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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母子恩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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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亨元年,媚娘九十二岁高寿的母亲荣国夫人薨天了。
宫里的媚娘接到举报:荣国夫人丧仪期间,姐姐武顺的儿子——那个虽非武姓却刚刚承袭了外祖父武士彟所有邑封爵位的周国公贺兰敏之,不仅毫无悲伤之色,甚至公然脱去丧服、聚伎淫乐!
媚娘牙齿咬得格吱格吱的响——臭小子早就恶贯满盈了!若非母亲杨氏袒护,纵有一百条性命他也活不今天!
当年女儿太平公主率侍女前往荣国府探亲,贺兰敏之竟然借酒淫污了公主的侍女。前年,自己和圣上本已选定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为太子妃,眼看大婚将至,贺兰敏之闻听此女甚美,竟然前往施计勾引,致使皇家颜面尽失!无奈之下只得临时改选裴居道之女为太子妃。
种种恶行纷纷传来,只因担心母亲杨氏年事已高,难禁丧孙之痛,所以媚娘虽几番咬牙而未曾动他。
如今媚娘再无顾忌:一俟丧仪结束,即刻下令夺其封号、流放雷州。又令亲腹悄悄尾随,行至无人之处,以弓弦秘密缢杀于途中。朝中凡与贺兰敏之亲近的狐朋狗党尽数贬谪流放……
媚娘终于累倒了。
病中的媚娘无法操劳国事,圣上李治直忙得头晕眼花。下了朝便直奔媚娘床前,一边催促太医加紧治疗,一边亲自煎汤侍药。
见圣上焦躁忙乱地心疼自己,媚娘真是慨叹万端:这几十年来,他是自己的天,自己是他须臾不可少的臂膀肱股。虽说夫妻恩恩怨怨不断,却也始终相依为命、难舍难分。她甚至无法说得清自己对他到底几分是恩情?几分是爱恋?几分是怨恨?几分是无奈几分是不舍了。
在病榻上刚刚躺了十多天的媚娘便不得不勉强起身——因为自己身子尚未好利索,圣上便已累倒了——圣上的身子骨实在不堪朝国重负,也不堪署理万机之繁了。
媚娘拖着虚弱的身子,兀自端坐在紫色帘帷之后,耳听百官奏议诸事——这几天朝中并无大事,神思不觉胡乱游走:以往以为只要尽可能掌柄大唐的最高权力便可拥有足够的安宁和安全。然而从韩国夫人到废后之变,再到魏国夫人之祸,令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力交瘁。
圣上是帝王,所以帝宫说到底还是帝王的帝宫。即使已经贵为六宫之首的皇后,也随时会有被帝王废掉的可能。即使皇后手握重权,即使皇后已代圣上和太子听政,仍旧不能确保九死一生拚杀换来的这份至尊安然不变……
她的一双秀目飘落在仅仅只有几步之遥的硕大无朋的御座之上:雕满了云水翔龙、象征至高无上权位的硕大无朋的紫楠龙椅——而只有坐在那上面的人,才算得真正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媚娘突然想要站起来,一把扯下这层紫色帘栊,尔后光明正大地走到满朝文武面前,端端正正地坐在只有皇帝才可一坐的那只龙椅!
事实上,她为大唐社稷所做的一切,已经远比那把龙椅上的主人要多得太多了。可是她却始终只能坐在帘帷后面!
如今,她甚至连退却的可能都没有——命运造化,上苍用一把无形的巨手,把她从一个卑微的五品才人一直推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一如古今摄政者的最终结果一样,既不能停下来,也没有退路可言,前路更是生死未卜……
可是她必得勉力支撑,替病中的圣上和历练尚浅的太子掌理天下、决断万机。
其实,这几年圣上几番和她商议是否禅位于太子的,然而思忖再三他还是放心不下。他说知子莫如父,弘儿太像他的个性了,不仅处事主意不定,也容易被他人左右。一旦禅位于他,将来一天纵使太子不堪重任或是大权旁落,或是被亲腹外戚等掣肘,任谁也无回天之力的。所以最终放弃了禅位的念头:太子必得尽可能多的历练一些年才行。而像眼前这样,由他和皇后合力操持掌控万机,大唐这艘巨舰好歹还能乘风破浪、平安前行着。
而好多年了,他始终都是这样三天两头的病病恹恹,多亏有媚娘帮他撑住这片天地、担着这付重任,所以,只要有媚娘在前面掌着大局,不管自己怎样多病多灾,甚至根本不用临朝听政,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便仍旧是大唐帝国的最高主宰,大唐便不会太动荡。他真的不敢想象若是没有媚娘,自己怎么能支撑到今天?
所以,在李治心里,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也无论于江山社稷还是于李唐帝祚,像眼下这样由皇后代自己执掌决断朝廷万机,他在后面掌着舵,每遇大事两人共同商榷决断,无论如何都比禅位于太子更为稳妥可靠。
如此,上元元年,为树立媚娘执政听政的权威,李治正式诏命:改称大唐皇帝皇后为天皇天后。
不想,见圣上如此寄重于皇后,甚至欲长期委朝政于天后,太子东宫的一些属僚终于坐不住了。于是媚娘断断续续地开始听闻密奏:太子李弘与臣僚们闲议时对皇后长期代圣上署理国事似有不满。既然太子为一国储君,圣上无论是巡游还是养病,依例当由太子监国,而不该总是让天后决断万机……
媚娘一笑:她太清楚自己这个儿子了,他的性情酷似他的父皇。其实他就真有怨言也不敢公然说出来。发此怨言的根本就是太子左右的人罢了。事实上应是他们有些迫不及待了——因为由自己代为决断万机,即使太子实习监国,朝廷大事的最终决断权仍旧还在圣上的掌控之中。看来,有人开始嫌自己妨碍了他们及早奔富贵的道儿了!
当然,若弘儿根本不愿听到这样的闲话,若弘儿肯为她这个母后解释一番,他们自然也不敢在他面前胡言乱语。
没有料到:媚娘与弘儿母子恩怨的爆发,竟是由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引发——
这天,诸臣廷议新罗王联络高丽王叛乱之事,君臣刚刚拟定好出兵方案并举荐了率兵将帅后,太子李弘突然上了一份奏表——问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已过婚嫁年龄,父皇何不为两位公主择婚而嫁?
朝廷正在议论军国大事,太子突然提及两位公主的婚嫁之事,不独帘帷后的媚娘感到意外,圣上也颇感意外,一时甚至感到有些难堪——虽说萧淑妃已经伏法,可两位公主毕竟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太子突然当众提及此事,诸臣面前,给人的感觉他这个做父皇的对两个女儿似乎冷酷无情了些,甚至还不及做为兄长的弘儿充满仁爱之心……
天皇李治正值尴尬沉默之时,忽听帘帷“唿啦啦”一声乱响,只见天后一把扒开帘帷、赫然来到众臣面前!
媚娘站在那里,冷冷地睃巡太子一眼,咬了咬牙,强令自己镇定了镇定——多少年来,她早已看准了这点:每临关键,自己必得毅然挺身出面,才能为圣上抵挡或是毅然代为决断突如其来的危机。
比如当年褚遂良当众泄露宫闱私秘并有意羞辱圣上之际,她便是果断地从帘后闯出,厉声喝住了正在贬毁两代国主并泄露宫禁秘讳之罪的褚遂良!
还有,那年她突闯殿堂,才算当即阻止了上官仪撺掇圣上废后的阴谋,免却了一场奇耻大祸……
媚娘轻蔑地掠了太子一眼——大唐君臣正在商定抚平边乱的重大军事,又非外交困阻时议及和亲,身为一国储君的太子此时突然提及罪人枭氏之后的女儿年长当嫁之事,把满朝文武和圣上骤然拉入帝王后宫旧日恩怨的尴尬里,不仅令圣上和自己在诸臣面前下不来台,更让人以为她这个六宫之首皇后的刻薄和狭隘。
媚娘实在是又失望又愤怒。
她一脸平静地说,“太子有所不知,前段日子父皇母后一直都在商议此事呢。太子身为一国储君,最该关心应该还是社稷大计。像这些后宫妃嫔、宗室儿女的婚嫁之事,太子就无须太过虑了。若太子天天都操心过问这些父皇母后的六宫有哪些宫人的年纪大了该放出宫了,哪些妃嫔女官该晋升奖赏了,或是哪位宗室的王子公主婚嫁生子寿诞之事,太子是不是也太过操劳、太过辛苦了吧?纵然太子仁爱有加,每天操劳实习国事之余,还想再替父皇母后操劳六宫的琐事,在私下与父皇母后商议即可,怎能拿后宫琐事而扰了君臣正在商定的御敌大计?”
群臣面前,天后的一席话有理有力,太子一时愣在那里,竟无言可对!
媚娘继续说,“今天不是母后就敢贸闯朝堂,太子!母后也清知帝王之家无私事的道理。不过,正值圣上与诸大臣决断用兵安邦之际,太子中断关乎江山社稷的当务之急,突然提出后宫儿女婚嫁之事,太子实习监国也这么久了,孰重孰轻还没有分清吗?”
说罢,媚娘沉下脸,突然转身而去!
见天后愤然而去,李治也遗憾太子不够成熟,淡淡地说了声“退朝罢”,也相随天后而去了……
百官呆在那里、面面相觑!
边关急报,南方洪涝,朝国还有很多机要大事议而未决,公主当嫁确实属后宫私下的议题,太子却在朝堂上公然提出,而且,这里面还搅和着后妃恩怨私秘,不仅弄得天皇天后双双下不来台,文武大臣更不好参与其,太子此举确实是显得唐突了。
诸臣纷纷告退后,殿内只剩下太子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久久地,一动不动……
媚娘匆匆回到寝宫,直气得头疼难禁:她当然知道罪人萧氏的两个女儿该嫁了!
可是,她们两个直到现在不是仍旧还活得好好儿的吗——每天金奴银婢的尽情享受着大唐公主的尊荣。可是自己可怜的女儿——安定小公主又魂归何处呢?
——当年,若非她们的母亲枭氏和蟒氏连起手来往死里逼自己、害自己,自己又怎么会以死相拚而不得不断尾自救?自己那可怜的小女儿又怎么会冤死襁褓?
其实,如何嫁掉枭氏的这两个女儿,她并不是没有想过,而是不知该把她们嫁到什么人家才稳妥?——若是把她们嫁到有权有势的三公要臣府上,一是根本就没有哪家敢娶自己的旧敌——罪人枭氏的女儿;二是就算有三公之家敢娶她们,媚娘也决不会答应把枭氏的两个女儿嫁给他们——将来她们生下的儿孙,很可能会听信他们母亲的撺掇,最终酿成什么隐患。可是,若把她们嫁到权位门第不很显贵的人家,也担心有辱皇家和圣上的颜面……
左右为难,所以才一天天的耽搁了下来。
当然了,她们两个最好一生都活在宫里,活在自己的视线下,才最让人放心。如果不是太子在朝堂之上公开挑明此事,事实上并没有人会关注罪人枭氏还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就连圣上自己也从没有提起过。
如今,既然太子已在朝堂之上公然提出此事,这两位公主的事也就瞒不下去了。做为六宫之首的媚娘决不能显得气量太窄——外人的议论固且不管,好歹她们也是圣上的骨肉。而且事情既已揭开了,也根本无法再继续留她们在宫里了。
如此,媚娘召集左右,认真甄选了两位对她一向还算忠心耿耿的翊卫将军,陪送了很厚的嫁妆,总算把两位公主嫁了过去。
原以为此事总算了结了,谁知刚刚松了一口气,便有密报传来——太子和他的东宫属僚私议道,“公主本是皇家金枝玉叶,所嫁之人根本不足以匹配公主之尊……”
媚娘终于忍无可忍了!
媚娘对李治流泪道:“陛下!臣妾为义阳公主所选驸马权毅权将军本是皇宫的翊卫上将,其父卢国公;为宣城公主所选的驸马王勖,亦为帝宫武将,祖父是平舒公。臣妾隆隆重重地把公主婚嫁之前,还担心两位附马品阶不足,又专门提请陛下格外晋升了两位驸马分别为袁州刺史和颍州刺史。这难道还不够尊贵吗?为何还有人兴风作浪?”
李治赶忙抚慰媚娘,“媚娘,在两位公主的婚嫁之事上,朕很满意,媚娘问心无愧,万不可因此动气而伤了身子,反倒遂了他人心愿。”
“树欲静而风不止。陛下,臣妾只是担心,太子身边那些属僚有意撺掇弘儿和咱们作对,分明是嫌咱们有些碍手碍脚挡了他们的道儿了。”
李治握着媚娘的手,“媚娘,自家孩子,未曾历练,有些不足只管教导于他便是,只不可动真气;倒是太子周围的人,确实该好好审视一番了,万不可使他们误了弘儿。”
“陛下,弘儿当着几位宰相奏禀两位公主当嫁之事,虽说与他没有主见不无关系,也或许果然是出于良善的本心,可是他到底忘了为人臣为人子最重要的一样——避长者讳!无论如何,他也不该只为着自己博取仁义的好名声,而当众陷父皇母后于不仁不义之地啊!”
“媚娘言重了!自家孩子你还不知道?咱们弘儿没那么复杂的心计,倒是太子周围,朕现在也有些担心了:或许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
“陛下,弘儿打小就没历经过大风大浪,加上天性优柔寡断,才会误信他人。臣妾真正担心倒是,如太子这般心智,又如此躁切不稳,眼下,漫说臣妾不放心把天下社稷、万机之重交给他,就是陛下,不是更难放心吗?”
李治摇摇媚娘的手又轻轻握了握,“唉!好媚娘,急不得、急不得的!慢慢教导嘛!好在咱们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好歹还能扶着他走走,再帮他撑些年头儿。他就不乐意,天下社稷重如山,怎么也不能由着他自己的好恶来。”
媚娘见说,轻轻偎在李治怀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唉!陛下,臣妾如此艰辛操劳,又是为谁?又是何苦呢?”
李治拍拍她的背,“唉,媚娘,朕懂你。朕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