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碧水轻笑

4、相遇

　　马蹄翻飞，裙裾飞扬。
　　连镜天。清粼在连镜天下了马。马儿汗水涔涔，清粼亦汗珠滴连。
　　连镜天是一片芳草萋萋的草原，大小湖泊密布，如一面面的镜子镶嵌其上，因此得名连镜天。穿过连镜天，就是与赫国接壤的珂国潋滟城。
　　清粼丢开缰绳，任凭马儿去饮水短嘶、嚼食肥美的水草。这里的水真美啊，明澈见底。空气中浮动着水草的芳香，清甜怡人。她抬头望天，天也是那么美。她又望望西方，晚霞烧得绚烂无比，比她在奂华宫最高的宫廊上看见的任何一次晚霞都美。前面是个绿草如茵的缓坡，穿过那里，就是潋滟城。最后清粼回头望望碧色苍茫的来路，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只能到这里了，再往前走，穿过那个绿丘，她就将无归途啊。
　　迎着候鸟遥归的南方，清粼在一处湖水边屈下身来。她出生于秋天，万物萧索，唯有水含清韵，动人心弦，因此她得名清粼。如今已然深秋了。清粼掬起一捧清冽的湖水，洗濯脸上的汗渍。待水上的波纹归于平静，清粼看见湖中一张美丽的面孔。那张面孔清丽绝伦，如同花朵开在最美艳的时节。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想着莫名的心事。花影临水水柔波，她的心，谁懂？
　　爬上那个缓坡，就可以望见赫国的土地了。也许很快，就会和禁的军队在这里进行一场大决战了吧。连镜天，禁，想不到我们最后的战场在这里。曙牵着马缰健步向上登进，想象着大决战时的激烈壮观，踌躇满志。
　　落足坡顶的青青碧草上，最先映入曙的眼帘的，竟是一个衣履鲜亮的美丽女子，她临湖而视，娟容素手，神色幽静。蓝天、碧水、骏马，丽人，曙几疑自己到了仙境，遇见了仙女。
　　坡上的骏马微嘶，惊动了沉思中的清粼，她惊疑地抬起头来，缓缓起身，瞬间僵直了身子。天，冥冥之中，竟真有安排，会将他于此刻带到她的面前。快十年了。十年前，绵城，憩宫，当他含着微笑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就拨动了她的心弦呵。他在她的心里，脑海里，梦里，已经牢牢扎根了十年啊。
　　她看看他，看着他，想笑，却有泪水渐渐浮上双眼。当他的身影变得模糊，她陡然转身，飞身上马，扬鞭而去。她与他相距不过百米之遥，可是，就算近在咫尺又如何，咫尺天涯啊，她与他的距离，永远不可逾越。她狠狠地扬着马鞭，飞奔而逃。
　　禁惊声疾呼：“姑娘，你——”他愣在那里，有太多不明白，她美如仙子，似为他而来，笑容微现时，却泪落如雨。为什么？她是谁？那无疑是个让任何男人见了都无法不动心的女子。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呆立着，失魂落魄一般，很久，很久。
　　清粼一路狂奔回到营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营地的点点火把，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刚进营地，里面便一片欢腾，禁很快迎了过来：“清粼，你去了哪里，担心死我了。”
　　清粼疲惫地从马背上下来，跌进禁的怀里，两行泪水奔涌而出，声音软软地，无比凄惶：“哥，十年相思啊，你谅解我吧。”她晕了过去。
　　“你说什么？”禁心疼地望着妹妹，百感交集。原来，她早有心上人了呀。可是她为何从来不曾说起，难道……禁更加忧心。
　　琦在一旁听见清粼的话，脑中“嗡”的一声响，呆若木鸡。
　　禁退回思幽谷。
　　广袤的土地，天下最强的两大劲敌，相距百里之远，互相揣摩着、戒备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战马嘶鸣，戈戟如林。平野上阵阵风烈，搅动着最不安的气息。
　　曙竟能如此迅速、彻底地瓦解他的左右翼国兵力，禁挫败，却由衷地佩服对手。
　　左右翼尽失，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以进为退，修整军队调兵遣将，加固两边的防线，而对阵的主力军却并未削减实力，对于禁的应变能力，曙同样暗暗赞服。虽然他已夺了大半天下，占据上风，然而赫国，仍是强敌一个，不容小觑。
　　*
　　对于独行连镜天与曙相遇一事，清粼未对任何人提及。一团爱火在心中忽忽燃烧多年，似已化为相见时的两行泪，情到浓时情转薄，再想惘然亦轻淡。十年相思，终结在相遇的那一刻。那一刻，云淡风轻，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百米的距离，就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了。“只能如此了，那一刻已是最好了。”清粼喃喃地对自己说：“从此忘了吧。我与他，本隔千山万水。”
　　琦在清粼的行营外徘徊许久，他不知道见到清粼，该说些什么。或许，什么都不必要说了。他准备离去。
　　一个侍女款款追上来：“二王子请留步，公主请您进去。”
　　两天时间的休养，清粼气色已好，心境亦已平复许多。琦坐在她的身旁，默默地看着她。原以为，这个集美丽与奇术与一身的高贵女子，宛如空谷幽兰，孤高傲世，所以至今孤独。他仰慕她，深爱她，只愿蒙她不弃，能相随身旁，生死不离。却谁知，她芳心早已暗许他人。不由喉头滚动，心中莫名一酸。
　　清粼浑然不觉，她捧给琦一个拙朴的石杯，低语绵绵：“尝尝吧，这是取自思幽谷的山泉水，未经任何烹煮，特别清冽淳甜，在宫里是喝不到的。”
　　琦接过石杯，嘶声笑道：“公主常住深宫，自然喝不到这样的山泉水。不似行军将士，喝这样的泉水，家常便饭一般。”
　　清粼轻问：“行军很苦么？”那目中满是关切。
　　“苦。”琦触到清粼的目光，放缓语气：“我的境况还好。苦的是那些与敌军痴缠苦战的兵勇们，遇到凶险的情况，连口水都喝不到，有时敌人还会在水里放毒。”
　　清粼一愕，愣神间琦已一扬脖，饮尽杯中水，冲清粼笑道：“公主取来的确实是好水，仿佛带着花香呢。”
　　就在琦仰脖的霎那，清粼瞅见他下颌上生出的短硬胡茬，心轻轻疼了一下。
　　琦捏住石杯：“曾经我也以为，宫墙外的山泉河水，最是清冽可口。”琦微微一笑，笑容清朗而柔和。曾几何时，他还是闵国尊贵荣宠的二王子，住在高高的宫墙内，玉带华服，书卷盈室。他性情温和，擅风雅，为国中多少妙龄女子的梦中情人。
　　时光车轮轧过，命运之手无情拨弄人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再回首，竟沧桑。
　　“战火连绵不绝，想取一杯不沾尘嚣只有花香的纯净清水，只怕会越来越难啊。”他叹。
　　清粼纤纤柔夷，握着另一个石杯，幽幽叹道：“的确，再浓的花香，也盖不住弥漫的血腥味。”
　　“公主，我要走了。”琦停止把玩石杯。
　　“你要去哪里？”清粼敛眉轻问。眼前的王子，早已不复当初的文弱，目光坚毅，身板挺直，略显苍白的脸上，布满沧桑与刚强。
　　琦站起身来，一身铠甲锃亮生光：“赫国大军后撤三十里，目前你哥哥正忙着调集兵力，修整军备，曙的军队随时会乘虚来袭，我领人去前沿驻防。”
　　清粼有些惊讶：“你是赫国的贵宾啊，怎能遣你去最危险的前沿驻防。”她为哥哥的安排不解。
　　琦轻笑：“我即然说了，愿为赫国马前卒，当然不能食言。”
　　“这样不妥。”清粼秀眉微蹙：“是不是国中有人对你不好？你告诉我。”
　　琦的心头一暖，笑道：“多谢公主，没有的事。”胸中积郁的种种屈辱与不快，一瞬间竟如雪消溶。她已经很辛苦了，怎能让她再为他操心。
　　他投往赫国，一为爱慕清粼，二为保命，若留在闵国，必遭亲弟的忌惮，命不长久。今非昔比，寄人篱下如同丧家之犬，虽赫国的国君禁和清粼公主一直礼遇于他，仍难阻他人的讥笑非议。所以他才自请去最前沿的阵地。
　　“公主，我要走了，珍重！”琦心头的千言万语，化为此一句。他一掀珠帘，大踏步走了出去。“公主，珍重了。”他在心头默默地再说一遍。他爱她，愿为她做任何事情，哪怕她爱着别人。
　　他走出行营很久，又回过头来，站住。
　　他看见清粼纤纤立于营前，正目送着他。他不由微笑了。够了，清粼，只要有你这一眼的相送与关怀，我就知足了。
　　*
　　大决战终于开始了。
　　曙率十万大军，向赫国大举进攻。兵发突然，琦带领前沿驻防的两万人马迎头阻击。禁的后续部队随即赶上，最惨烈的厮杀开始了。
　　清粼又开始了无休无止医治伤亡者的日子。一个又一个复元的勇士，还没来得及擦一把汗、洗一洗盔甲上的血迹，又骑着战马奔向血流成河尸骨遍野的战场继续厮杀。刺鼻的血腥味，惨不忍睹的伤口，凄厉的哀号，救活了的、来不及救了的、救活了再战伤战死又送来的，面对这一切，清粼不时流着泪。
　　曙的主动进攻并未让他讨到多少便宜，接连几天的酣战，他的士兵伤亡惨重，折损将近一半的人马。有禁御驾亲征坐镇指挥，又有清粼近距离战场快速救治，赫国将士毫不怕死勇冲直前的劲头是曙以往从未遇见过的。
　　相比之下，虽然禁指挥的人数比曙少，可是折损率却不高，清粼的回光术发挥了决大的作用，循环救治了绝大多数的伤亡将士。
　　禁望敌冷笑。
　　曙苦思良策。
　　清粼匆匆奔进禁的行营：“哥，我听重伤的将士们说，琦受伤了，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