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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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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被称为“山城”,不同于成都的地势平坦,不熟悉地形的人刚到这里来,一会儿像是在爬山,车速都得降两档,一会儿又像是在下河,不挂挡完全可以顺着溜下来的道路体验简直让人惊心动魄,良辰带陶姜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完成他的其中一个愿望——蹦极。
因为导航在这里太容易出错,道路交错纵横,同一个线路下面一条路上面又一条路,说不定更上面还有,良辰便暂时放弃了自驾,查过路线,跟陶姜从市区出发,坐班车去郑景。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下了车距离蹦极点还有一段距离,陶姜说不坐三轮车了,两个人就往那边走,远远的看到蹦极的高塔,一路上不时有小黑点似的人跳下来,看不真切,尖叫声却十分清晰地在山谷里回响,绵延不绝。
买票,填单子,称体重,良辰一直在陶姜旁边,没人说话,仿佛这是一个仪式。
从楼梯一步步往上面走的时候,会让人有种错觉,是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陶姜站在平台上,工作人员给穿装备,在等着的人两极分化严重,要不就是特别平静,要不就是紧张到发抖,他回过头去看良辰,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看着他笑,良辰很严肃地站着。
平台位于高处,四面没有遮拦,山顶上光秃秃的,只有风特别大,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开始在风里变得扭曲,前面站在台边就要往下跳的人又突然反悔了,尖叫着抓着栏杆又哭又闹,声嘶力竭,陶姜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一点点变快。
像是在排队喝孟婆汤,喝完以后就可以前尘尽忘获得重生,无论是欢喜的还是悲痛的,不管是想忘的还是不忍忘的,只是,别人都可以选择勇往直前或者反悔,但是他自己,早就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了。
面前是幽深的河谷,四周是呼啸的风声,几乎快看不到的下面有等着的船,陶姜知道,其实在这个高度,下面是水还是土没什么分别,如果这一下下去绳子断了,生命的尽头就到此为止,所以他相信,每一个坚定不移来参加这项活动的人,内心深处,都有舍弃一切直面生死的勇气。
终于轮到他了,陶姜深吸一口气,往前走到悬崖边,没忍往脚下看了一眼,顿时觉得晕眩,外加双腿发软,他闭上眼又睁开,对旁边的工作人员说,“不用帮忙,我自己跳。”工作人员便往后退了一步。
陶姜慢慢把那口气呼出去,重新闭上眼睛,张开双手,手指间有风穿过去的声音......
“等等!”
良辰三步并作两步跨来,一把揪住陶姜堪堪就要歪斜出去的身体,急促地说,“等等,我跟他一起!”
陶姜好不容易鼓满的劲头顿时像皮球泄了气,无可奈何对良辰道,“别瞎凑热闹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不!”良辰斩钉截铁拒绝。
“哎,你买票了吗?交钱了吗?称体重了吗?别耽误我们工作啊!还那么多人等着呢!”
工作人员就像磨刀霍霍的屠夫,恨不得一下一个直接把人都推下去,说着就要来拉良辰,良辰把东西往陶姜怀里一塞,却不看他,只边往回走边说,“我现在就去办,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陶姜怔怔一会儿,工作人员催促道,“你要等吗?要等就一边去等,还得重新换装备,不等就赶快跳下去!”
陶姜站在悬崖边,歪了歪头,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良辰一溜风跑下去的身影,他一边跑还一边往这边看,得亏陶姜不近视眼,不然哪看得见。
“等,我等他一起。”陶姜笑了笑。
“早干嘛去了!还得重新弄一遍装备!这不穷折腾么!”工作人员小声嘀咕。
陶姜不以为意,抱着东西退到一边,等良辰回来。
“你俩是要面对面还是背靠背?”工作人员问。
良辰踌躇间,陶姜往前一步,抱住他的腰,替他做了决定。也是,除了极少数时候,良辰总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工作人员开始往两个人身上倒腾装备,良辰微微侧过头去,皮带紧紧把两个人束在一起,拴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好了,现在可以跳了,你俩要是反悔,我非得把你俩推下去不可!”
陶姜失笑。
“准备好了么?”良辰在耳边问,陶姜看他一眼,发现良辰一如既往地平静,明明站在北方烈烈的山口,却像站在自家阳台上一样,不由得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预兆,良辰甚至没再看陶姜一眼,更没数“一、二、三”,抱着他就往下一倒。
兜头盖脸的风迎面撞上来,整个人像是磕在了一层屏障上,砰然撞破了,又直直落下去,陶姜没来得及闭眼,连想是闭着眼下去还是睁着眼下去的时间都没有,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控制,以重力加速度在往下飞速坠落,瞬间失重的感觉让他的心一下子悬在半空中,呼吸都停止了,什么都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心跳的声音沿着胸腔直传到耳膜上,震耳欲聋,视野急速调转,从头朝上变成头朝下,脑子充血,眼泪突然就飙了出来,哗啦啦顺着流到了额头上,陶姜一口气上不来,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紧接着猛烈喘息了一下,后知后觉闭上眼,死死抓着良辰的衣服,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双手上,用力到整个人都在发抖,同时,抱着他的胳膊越收越紧,越收越紧,然后,他的侧脸上,被轻轻蹭了一下。
绳子到底,第一次往上反弹,两个人被吊在长长的绳子那头,在山水之间小得像蚂蚁,却比蚂蚁还无能为力,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触手所及,只有怀里的这具身体是被抓在手里的,只有两个人的心跳是能确定的,那一刻,天地之间,他们只有彼此。
再次往下,陶姜慢慢睁开眼,崖边河谷的景色飞快从眼前驰过,快得似乎连高速摄像机都捕捉不住,只能感觉到一道亮光一闪而过,迎面而来是满目的河水,似乎下一个瞬间就会囫囵摔进去。
第二次往上反弹,陶姜面前终于出现了影象,是爸爸妈妈出车祸那天,妈妈血肉模糊的脸一直在盯着他看,她在无声地叫,“儿子,儿子......”陶姜不用猜也知道,爸爸妈妈有多希望他能活下去。
绳子又开始往下了,接着往上,幅度越来越小,两个人像是在河谷之间以生命为赌注荡了一次大大的秋千,最后在离水面极近的地方贴着飞过来,荡过去,像一尾放弃挣扎的鱼。
绳子慢慢静止,两个人静静被倒吊在水面上,陶姜的呼吸终于开始正常,手脚却开始发软,头又晕又疼,工作人员摇着小船过来,把两个人平放进小船,“休息一会儿,现在可能会有点晕,一会儿就好了。”工作人员边把船往岸边摇边说。
陶姜在狭小的船板上仰面躺着,看蓝蓝的天上棉花糖一样松软洁白的云朵,又有两三只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又要往什么地方去的鸟,太阳暖暖地照着,耳朵还在短暂性失聪,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觉这短短的两三分钟,像是经历了一整个人生,死了一回又活过来了。
之前他一直以为,对于自己的病情,在决定休学的那一刻起,就坦然接受了,接受了自己注定不久就会到来的死亡,接受了自己这一生只能以这种方式仓促地结束,接受了自己就这么消失以后,再不会有人记得,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不惧怕,不挣扎,不心存不甘,就像是赴一场注定会到来的约会一样。
可是,在刚刚那么接近死亡的几秒钟之内,山河倒转,身体像一枚炮弹一样从山崖上直坠下来,脸颊被风刮得像刀割一样痛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其实,他只是不得不接受,所以才暗示自己说接受了。
如果能活着,哪怕活得不是那么好,不能随心所欲,又怎么会不愿意活着呢?
活着,就还有希望,活着,就还有很多种可能。
上完大学,工作,谈恋爱,说不定还会有小孩......以各种角色在这个世界上走一遭,体验艰难跟痛苦,幸福和无畏,欢乐跟无奈,然后,在年纪一大把的时候,在家人的簇拥之中,在爱人不舍的目光之中,回忆这一生,也许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也免不了几多遗憾,但是,我毕竟活过了,从开头,到结束,有始有终,而现在,他甚至还没有真正生活过。
陶姜从来不知道,他其实这样留恋这个世界。
“怎么了?不舒服?”
小船很快靠了岸,良辰先下去,又伸手来搭陶姜,陶姜还在发愣,良辰便问。
“啊?哦,没有。”
陶姜慢慢站起来,抓住良辰的手,良辰的手有点凉,陶姜一步跨出去,差点当头给良辰磕一个,良辰赶紧扶住他,工作人员在身后哈哈笑,“哎哟,这一看就是吓狠了,没事哈,你多架着他走一会儿就好了,还有根本走不了路,直接被背回去的!”
良辰扶着陶姜的胳膊,盯着他的脸看,“真的没事?”
陶姜试着迈步,脑袋清楚着,眼睛也看得清,迈出去的步子却不受控制斜向一边,他并着脚站好,再试,旁边就像是有什么在吸引着,陶姜知道,这是病情恶化的另一个标志。
良辰默默跟了几步,说,“你在这里等,我去上面拿东西。”
曾经,有一段时间,陶姜分明觉得,良辰根本就不像做这个工作的人,反而他自己比较像。
因为他隐约能感觉到,良辰骨子里有种尖锐、偏执、歇斯底里的东西,像一头猛兽,就藏在皮肤下面,长时间被压制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头来咬人一口,跟这相对的,是他仿佛浸入骨髓的冷漠跟漫不经心,似乎做什么都只是游离在表面,隔岸观火,麻木不仁,但是现在陶姜忽然发现,其实良辰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什么都不在乎,而自己,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坦然跟无畏。
在面对生死的时候,是最考验人的,什么花招跟伪装都一下子就被剥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被摊在太阳底下。
陶姜站着没动,良辰很快下来,陶姜转身准备走,良辰却把东西都塞到他手里,然后在陶姜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弯腰背他起来。
陶姜都忘了挣扎跟拒绝,良辰只面不改色往前走,身边不停地有人路过,偶尔会看他们一眼,大多的人各自忙活自己的事,走出去一段儿,良辰突然说,“我小的时候,每次不想上学,我哥就会背着我去......”
他说了半句就不再往下说,故事刚开头就戛然而止,陶姜知道,这肯定也是他诸多不愿意提及的往事之一。
陶姜静静伏在良辰的背上,良辰的背并不宽厚,但是背着他走的时候一样平稳,呼吸之间,有轻微的起伏,陶姜突然觉得很安心,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背着他那样。
“良辰,如果可以选择,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陶姜问。
良辰想了一会儿,平心静气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通常可以有两种解释,”陶姜说,“一种是,想要的都得到了,再没有别的未尝的愿望,另一种是,知道自己希望的不会实现,索性不去想它了。”
陶姜又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如果可以活下去,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
“因为我,从来没过过我想要的生活,所以我不知道。”良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