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人的短文集》杭州人

5、凡俗之爱

　　日食，阴盛而阳衰。仙宫东隅，藏宝阁有异相。
　　角落里的禁灵匣，匣身大动，左右摇晃，上下拍打，咒封一松，从匣缝里挤出一小团金色之物。此物圆滚滚，却只有豆粒大小。它贴着地，贼头贼脑，慢慢浮游，溜出了藏宝阁。而禁灵匣就静静摆在原处，似乎一切如旧。
　　一路上，小金豆，光亮越来越弱。它飘到天书阁门前，撞着了那里长着的一棵桃树，树上满是粉色的桃花，一簇簇，落了它一身花瓣。
　　花儿们都在摇晃着，象是在嘲笑。只有一朵小桃花儿朝它一张一合，似在邀请。
　　那粒金灵一停，在原地转了转，终于一狠心，跃到了这朵一张一合的桃花上。金灵与花朵相触，就如同水墨滴在了薄宣纸上。一轮轮金晕，向外化散开，光晕本要延续到枝条，可那朵桃花却似有心，紧紧将金晕圈禁在自己的朵瓣里。
　　不久，这朵桃花的花心里腾起一团小小的金雾，等雾散了，这朵小桃花的花蕊居然变成了一张脸儿，小小的眉目，小小的嘴唇，极是精致的一张脸。
　　桃花通灵。

　　我的故事，说得就是这朵通灵开智的桃花。
　　天宫的一花一草，长久以来浸受仙气。这朵桃花刚开了灵智，便有了些许小法力。它本就种在天书阁外，这近水楼台的，便常常溜进阁里去看书。看了书，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自行修炼。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时光流水，桃花小仙，连自己也不知道学了多少仙法，有了多少神通。连天书阁内的禁仙密室都能潜入。它生来机警，宁可当自己是弱小单薄。不敢惊动守书巨龙，它使了个过目不忘的小法术，就将那《罡法大成》记入脑中。

　　一过三百年。它欲要修成正果，便准备下凡历练。行善积德，做些好事，等有了功迹，好让仙宫给自己个仙家身份。
　　化成了公子模样，他落脚在鸟语花香之处。山峦青碧，瀑布挂泻。小鹊停在他修长的手指上鸣唱。小桃花此刻心想，就算不入仙班，只做个凡间逍遥散仙也挺好的。这人间生机勃勃，真是美啊。
　　山间逍遥了几日，桃花又来到了山脚下，东面来了一队村人，正敲敲打打，在做丧事。察觉到棺中妇人还有微息，他便要上前相救，以结善缘。
　　那些人本来不信，但见这突然显身的公子俊美无俦，飘逸如仙，便有些犹豫了。最后那家的眷属说是愿意一试，才落杠开棺。
　　妇人得救了，还有她腹中的女婴也安然降生。一时间，桃花被众人簇拥大赞，说他是神仙，是神医。

　　既然大伙热情挽留，他就在村口一间小屋里住下了。这一住就是大半年，他为村人治病，帮村人干活，教孩子们识字读书。
　　时间长了，他就厌倦了。
　　重阳夜，一村子的人都聚着喝酒吃菜。桃花仙跟大家说，过几天，他要离开了，去其它地方走走、看看。众人自然不肯，可惜桃花仙去意已决。
　　宴散回去，觉出有人悄悄尾随，竟然是阿鲁，村里那个勤劳憨厚的阿鲁。到了村口，阿鲁忽然出手。后脑被棍子重重一砸，桃花佯装昏厥。
　　阿鲁把他抱到了山林中一个石洞里。他摸索着一边捆绑，一边嘴里嘀咕：“别怪俺，你可别怪俺。俺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俺天天梦得是你，醒来了，满头满脑子想着你。没有你，俺活不下去了。你别怪俺。俺这也是被逼得。”
　　点了火烛，阿鲁摸着他的脸，竟喜极而泣，“你是俺的，是我的了。你再不会走了。再不能离开俺了。俺喜欢死你咧～”
　　桃花闭着眼睛，心想：怪道书中写，要成仙修道，结成正果，就不能动情起欲。果真有道理，看看这老实的阿鲁，就因起了欲，便不再良善，成了恶人。这情劫，委实厉害，我定要小心防范，切记不可陷落其中。等我此番习修成了正果，便上得仙宫，不再轻易下凡了。

　　“你咋啦，你咋还不醒，是不是俺把你打坏了。俺不想害你的～咋办，这可咋办，俺杀了人，杀了心里头最欢喜的人。俺也不活了，俺陪你一块儿死。俺到地底下，给你陪罪，给你做牛做马。……不对！你是好人，俺是坏人，到了地底下，俺只能走牛马道，俺就遇不着你了，这可咋办。俺咋地这么糊涂啊……”
　　阿鲁这么罗罗嗦嗦，吵吵不休，桃花实在烦了。只能睁开眼，干咳了一声，道：“咳～呃？我这是在哪里。”
　　“你醒咧，太好咧，你可醒咧！”阿鲁真是激动，把他紧抱在怀中，用自己的老脸猛蹭。
　　“是你呀~阿鲁……我，我这是怎么了？好象，好象我被人打晕了……是你救了我吗？”桃花仙想给阿鲁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俺～俺！”阿鲁内心极是挣扎，最后，看着眼前这张俊脸，他还是心魔难消。阴沉沉地说：“不！是俺打的你。俺不许你走，不许你离开俺。”
　　“是你？你恨我？我得罪你了？”
　　“……没～你没得罪俺，俺也不恨你！”
　　“那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是俺看上你咧！……俺喜欢你！”
　　“喜欢我？……从没人说过，喜欢我。”
　　听了这话，阿鲁满心欢喜，他就象看到了幸福的希望。原本，他一直认为这仙人似的公子是不会喜欢自己这么个粗鲁汉子的，所以才出此下策。现在，他知道自己是第一个表白的人，有了先机，他觉得自己有机会了。想来只要自己对公子好，时候儿一长，公子说不定会喜欢上他。

　　“你为何喜欢我呢？”桃花仙虽然聪慧，可在情爱这方面却是没有经验的。
　　“为啥！因着你长得好看呀！”
　　“原来如此～”桃花有些失望，这些凡夫俗子果然喜欢以貌取人。
　　“还有你心肠好，有本事，脾气好……反正俺怎么看，怎么喜欢你！”阿鲁把自己知道的好听话，全说了。
　　“是吗？”
　　“是！是！俺说得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这许久，阿鲁翻来覆去，就是说自己喜欢他。桃花应付了几句，实在不胜其扰，就把头一歪，装晕了。阿鲁却以为他身子弱，受不住了，忙去松绑。见着那白玉似的手腕上，两道绑痕，阿鲁心下实在是惭愧之极，不忍再这么待他了。只愿时时陪在他身边就好。

　　接下去，阿鲁跟着桃花离开了小村，到外面游历。
　　阿鲁倒是勤快，一路上把什么杂事都争着做。后来，他们在京城定居，开了一家医铺。专给人治病。

　　凌晨，他们在城外的山上采药。
　　阿鲁把药篓子抢过来，背上在自己身上。
　　“有你在，真好。”桃花笑道。
　　“嘿嘿～”阿鲁挠着脑袋，跟着一阵子傻笑。
　　“我们回去吧。”
　　“嗯！”阿鲁点着头。

　　午时，病患挤满了这小小的医铺。
　　桃花一个个仔细诊断。阿鲁在一旁帮着配药。
　　“不必急，等有钱了，再给。”桃花的样子是多么和蔼可亲。
　　“多谢神医救命之恩～多谢！多谢！……”

　　晚上，春色盎盎，你侬我侬。阿鲁虽然腰臀酸痛，却还是甘之如饴，他不舍得伤了那人，不舍得看那人漂亮的眼睛有一丝一毫的痛苦，他宁可伤得是自己。他觉得付出是幸福的。他愿意把自己毫无保留的献祭给那个人。
　　小日子就这么过着，生活是美好的，至少阿鲁是这么觉得的。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活着，付出，这就是幸福的日子。而桃花也接受了，因为有人陪着他，关心他，在乎他。桃花并不知道什么是爱。可他喜欢跟阿鲁在一起，没有孤独，没有寂寞。而且他喜欢把阿鲁扑倒。他是桃花，阿鲁是沃土。土地只要肥沃就行，不用管它是黑是白，是粗是细。阿鲁只要听话就行，不用管他是美是丑。
　　……

　　平静的生活，总会在某个寒冷黑暗的夜，被无情的粉碎。
　　有人看中了桃花的医术，看中了桃花的相貌，明着请了几次，没有得到回应，就揭落了画皮，露出了霸道、强硬的真面目。
　　院子被围上了，一屋的黑衣人。桃花被人架着拖出去。
　　阿鲁疯了，血红的眼睛要喷出火来，他掀翻了身边两个大汉，不要命地冲过去，想把心上人夺回来。
　　刀光闪过，一条生命就这么没了。
　　阿鲁死了，身子慢慢变冷。桃花只觉得心里骤然被挖去了一块。他想使出仙法，把那些人吹走，可他忍住了，并且马上提醒自己，要小心，这是情劫，千万不能陷进去。这是阿鲁的命，不能去管，不能用仙法。我的本事都是偷学来的，这可不能让仙宫察觉的。我要冷静，事情过去就好了，我要老老实实地修练，走一条正正经经的修仙路。

　　“别难过了，这厮虽对你死心踏地，终归不过是个仆役。”见他垂着头，整个人都没有精神。那贵人就走过来，握着他的下巴，安慰道。
　　“请容我将他埋了。”桃花想要为阿鲁做点事。
　　“无需劳动你亲自动手，可让人……罢了，本王允了。”见这他一脸坚持，那贵人只觉得桃花有情有意，实在难得。

　　用手，挖啊挖，他要挖一个深坑，把阿鲁埋了，越挖，他心里越难过。同时他还怕，怕自己要陷进情劫里。他不敢想，只能不停的挖坑。
　　“够了！你这是在刺我，是不是！”那贵人紧紧抓着他血乎乎的玉手，神情风雨欲来。
　　“你答应让我埋他的。”
　　“我没答应你自残！你是我相中的，我不许你这样！”那贵人咆哮道，然后命手下把阿鲁给埋了，他自己横抱着人就回王爷府。

　　……
　　“知道你心里难受，可这样子又有何用，别伤了自己的身子啊。你放心～我以为会好好待你的。”那贵人哄着说。

　　……
　　“只知道别人都唤你神医。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阿鲁。”
　　那贵人皱了皱眉，沉声说：“那不是你仆人的名字吗！”
　　“阿鲁。”
　　“喜欢叫下人的名儿，你就叫好了！”王爷拂袖而去。

　　……
　　到了来年，春天。王爷听说府里的姬妾们总欺负他，就来看看。
　　“美人儿，你就从了本王吧。不然，可有罪受了。”
　　桃花抬起头，突然觉得情这个东西很奇怪，时间一过，什么都淡了。
　　 于是，他笑了。
　　“美人儿，你笑了～”王爷大喜。
　　 “我饿了。”桃花说。
　　“好好～快传膳！！”
　　盛宴过后，卷帘珠落。
　　“啊！大胆！你！！！你居然……本王真是瞎了眼，竟以为你老实……你是不是为了报仇……来人……呜……”王爷被桃花压倒，怎么挣扎，都翻不过身。
　　“王爷？！”侍卫们听着不对，要进去。
　　“别进来，滚远些！”桃花学着王爷的声音说。
　　王爷瞪圆了眼睛，恨不能在桃花身上烙出一个洞来。桃花却只是笑笑，心说，这王爷的皮肉倒是是细嫩。
　　两天两夜。
　　“王爷，可要用膳～”
　　“滚！”
　　“王爷～您要保重贵体啊～”
　　“滚！”
　　“王爷，您歇一歇吧，”
　　“滚！”桃花一边佯声，一边笑，只将那王爷吃得连渣都没剩。

　　众人还为这俊美的神医惋惜。谁知这人第三天一早，就溜了。
　　“王爷～王爷～奴婢进来伺候了。”
　　几个丫环进来一见，吓得扔了手中的洗盆。
　　“来人啊～不好了！”
　　“闭嘴！”王爷哑着嗓子嘶吼。
　　……
　　但凡知道王爷春光大现的下人，都被灭了口。
　　……
　　五年后，当初的王爷已登大宝，一身五爪金龙袍，得意地站在桃花面前。自从被桃花吃干抹净后，这些年来，他的运气出了奇的好。
　　“哼哼！终于逮着你了。”脸上隐隐是洗血前耻的得意劲。他一扬手，就让人将桃花拿下。

　　天牢里。
　　“朕要将你鱼鳞刮！”他恶声恶气，明明应该很解气，可看着那人一身枷锁，似乎心里又不快活了。
　　桃花慢慢抬起头，脸上淡淡地，心里暗道：凡间真是没意思。他们一个个的，都是这么脆弱，这么矛盾，这么无聊。这人间实在不如仙宫平静安祥。
　　……
　　“只要你求朕，朕就饶你不死！……你说话啊！……”
　　“呵呵～”桃花笑了，这些人真可笑。死有什么好怕的。
　　“你不要逼朕，别以为朕会舍不得！会不忍心……朕不许你再想那个下人！……你别逼朕！”

　　正午行刑。期间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血与水相溶。
　　“住手！住手！”那贵人在心里喊着，却始终说不出来。他是天子，金口玉言。
　　雷雨过后，天边一道彩虹挂下来。刑架上的尸骸顿时化成了朵朵桃花。这满天满地的花瓣，飞扬起来，随着彩虹升向天空。
　　桃花回到了仙宫，又待在原来那根桃枝上。他实在不明白凡人的心思，他不懂。所以他施了个法术，要让这世上所有的桃花，都多些灵性，让它们好好看清世间百态。

　　自此，那世上的桃花就不同了。它们妖妖俏俏，风中轻摇。闲看春月，笑对浮云。似多情，却是无情。

　　其实，他只是在等。
　　等一个他肯为之付出一切的人。
　　等一个能让他亮出本事守护的人。

　　等着那份，他觉得值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