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劫》秋日落叶

33、怅望夜空

　　这些年圣上和皇后同治天下，社稷称得建唐以来从未有过的国泰民安、四海清平。如此，文武百官几番联名上表请求帝后泰山封禅，李治最终诏准。
　　整整准备了大半年诸事方才齐备——封禅銮驾出行之日，朝廷文武百官王公命妇以及禁军内官、宫人侍嫔倾城而出，车马仪仗连绵长达近百里，浩浩荡荡一路朝东向泰山进发。
　　封禅大典的盛况前无古人，整个封禅称得平安吉顺。直到封禅结束，媚娘才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封禅完满结束后，媚娘即刻上表请为大唐文武官员普加一级；又进“停止兵事及工事，减轻赋税，提升下级官员”等十二条建言。圣主准奏，朝野上下越发欢呼鼓舞、拥戴二圣。
　　被贬谪边远多年的武惟良和武怀运，如今突然奉诏伴驾帝后封禅大典，并以皇后娘家人的身份陪伴于荣国夫人左右，亲眼目睹了当年那个畏畏葸葸的黄毛丫头，如今竟与大唐天子平起平坐，不仅被百官并尊为“宫中二圣”，且为天下黎民敬仰拥戴、为内外使臣朝贺称颂，何其尊贵，何其荣耀！
　　由此，忆及以往对杨氏母女曾有的欺凌和嫌弃，不觉愧悔交加，到底悟出了天高地厚。故而在整个封禅大典中，两人万分小心地陪伴服侍在婶娘荣国夫人左右，鞍前马后地处处奉迎讨好，末了不失时机地请求婶娘能看在亡故的父亲和叔父武士彟兄弟的面上，看在他们年年节节在老家为祖父母和叔父祭祀添坟的份儿上，宽恕他们当年的浅薄与无知，又请婶娘能在二圣面前帮他们通融通融：希望能把他们调回帝京，以后更便于随时服侍婶娘的身边左右……
　　在整个封禅大典以及来回的整个途中，他们用心拢络婶娘，鞍前马后地细心照料。而魏国夫人得知武惟良武怀运欲调回帝京任职的本意后，竟对两人大包大揽：此事若皇后不肯帮忙，她就代表外婆直接去找圣上请求。两人从她的口气中揣测出了她和圣上的关系时，不仅百般奉迎，更悄悄赠了许多的金帛珠宝。
　　如此，从泰山回京的日子，两人一直都是住在荣国府上，天天陪着婶娘聊天、听乐、看杂戏、赌钱，设法讨婶娘开心。贺兰敏之、贺兰如之兄妹也天天过来陪伴，一家子真是从未有过的其乐融融。
　　在荣国府的日子，他们精心准备了各色的家乡果点，恳请婶娘帮忙传话：希望能以家人的身份觐见二圣并为二圣献食。
　　起初，媚娘对两位堂兄的请求未置可否，直到母亲几番调停，媚娘终于答应选个日子，和圣上一起回到娘家荣国府觐见二人。
　　圣上李治携了皇后，仅带了十几个御卫宫人微服出宫赶往荣国府，觐见武惟良、武怀运二人并同赴家宴。
　　家宴之上，除了武惟良和武怀运兄弟，另有魏国夫人和贺兰敏之等至亲陪同。
　　酒过三巡，众人叙了会儿家常，魏国夫人见武惟良和武怀运两人迫不及待示意的目光，微微一笑，率先站起身来，端起一杯酒，走到圣上和姨妈的坐位当中，“陛下，姨妈！如之今有一私事相求。”
　　家人私下相见时，如之一直都叫媚娘姨妈，以示娇宠。
　　李治不知如之会胡说些什么，有些慌乱看着媚娘。
　　媚娘微笑着点点头，“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有事但讲无妨。”
　　魏国夫人望着圣上嫣然一笑，转过来对媚娘说，“姨妈，如之知道，姨妈行事一向公正惯了，从不肯为亲人徇什么私情，更不会因私事而央求圣上。如之今天想要替两位舅舅请求圣上和姨妈一件事，不知姨妈会不会责怪如之唐突？”
　　李治暗暗松了一口气。
　　媚娘望着微微李治一笑，“如之也学会含蓄了，有事直说吧。你这样拐弯磨角的，让人感到不习惯呢！”
　　如之一笑，望着媚娘说，“姨妈，如之想请圣上和姨妈提携我两个舅舅一番。不是如之敢如此放肆，只因我外婆年事已高，如之的小姨和母亲也已亡故，姨妈却不能常常回府陪伴外婆身边。虽说外婆身边有众多服侍者，可是凡事更需要几个亲近晚辈照顾左右，圣上和姨妈才能一心一意的署理天下不是吗？所以，如之今代外婆，请圣上和姨妈恩准，把两位舅舅调回帝京任职，今后大家一起来照顾外婆岂不甚好？”
　　媚娘望着李治呵呵一笑，“陛下，如之所言也算有理，不过，此事若由臣妾提出，传扬出去，一干奴才肯定会在背后议论臣妾格外提携自家兄长了。如今既是晚辈之请，又是代荣国夫人提请，陛下是不是该格外开恩呢？”
　　李治一笑：“皇后因公不能奉孝高尊左右，高尊膝下无子，当然需要有侄子晚辈陪伴左右，此事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俱在情理，也算不得违例。”
　　媚娘笑着举杯，“如之真的是长大了，不仅懂得顾家人，也懂得孝敬外婆了。还有，这次泰山封禅大典，如之照顾外婆立下功劳。今后无论家里还是宫里诸事，都需要如之帮姨妈操持！来，姨妈代圣上，代外婆，也代武家老少，敬如之三杯……”
　　如之见姨妈格外夸赞自己，而且言语之中也似有暗许自己富贵的意思，如之越发喜不自禁，急忙捧起酒杯连饮了满满的三大杯！
　　此时，武惟良和武怀运清知事情已定，又听出媚娘话外之音，因为此事还要凭借魏国夫人继续跟踪过问，于是，整个席间越发处处恭维地讨她欢心了。
　　此时，惟良和怀运两人交待在府上服侍的人——请把他们从并州老家运来的诸多果点蔬菜捧上。
　　宫人把并州专门送来的诸样特色点心菜蔬打开——其中，有婶娘荣国夫人爱吃的软饴糖，有媚娘爱吃的芝麻酥，也有如之爱吃的肉末馅饼。
　　几位侍者把武惟良和武怀运兄弟两人敬献的诸样点心提了上来，一样一样地摆到案上后，武惟良先把婶娘杨氏爱吃的饴糖捧到婶娘面前，武怀运又把芝麻酥捧到了媚娘面前后，接着又把一碟小巧的馅饼放到如之跟前，亲切地说，“记得几年前如之随皇后回老家省亲那会儿，夸咱们家做的肉馅饼好吃，称是天下第一饼，说京城都买不到这般好吃的饼。你舅妈她们还记着呢，专门给如之特制了这些肉馅饼。”
　　如之始终改不了贪吃的毛病，看到自己最爱吃的馅饼上来，也不知谦让圣上，也不知谦让外婆和姨妈，掂起来就往嘴里放。一连吃了两张。
　　众人正觥筹交错、热闹说笑之际，忽见旁边的魏国夫人脸色发紫、双眼发直，瞬间便气绝而亡了！
　　众人惊骇之际，媚娘厉声高叫：“啊？快快护驾！点心里有毒！”
　　一面叫，一面目眦欲裂地指着武惟良和武怀运两人怒吼：“大胆武惟良、武怀运！你们丧心病狂！竟敢在菜里下毒、谋害圣上和本宫！还不速速拿下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左右武卫一齐上前拿住二人时，媚娘一头抱着贺兰如之失声悲号起来……

　　夜幕降临了。
　　媚娘独自伫立在高高的月台之上，望着满天繁星，心绪久久难平！
　　姐姐去了。
　　如之也去了。
　　当年曾欺凌驱逐她们孤儿寡母的异母兄长武元爽武元庆被罚配边远了。曾和兄长一起迫害她们的堂兄惟良、怀运二人以鸩谋帝后重罪被杀掉了。曾经为虎作伥欺凌媚娘母女的堂嫂善氏也以同罪被没入掖庭了……
　　更早之时，王皇后，萧淑妃，长孙无忌，柳奭，褚遂良、韩瑗等一干劲敌，个个俱都身死族灭了……
　　失去一干对手的媚娘，突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孤独……
　　——当初，无论是处死王皇后萧淑妃也好，还是处死长孙无忌的亲腹党羽也罢，她都曾感到说不出的快意。
　　可是，不知何故，处置了自己的亲人——尽管他们都曾无情地伤害过自己，等到尘埃落定后，她的内心竟是如此的迷茫和怅惘……
　　媚娘伫立秋夜寒风中，任由泪水刺痛着脸颊和眼角……
　　——当初，为了武家和母亲，为了一个辉煌的梦想，媚娘一脚踏进帝宫，开始漫长的劳苦艰
　　辛甚至生死险厄，在帝王后宫这方最华丽、最无情也最坚固的囚笼里，从此忍辱负重整整几十年的自己，终于为整个家族争得了一个女人所能争得到的一切：至高无上的尊威和荣耀。
　　而所有的尊贵和荣耀，皆是媚娘一人历尽万般艰辛，九死一生换来的。
　　可是她没有料到，当初是外人来威逼谄害媚娘，如今竟成了自家骨肉亲人来逼迫和危害媚娘！
　　媚娘珠泪迸溅！
　　——姐姐！如之！就算你们都死了自己的丈夫，可是凭着媚娘的拚杀而带给你们的荣耀、财富和邑封，你们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又得不到？为什么偏偏都要来抢媚娘的夫君？
　　在这个风诡云谲的红尘世事，在危机四伏的大唐帝宫，面对圣上那颗难易驾驭的帝王之心，
　　就凭你们母女二人那点心机？就算媚娘此时突发陡病一头栽死了，无论是凭美色还是论智谋，你们甚至连宫中那些最普通的低等侍姬女官都不是她们的对手！若没了媚娘的支撑，最多用不了半年圣上必会对你们彻底厌倦！就连你们已经拥有的一切也都会一并化为乌有！
　　你们没有媚娘后宫二十多年的拚杀历练，更没有媚娘能拢络和控制帝王天子夫君的谋略和手段！你们的介入只会令我们亲人姐妹之间祸起萧墙，只会令圣上很快掌握咱们的弱点迅速厌倦咱们！
　　媚娘不得不如此啊！
　　媚娘心痛如裂，转而怨憎圣上：圣上!你后宫女人无数，身子骨又如此虚弱，偌大一个江山社稷，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倾覆之祸！你不知珍爱自己倒也罢了，为何偏要招惹媚娘的亲人？你这般不是分明有意难为媚娘、分明要全天下人耻笑武家吗？
　　你明明知道，并非媚娘容不得自家姐妹同沐君恩，而是媚娘历经了太多太多惊心动魄的生死倾轧！圣上，你不是先帝，你没有那份果毅与威烈，为了大唐帝祚、江山社稷，媚娘不得不做狠下心肠如此选择啊！
　　半边下弦月冷冷地悬于半天。
　　远处，苍山起伏，乌云低垂。
　　在上苍面前，以为天地万物已皆备于我的媚娘，突然感到一种无奈和渺小……
　　浩大的殿前月台上，风很凉，也很大。
　　此时此刻，居住在这巨大帝宫的所有人都已经沉入甜美的梦乡了，而独独这里的主宰者——大唐皇后武照不敢一早入睡，更不敢睡得踏实。
　　即使没有王皇后和萧淑妃，即使没有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的意外，既使没有王伏胜和上官仪的废后之变，即使像眼前外朝内廷一片融和，即使没有外敌入侵也没有妃嫔挑战，媚娘也不敢踏踏实实地安睡……
　　天下万机，李唐江山，这付担子太沉重了。
　　大唐，决不仅仅只是面前这碧瓦黄顶的帝王后宫，也不仅仅只是帝宫外面的京城长安，更有天下九州和十方苍生、亿兆百姓！
　　无论千里万里，也无论南北东西，从星星之火到风吹草动，所有动荡和战事的靶心，最终却只能是这偌大帝宫里不多的几个主人！
　　自佑助圣上辅政以来，从凌晨到夜半，哪一份夜半飞传的军报不是令她胆战心惊？哪一份灾荒的奏折不是扰得她寝食难安？她岂敢睡得踏实、吃得安稳？
　　以往，她以为只要握住皇权，理好朝政，用好大臣，前朝后宫就万事大吉了。
　　可是她发现自己错了——不管媚娘是做妃嫔还是皇后，是天后还是太后，夫君的身心一旦被别的女人俘虏，就像自己当初俘虏了圣上一样，无论你曾经努力过多少年拚杀过多少岁，也无论你曾为他育有多少皇儿和公主，你所建立起来的一切都有可能在某个夜晚突然就土崩瓦解了……
　　可是，媚娘毕竟还是个女人啊！——除了顾及家国江山、朝廷万机、文武百官的统御，她同时还必得承受一个女人身心所伴生的诸多沉重：对丈夫情感的守护，对儿女亲人的牵挂，对后宫妃嫔的设防……
　　巨大的重荷，令媚娘感到好累、好困。可是她必得命令自己强力支撑——此时，中宫那几乎整夜亮着烛光的小书房书案上，还摞着山一般的各王公大臣、边地将帅、各州府县有关国情、军事、灾荒、赈济等等方面的军报和奏表，等着她去批阅、去决断呢……
　　她咬了咬牙，神情沉毅而坚忍地遥望着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