥也不容易,你总这么倔着,还让不让你妈活了!”
      “你给你小侄女钱,妈再把钱给你,又不是让你出钱,你就赚个好名还不行?”
      “我真是就不该来你这,大半夜跟你吵架来了!我走,往后再也不来了!”
      “行行行!我管不了你了!往后我谁也不管,你们都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好像大家都会死,大家都不容易,只有良辰是铜墙铁壁,风雨不透。
      那我呢?
      良辰在心里千万次问过,妈,我也是人,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有人拿刀子来割的时候也会疼,也会流血,你有没有关心过我想要的是什么?
      但是他从没有问出口过,因为母亲的政策一贯是,永远对良辰说,“乖宝,妈最疼你,对他们都是表面的。”然后每次做了好吃的,就算是在现在一年良辰至多只去两三次的情况,依然是把它放在嫂子面前,等嫂子吃完了,下桌了,再把盘子拿到良辰面前来。

      后来母亲说,“不管你去上一个什么学校,就去上吧,妈不让你非得考好大学了,你就好好上到毕业,就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良辰在家里呆了两个星期,年迈的姥姥被接到家里来看着他,大概父母也知道良辰快要被逼到了极致。
      大概很少有人有过那种感觉,你怎么样都是不对,连死也不行,死就是谁都对不起。
      姥姥不会说什么大道理,那是秋天,姥姥最常做的就是搬张矮凳坐在院子里,院墙外面白杨树上的叶子不时会落到院子里来,有时候会落在良辰头上,姥姥就伸手把它拂下去,良辰把头枕在姥姥膝盖上,无声地长久地流泪。
      那时候,良辰觉得是母亲妥协了,其实现在看起来,真正妥协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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