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劫》秋日落叶

35、宫中二圣

　　这些日子，太子弘儿越发咳得厉害了。
　　可是，媚娘并没有因为他的病而取消这次谈话。她担心再继续拖下去，母子之间的误会可能会越深来越深。
　　“母后怎么来了？父皇的头痛好些了吗？”
　　见母后驾到，脸儿黄黄的弘儿挣扎着要从病床上起来行礼。
　　他知道：公主之事后没有几天，父皇便病倒了。前段日子他前往探望父皇，母后根本连正眼看他一眼都不看。几次请安，母后都淡淡的不肯理睬。这些日子，他开始心神不宁起来，想想果然是自己做的有些唐突了。两位公主之事，他原该先私下征询父皇母后的。骤然拿到殿议上，任谁也以为自己是有意给母后出了难题……
　　他原本就有咳痰的旧疾，这些日子又发作了，而且竟比以往厉害了些，甚至影响了正常的上朝议政和饮食睡眠。
　　媚娘略问了一番他的病，问是哪个太医开的方子，吃了效果怎样一些话，紧接着便郑重其事地说，“弘儿，有些事，母后今天不能不给你细谈一谈了。”
　　弘儿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有些憔悴的一张脸儿越发因骤然紧张而显得怆惶了。
　　“弘儿，母后听说，你不满父皇母后为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所选的驸马，嫌他们的家世门第不够显贵不足以匹配两位公主，真是这样吗？”
　　弘儿惶乱地望着母后——这些话，他原只和自己最亲近的两三位属僚议论过，怎么就会传到母后的耳中呢？他望着母后一双深碧无底的眸子，感到后背一阵阵的发凉，“母后……孩儿，”
　　媚娘打断了他的话，“弘儿，你知道，你襁褓中的胞妹是怎么死的吗？”
　　弘儿一双软弱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母后。
　　“她是被蟒、枭二人共同害死的啊！其实当时她们最想害的并不是公主，而是你啊太子！你妹妹她是为你而死的你知道吗？如今，你要在群臣面前显示大唐帝国未来国主的一腔仁爱，母后为了全你的面子，不计个人私仇，厚赐金宝嫁妆和邑封田地，把她们两个体体面面地嫁了出去。连你父皇都赞赏我的宽厚大度。可是，母后万没有料到，我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会在背后苛责我把仇人的女儿屈嫁了！”
　　“母后……”弘儿觉得冷汗一下子浸湿了整个后背。
　　媚娘冷冷一笑，“母后把她们分别嫁给公侯之家、左右卫将军，难道还不算是天大的开恩吗？为了她们，母后还专门晋拔两位将军为一州刺史。母后没有想过这两位公主，还有公主的夫君，以及她们的后人，将来会不会为她们的母亲和外婆报仇，会不会成为你的敌人。母亲只是怨恨：你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安定小公主——本宫的小女儿又在哪里呢？谁又会把我可怜的女儿的性命还给我呢？”
　　弘儿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而你，太子！我的亲生儿子！你竟然还在背后报怨母后为枭氏的女儿挑选的夫婿官职和门第太低，不足于般配她们的高贵和尊荣！”
　　媚娘说着，再也控制不住一腔激愤，她紧握着双拳，全身颤抖、两眼发直、突然珠泪迸溅起来！
　　“母后……”弘儿又惊又骇、满脸大汗，拚命地忍住咳喘！
　　提及女儿，媚娘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咬牙切齿地望着弘儿，倒仿如他就是王皇后、萧淑妃、褚遂娘等人一般：“你难道不明白，漫说我不能把她们嫁到三公之家！就算我肯把她们嫁到三公之家，又有哪家敢娶罪人枭氏之后？你母后是她们的仇人，你以为我的儿子还能被她们当成大恩人感激涕零吗？你怎么就不思量思量，就算有哪家王公和邻邦国主真敢冒大不韪娶她们做了妻子，将来，她们的夫君和儿孙在大唐还有前程可言吗？还有，如果她们的儿孙一旦掌控国之重器，你能保证她们不会像高阳公主当年一样，因仇恨他的父皇太宗从而牵怒你的父皇？故而才联络附马等众人寻机谋叛？你能保证，她们不会像隋朝嫁与突厥汗国的大义公主一样，撺掇敌国发起十万兵马进犯中原？”
　　“母后，母后，孩儿，孩儿真没想这么多，真没想这些啊……孩儿，孩儿知错了……”
　　弘儿哪里知道母后隐藏于内心的这些往事？又哪里想到两位公主的婚嫁，竟然能牵出如此复杂烦琐甚至一连串可怕的后果？
　　弘儿以为此时母后的怒气全是因自己而起，一时得知背后竟有这么多的隐情，越发惊得魂飞魄散、全身发抖起来。
　　“你还知道什么是错吗？你分明是嫌弃父皇和母后挡了你的道儿、碍了你的早一天登上皇位的锦绣前程！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不是因为你只知道关心这些后宫女人的婚聘之事，如果不是你如此容易就被他人左右和利用，你但凡能懂得朝廷社稷的风云变幻，但凡懂能得世事的险恶，母后难道就不知道什么叫安享清福？做什么还要这样不辞劳苦、日以继夜地去替你操持打理万机之繁啊？”
　　“母后，孩儿糊涂……”弘儿开始哭得泣不成声了！
　　“你不糊涂！你根本就是为了博取自己仁爱的名声，根本就是迫不及待想要早一天被人三呼万岁！所以你才不惜为了博取自己仁爱的好名声，而让父皇母后落下狭隘的恶名儿！弘儿，你还是我的亲生儿子吗？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亲者痛而仇者快啊！”
　　爱之深而恨之切，媚娘不觉越说越激愤起来！
　　“母后！母后你错怪孩儿了！孩儿万死也不敢啊！母后息怒，母后息怒，求母后宽恕孩儿的罪过吧……”
　　太子又惊又痛又悔，一头跪倒在地，对着母后又是磕头又是哀哭！
　　“你还什么不敢的？为了自己沽名钓誉，你如此陷父皇母后于不仁不堪之境地！你这样，根本就是不忠之臣、不孝之子啊！”
　　弘儿全身发抖，又是汗又是泪的，以头磕地哀哭不止……

　　……直到很久以后，媚娘每一闭上眼，便清楚地记得那天可怜的弘儿匍匐在自己脚下，畏惧万般、大汗淋漓的模样——
　　“母后息怒！孩儿知错了……”
　　那天的弘儿又惊又骇，泗涕横流。
　　他还是个孩子，其实，当时，他已经知道错了，更知道怕了。
　　可是，媚娘，你为何仍旧还是不依不饶？
　　“……弘儿，你若只是我的儿子，一句知错或许就完事了。可是，你决不仅仅只是我的儿子，你更是大唐的太子，更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你耳根子这样软，如此轻信谗言，连父皇母后的尊严和忌讳都不管不顾了，竟然在属臣面前假公济私，这样性情，这样为人，如何堪为国主人君？又怎么掌得动朝廷万机，又如何决断军国大事？”
　　当时的媚娘只觉得自己的心好痛，只顾着渲泻自己的一腔激愤，竟然没有想到去抚慰一番天生胆小且性情怯懦的弘儿！
　　“母后为了大唐天下，为了百姓黎民，为了你能平平安安接过这副担子，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可是，你！你竟然听信奴才，怨恨父皇，攻讦母后，你觉得，单单知错二字就够了吗？”
　　“母后……莫非，莫非，你要废掉儿臣吗？”
　　弘儿又咳又喘，一时又绝望又惊恐地悲哭起来！
　　“弘儿，你不该听从奸人挑唆！更不该把你的父皇母后当成你的敌人，当成你从太子到天子、从习政到亲政的政敌啊！弘儿，你，你太令父皇和母后失望了！”
　　“母后……”
　　弘儿末了一面剧烈地咳着，一面涕泪交流，又是叩头又是求饶的，两手死死拉着媚娘的裙角……
　　媚娘咬着牙、流着泪，“忽”地站起身来，说了句，“太子！你该好好想一想自己这样子，将来是否真的堪当社稷之重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一路去了。
　　“母后息怒，母后请饶恕孩儿之过吧……”
　　那一刻，弘儿撕心裂肺地哀求穿过整个殿堂，也穿透了媚娘那颗做母亲的心……
　　可是媚娘认为自己不能心软、也不能回头再去劝慰他。
　　她就是要威慑一下他，让他从此彻底记住自己的过失！

　　哪里料到，她离开之后，性情懦弱的弘儿因忧惧太甚，咳喘之症竟越发加重了……
　　所有的太医都束手无策了。
　　那次母子谈话过后，仅仅十几天，大唐太子李弘便骤然薨天了。
　　媚娘亲自择定弘儿的谥号为“孝敬皇帝”。
　　在弘儿的葬仪之上，痛哭难已的媚娘骤然晕死过去。
　　被人抬回宫后，媚娘一连三天高烧不退，病势来头实在汹猛。
　　李治吓坏啦！
　　已经没了太子弘儿，若再没了媚娘，他不知自己还能苟活几天？
　　第四天，终于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媚娘形销骨立！
　　她握着李治的手呜咽道，“陛下，臣妾的心好痛，臣妾要去陪儿子弘儿和女儿安定了……”
　　李治惊痛骇惧万分：“媚娘，媚娘！你万不可如此糊涂啊！弘儿既身为国储，若果然心智脆弱到连母后的几句教导都担当不起，将来又如何能承当得了天下万机和社稷之重？又如何应对四海风云的变幻莫测？媚娘，大唐没了弘儿还有贤儿，还有显儿和旦儿，可是，大唐和朕却只有一个媚娘啊！媚娘，朕、朕万万不能没有你啊……”
　　李治再也禁不住放声悲泣起来！
　　媚娘又是抽咽又是喘的，一时又昏了过去！
　　李治惊得全身发抖，一面摇着媚娘的手大叫“媚娘，媚娘……”一面对周围高叫：“天哪！快传太医啊！”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整整一个月里，虽说日夜用药，媚娘仍旧头重脚轻，人已瘦得只剩下两只大眼睛了。
　　李治每下朝归来，都是匆匆奔向媚娘的病榻前，夜里衣不解带地服侍左右，又是请高僧入宫为媚娘做祈福法会，又是命众太医早中晚的会诊，到底保住了媚娘的一条性命。
　　可是，每天夜里，媚娘只要一入梦，便看见弘儿跪在自己床前捧茶送水的，如此，醒来后便越发感到心痛难禁了。而有关弘儿的所有的往事所有的情景，一幕接一幕地不停纠扯着她一个母亲的肝肠五内——当年，正是因了弘儿的诞生，才使得她在与王皇后的争杀中骤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可是，她的弘儿却永远离她而去了。
　　媚娘打开箱子——箱底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弘儿小时穿过的锦绣裹肚儿。那是她亲手给弘儿缝的，多少年了，她一直都保存着。
　　弘儿是她的福星。正是因了弘儿的出生，才使得圣上越发宠爱于她。也正是因为弘儿的出生，使她一路从昭仪到宸妃，又从宸妃到母仪天下的大唐皇后……
　　可是弘儿却永远离她而去了！
　　媚娘抱着弘儿的衣服心痛如搅、泣不成声：“弘儿，你竟然脆弱至此，竟连母后的一番教导都承受不起吗？弘儿，不是母后对你太苛刻，不是母后恨铁不成钢，实在是，以你这样的性情，这样的城府，这样的历练，若眼下就由你来掌理万机，怎么能让父皇母后放心？
　　媚娘把弘儿的裹肚儿捂在胸口，压抑着一阵阵断肠肝裂般的痛苦，失声悲咽起来……
　　——自己明明知弘儿尚在病中，明明知道弘儿天性懦弱，经不得风雨，她怎么还要在弘儿病中发那么大的怒火？
　　她清知弘儿正在病中，倘若能在教导他之后，再稍加好言抚慰一番，弘儿便决不至于因惊恐绝望而病入膏肓……
　　媚娘又一个孩子没了！
　　媚娘已经没了两个孩子了！
　　媚娘好悔、好痛啊！
　　她知道，长子弘儿之死，一如当初女儿安定之死一样，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将会伴随她整整一生……

　　夜半之时，病中的媚娘紧紧偎在圣上怀中——尽管他已不再年轻也不再强壮，为了大唐社稷，他也和自己一样，无论身与心俱已是千疮百孔！
　　可是，只要有他在身边，媚娘就不会被任何灾难和痛苦真正给打倒，不管怎么伤病，最终，摇摇晃晃的还能站起来……
　　弘儿之死，是夫妻身心共同的一记重创！此时此刻，任何劝解抚慰的话都是多余的。
　　每天，李治署理万机之余，便会坐在媚娘病榻边，轻轻拥她入怀，握着她冰凉的手儿，像呵护婴儿一般轻轻地抚拍着她——媚娘毕竟是个女人。别看她平素那么刚强果决，其实骨子里和别的女人一样的脆弱、一样的不堪一击。
　　拥着病中的媚娘，李治不禁感慨万千——莫看自己儿女众多、妃嫔成群，媚娘却是自己唯一须臾不可分离的亲人。几十年来，他们夫妻患难之共、相携相搀，虽说不乏诸多的恩恩怨怨，却始终都是风雨同舟、荣辱与共的。多少年来，无论国事还是家事，最终该如何决断，彼此之间甚至连眼光都无须交换一个，仅凭感觉，便能心照不宣地做出决断，始终夫唱妇随地经营着这沉甸甸重如泰山的大唐天下……
　　如此，直到媚娘的病体终于缓和了一些，李治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要媚娘不要一蹶不振，哪怕最先倒下的是自己，大唐这艘巨舰至少还能平平稳稳地行驶下去……

　　五个孩子中，太平公主一直都是李治和媚娘的至爱。
　　为了能让大病初愈的媚娘好好松闲一番，李治命女儿亲自督阵，在帝宫演练诸多歌舞新曲——几天里，父女背着她悄悄排练了一场别出心裁的歌舞……
　　这天日上三竿之时，麟德殿内各王公命妇、妃嫔内官全都到齐了，歌舞也将开场，媚娘看旁边专为太平公主留置的座位仍旧空闲着。她一面左顾右盼，一面悄声询问身边的圣上，“女儿怎么还没到？跟她的人怎么也不见一个？”
　　李治笑道，“你不是说过吗，女儿是天上的仙子降临凡间。也许乘你不经意间就悄悄飘来了。”
　　媚娘一笑，却仍旧不时向殿门张望。
　　此时，殿内的鼓乐已经细细扬起，李治轻轻扯了扯媚娘的袖口，“媚娘，她不知又跑哪儿疯去了，都是大姑娘了，别管她。”
　　一时，就见随着丝竹的渐渐扬起，伴着音乐开始欢快的胡旋曲，从帷帘后面一路旋转、一路舞蹈地飘出一位年轻英俊的少年来。
　　媚娘看他身着窄袖紧身的翻领长袍，上戴浑脱帽，半遮着眉眼，下着长马裤，足登高腰靴，一面随着音乐的节奏，一面旋转而舞。
　　见其身段舞姿的风流飘逸，还有似曾相识的身姿，媚娘一时看呆了，不觉转脸问李治，“这，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啊？”
　　李治哈哈一笑却不答话。
　　媚娘正诧异之际，就见那胡人着扮的俊美少年一面旋着舞着，竟然渐渐旋到了天皇天后的近前，待停下舞步、摘下浑脱帽，将腰深深地弯下给天皇天后鞠个大大的躬后，压着嗓子道：“陛下！娘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待美少年抬头那时，媚娘不觉乐坏啦！
　　李治望着媚娘抚掌大笑！
　　——原来这胡人着扮的美少年竟是自家爱女太平公主所扮！
　　媚娘转过脸来笑问李治，“陛下肯定早就知道她是太平所扮吧？”
　　李治笑道，“媚娘，女儿类你，自小就爱打扮成男孩子模样。你看，她打扮成男孩子还真的别有异域风韵呢！”
　　媚娘乐呵呵地拉着太平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起来。诸多太嫔王妃、内外命妇得知今天这位跳胡旋舞的美少年竟然是天皇天后的爱女太平公主时，大家一时又是乐又是笑的赞个不停起来。
　　李治看媚娘今天如此开心总算舒了一口气，心下感叹：五个孩子中，倒是这个女儿，无论心智还是性情都更像媚娘，倒比几个儿子还像儿子！可惜竟生为女儿，否则立为国储倒比哪一个都更让人放心……
　　太平公主一袭男孩妆扮，在宫殿跳胡旋舞一事竟应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谚语。这天，陪伴天皇天后观看歌舞的众多王公命妇和帝宫妃嫔中年少一些的，因见太平公主一身男儿着扮别有韵致，又见天皇天后那般开心，皆以为极美。竟命人连夜赶制各式男儿袍服，一时间大街小巷上就见众多年少的贵妇女孩各穿着男人或是胡人的袍绔高首阔步地，而女扮男装竟风流行一时……

　　媚娘病愈后，越发专心社稷万机。夫妻下朝同辇返回途中，李治握着她的手叹道：“媚娘，朕看你在朝政决断上越来越明敏果决了。其实你才是做皇帝的料儿。朕却至今怀念当年在晋王府那些消闲自在的日子。那时，每天只是写写字、读读书、听听曲，或是和左右属僚一起纵马娱游于绿野，或是射猎于山林野壑，真是悠哉游哉啊……谁知，命运偏偏让最不愿操闲心的朕做了这个皇帝！唉，幸亏朕有媚娘相助，才得以支撑至今……”
　　媚娘闻言即感动又酸楚：“陛下知道，其实臣妾和陛下一样，平生也只爱读书写字，喜欢采菊东篱下和游娱山水间。可是造化弄人，这些年陛下龙体时感小恙，臣妾必得承奉圣意而代为署理国事，其实臣妾真的好想歇一歇啊！”
　　李治叹道，“为了朕，为了天下社稷，媚娘着实称得任劳任怨。弘儿病故后，朕冷眼旁观，新太子贤儿只怕眼下也是指望不上的。这些年，幸亏媚娘代朕决断万机并教导太子，朕才能稍得清闲而苟延自今。媚娘万不可生卸重之心。就算不为了朕，不为咱们自家的儿孙，只为着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媚娘一定要撑着。这些日子朕还思量，改天宰相集议，朕要提出由天后正式摄政，也好使你名正言顺地署理朝国万机……”
　　“臣妾虽德智不足以担此大任，可眼下大唐青黄不接，为了陛下能养好身子，臣妾甘愿为陛下分担一二。好在有陛下在背后替臣妾掌舵，就算有些许失误，有陛下及时点拨，也不至于惹人笑话了……”
　　媚娘这般说着，心里却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知道，圣上这两年对自己真是既心爱又心服。而打从自己入宫至今，除了自己连生六个孩子之外，六宫侍嫔中再不曾有为圣上育有子女者。
　　做为一国之主的大唐天子，对自己用情之专到这一步，她真的无话可说。
　　当然，这也是她用尽全身心的努力拚来的：在红尘世事中，纵使是至亲至近、利益攸关的夫妻，其实也需要一种顽强而长久的，或明或暗的相持与争衡，最终达到相生相克、相依为命。

　　上元二年春天，李治召集几位宰相，提出欲令皇后代为摄政之事。
　　媚娘坐在帘后观察动静，原以为这些年自己一直都在替圣上署理国事，无论是凭贡献还是自己的实力，不会有谁提出异议的。不承想，一俟圣上提出自己近期病苦不支，欲令天后暂时摄政时，东台侍郎郝处俊率站先出来竭力劝阻，而许敬宗等人或是惧怕得罪太子，或是不明白圣上真正的意图是什么？竟也未能尽力倡拥，事情一时竟僵在了那里。
　　媚娘在帘后冷笑：看来，天下的男人都是见不得女人发号施令的！当然，这里面最真实的原因她是很清楚的：自己做事严谨，若坐在前朝麾动天下，远不如仁懦的圣上和稚嫩的太子更好应付更好糊弄！
　　其实，纵使武媚没有正明公德的摄政，事实上他们哪个人都清楚，皇后武照一直都是大唐朝廷的实际驾驭者。
　　郝处俊的反对，越发令媚娘打定了主意——谁都休想阻止自己替夫君李治驾驭大唐这艘巨舰、为自家儿孙万代守定这份帝业的决心！
　　虽因诸臣反对媚娘未能受诏正式摄政。然而，为了再次提升媚娘在朝廷百官和天下万民中的威仪，李治颇有深意地诏命改上元为“仪凤”元年。
　　圣上如此信任，新太子又历练未足，媚娘只能勉力操劳，同时也开始了更长远一些的打算：她一面下诏科考广招天下人才，一面从中选出一批出类拔萃的学士居于帝宫，令他们著书立说、商讨治国方略，随时参议重大朝事的决断，并特许众学士可以直接给朝廷上奏表疏，一展治国抚民的才智。因这些才俊进出帝宫都是从帝宫的北门行走，时人称“北门学士”。

　　每处理完诸多政务，媚娘总爱一个人伫立在麟德殿高大浩阔的月台上放飞一番思绪——
　　望着面前这碧瓦黄顶、浩瀚如海的煌煌帝宫，她最常记得的一句话便是：千年屋、百家主。
　　说什么铁打的江山、千年的帝祚、万岁的天子，事实上，从古到今漫说是千年万年了，有哪家的帝业又能撑过三五百年的？从历史上统一六国的煌煌大秦，还有统一了三百年南北裂乱的开皇盛世，从兴到替，竟然只有短短的两三代，竟然只有三五十年的时光，便被人彻底兴代而移祚为他姓！
　　自己入宫迄今弹指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间，文经武纬、雄韬伟略的一代圣主太宗李世民去了；三朝元老、国之重器的长孙无忌等人也一个个地去了。
　　而先帝当年后宫那个小小的五品才人，眼下不仅成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后宫妃嫔中最高统御者，同时也成了大唐朝廷和天下社稷的实际掌驭者！
　　然而在极致的尊荣面前，媚娘丝毫也没有觉得自己活得比当年更轻松自在——做为大唐国的最高主宰者之一，她每天醒着睡着都无法放得下一种沉重：她忧患着大唐这艘巨舰还能平安行驶多久？
　　帝业的传承，国储的选定，自古就是帝王家最大的忧虑——自弘儿死后，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原本才华横溢并著有《春宫要录》、《修身要览》篇章的新太子贤儿，无论是品行还是心智上，竟连弘儿还不及！
　　媚娘不觉忧心如焚：圣上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自己也已年过半百，每天这般大量披阅奏折、署理万机，眼睛也已开始昏花，两鬓也早已开始斑白——需要宫里特制的染发秘方遮盖才瞒得过去。
　　除非是神仙，没人能逃得过岁月的痕迹。
　　还有，因年轻时常年累月站立侍驾的结果，她的双腿每逢天阴下雨都会酸痛难禁。而每晚子时处理完内外诸务后，腰背也开始感到酸痛僵硬，有时甚至要靠宫人搀扶着才能上得床去……
　　圣上不能过于操劳，新太子又靠不住，自己这个母仪天下的大唐皇后竟不能像别的太妃太嫔甚至王公命妇那样，每天聚在一堆儿，或是看看歌舞，或是游游山水，或是逗逗儿孙，可以尽情地享受富贵清闲。而是无论寒冬酷暑，每天从卯时开始直到夜半，不是处理大量卷宗便是披阅百官奏表，甚至惊惧于夜半惊魂的军报，忧患来自民间的灾厄饥馁。
　　上苍既然注定媚娘是这样的命运，她就必得替夫君、替儿孙承当起这山一般沉重的担子，海一般浩繁的奏折。她必咬牙强撑、勉力而为……
　　而明天就是弘儿病故两周年的祭日了——面对空旷清冷的殿堂，手抚弘儿遗物的媚娘突然再次感到一种身与心俱碎的剧烈痛楚！
　　泪从眼底，从嘴角，从脸颊汹涌滚落！撕心裂肺的悔痛犹如千万把钢针般一齐刺入她的五脏六腑……
　　在众人面前，朝廷之上，她从未流露半点女人的柔弱。相反，她必得让自己刻意显得深邃而刚强——不如此便无法镇得住那些个个都满怀雄心，个个堪称得天下豪杰的文武百官们……
　　媚娘咬了咬牙：媚娘！你没有时间感受和品咂失子的伤痛和人情的忧郁，也没有时间流泪！为了大唐社稷，为了天下百姓，你必得担起上苍赐予你的这份沉甸甸的天职！
　　大唐天下正是因为有了你，这几十年间堪称得是九州四海外交内睦、天下太平国力昌盛！
　　殿内烛光摇曳，侍立于四处的宫人武卫仿如雕塑一般。
　　天后媚娘缓缓地踱到窗前，推开窗扉，眺望万点繁星闪烁的夜空，一双美丽的秀眸越来越深邃，也越来越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