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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别来有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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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那?”
“扑棱棱~”回答他的,只有飞鸟腾空的翅声。
他向外面走了两步,侧耳倾听,四下寂静如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四处观望了半晌,这才放心地回屋去了。
也许是他多心了。
喝了粥,身体了暖和许多,但每天喝粥也不是个办法,在山下买的干粮也只剩最后一点,或许这深山老林里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让他果腹?
打定主意,他便揣了两口干粮出了门。
直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密林深处,之前无端落雪的大树背后,才凭空冒出一个人来。
这人周身泛着一股沉寂的气息,仿佛许久未沾人气。
他向那人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而后返身,几个起落间,就来到草屋的门前。
该说许久不见呢,还是别来无恙?
林之愿。
他伸手推开木门,门后便是林之愿甘之如饴的“家”。
映入眼帘的处所,甚至不能用“简陋”二字来形容,简直称得上“破败”——年久失修的墙壁四面漏风,一口残缺不全的灶台,一张摇摇欲坠的木床,几乎就是所有的陈设了。
然而就是这么不堪的地方,也被人尽最大可能收拾得体体面面,能看出来屋主人是何等的用心——
灶台上的破锅烂瓦被擦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杂乱的干柴被收在木制的隔断中,一点不碍事,墙角漏风的地方用干柴和草席缝补过,看起来蛮结实,摇晃的床腿用草绳绑了起来,绳子末端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丝毫不见将就。
更奇的是,草屋中唯一一张矮桌上,竟还放着一只缺了口的瓦罐,罐子里插着一支捡来的老枝,虬曲的枝条算不上优美,甚至有些狰狞丑陋,却依然潇洒自在地,保持着自己朴实无华的样子。
好啊,林之愿,这就是你想要过的日子?
冰凉的眉目间染上阴翳,他捏紧了拳头,抑制着心中翻涌的暴躁。
他从没见他那样笑过。
自在又开怀,仿佛新生。
那样的神色,仿佛带着无尽的光辉,不染一丝尘埃。
林之异那时候正躲在树后,痴然看着他。
原来,他也会这样毫无阴霾、毫无顾忌地笑,会这样精力十足,里里外外地忙碌着置办张罗,像是对待一个真正的家。
他很想问问他,为何在他给的琼楼玉宇、雕梁画栋中,只能郁郁寡欢,却在这样一个荒僻之处的破败草屋,仿佛找到了归属?
一箪食,一豆羹,家徒四壁,却乐在其中——
是因为摆脱了他?
凭什么!
凭什么他离开了自己,就能过得这样开心?凭什么自己弄丢了他,却夜夜不得安眠!
“咚!”
矮桌被他一脚踢翻,桌上的东西一齐滚落在地上——
这一瞬间,他几乎想要毁了这一切!
这时,屋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是他回来了?
他收手,端立在草屋中,望向足音来处,那神情几乎可以称得上凶戾了,像是一个千里追凶的债主,然而深色大氅勾勒出的茕茕背影,却写满了孑然落寞。
竟猛然生出些退意。
×××
林之愿匆匆进了门,浑身上下都是雪,像是摔倒过。
他回身掩紧了门,插上门闩,缓了好一会儿,才匀过气来。
他在林中遇到了野兽,应该是熊一类的家伙,躲在树丛里,发出低沉的吼叫,差点没把他吓个半死。
但是,熊不是会冬眠的吗,怎么这会儿跑出来了,难道是饿醒的?
幸好他跑得快,不然,别说吃的没找到,连他自己怕都要做了人家的盘中餐。
心有余悸地坐在矮桌前,将手里一直攥着的匕首放在桌上——嗯?这瓦罐怎么看着又破烂了些?
林之愿糟心地抚了抚那道新增的裂纹,将里面的树枝拿出来扔进柴火堆里,换上一截短松枝。
随身的背篓里,还有几只从树上采来的菇类,虽然看着像是无害的样子,但也不够塞牙缝的。
山下的集市是不能再去了,上次去采买吃食,他发现就连这么荒僻的地方,都有悬赏缉拿他的画像——林之异这厮,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幸亏他乔装得足够邋遢,才没让人将他与画像中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公子联想起来,那一趟才算是有惊无险。
他是决计不会再下山的。
添了些柴火,屋子里渐渐暖了起来。
他靠在炉火旁,搓着冻僵的手脚,眼睛盯着跳跃的火苗,渐渐出了神。
直到傍晚,他才出了门,在林边捡了些干树枝回去,又拿了一只背篓出来扣在地上,洒下一些谷物,支起陷阱,牵着草绳躲在一旁,等待鸟雀入套。
然而他显然没有什么经验,收网的时机不是早了,就是晚了,忙活半日,到了日落西山之时,却闹了个空手而归。
他万分不解,围着背篓转了一圈,最后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摇头道:“唉,偷鸡不成,倒蚀把米。”
然后赌气似的,东西也不收,转身回了屋子。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次日清晨,林之愿准备再次出门弄点吃的,掀开背篓,吓了一跳。
七八只鸟雀躺在里面,冻得僵直,看起来困了一夜了。
什么情况?
真是奇了怪了。
他蹲在原地研究了半天,也没搞懂它们是怎么进去的,难不成是自己钻进……或者,是人为?
收了这些意外之财,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在住处周边仔细巡视了一圈,不但没有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还又收了一只撞死在树上的野兔。
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算了,横竖不能饿死,有的吃就不错。
不一会儿,就见屋顶的烟囱里冒出袅袅青烟来,隐约有肉类的香味四下飘散。
又过了一会儿,剩余的野味都被他收拾妥当,穿在木棍上挂了出来,当做存粮。
等他吃饱喝足,又见他翻出一堆器具,撸起袖口,在门口的木头堆上忙活起来,像是准备修葺草屋。
***
他倒是勤快得很。
林之异隐在不远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得出来,他很会过这种柴米油盐的日子。
但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是如何会做这些粗活的,这一点也不像他认识的林之愿,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林之愿。
青年蹙着眉,眼睛一眨也不眨,全神贯注在那个忙忙碌碌的年轻人身上,着魔一般——
他原本及腰的长发被剪得很短,看得出下手的时候很是草率,发尾潦草得有些肆意,却为他增添些许草莽之气,一点也不像大户人家的温润公子。
黑发高束了起来,露出亮堂的额头,几缕碎发不听话地散落在额前,不时掠过那道旧伤疤,林之异记得那是他在渠安城被绑的时候受的伤,凶手已被他正法。
而他白净的脸颊上也有一道细长的伤痕横亘着,却是出自他的手笔。
而他似乎毫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他穿着一身粗布的衣裳,却自在得仿佛生来就是这样,举手投足都是闲适从容,眼里盛着明朗的光芒,仿佛有用不完的精神和力气。
“咔擦!”
一节枯枝被他一脚踩断,他捡起来,抵在膝盖上将之断成两截,扬手扔到草筐里,又摆好一条圆木,用斧子修理起来,动作干净利落,十分的娴熟自然。
林之异恍惚,以为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就好像从前种种都是蒙了一层纱,眼前这个,才是真实的他,才是活生生的他。
他不禁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
他很想就这么走到他跟前,轻声道一句:“你好啊,好久不见”,然后帮他干点什么,而林之愿,他只要同他说句话便好,或者,什么也不必说,就静静地陪在他身边便好,他只想这样,跟这个人,静静地待上那么一刻。
他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产生如此卑微的想法,他向来是杀伐决断的。
他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带回去,无论他咒骂也好,嘲讽也罢,他都不会在意,他只会不管不顾地,强硬地将他带回去,牢牢锁在身边,叫他不见天日,再也没有逃走的可能。
但他承认,他有些不敢了,不敢去搅乱这画面,不敢去面对这个人,他不敢。
他顿住脚步,悄然退了回来。
他怕他会打碎这一切。
那个人见了他,只会像见了瘟疫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他眼里的那道光也会因他而熄灭,他会收起所有的热忱,报以冰冷的回望。
他害怕面对这样的局面。
事到如今,真正怕的,竟是他。
他看着他从远处拖回木料来修理,但那根木头实在太重了,抬起来的时候很吃力,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看起来仿佛随时会摔倒。
林之异很想上前去帮帮他,但他不能,他只得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
也许是牵连到了什么伤处,只见他蹙着眉,看起来很不舒服,但他强忍着,把木料拖到了屋前,放下的那一刻,他像是终于受不住,捂着胸口蹲在了地上,好半天没有动弹。
是旧伤复发?
是他刺的那一剑。
他在树木的阴影里站着,整个人都被染成了灰色,冰冷,阴郁。
他想这个时候,林之愿也许才会想起他。
看吧,到头来他留给他最深刻的,是这些伤,是这些痛,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所以林之愿凭什么会愿意留在他身边呢,凭什么会想起他呢,他大概恨不得这辈子都不用再相见了。
对啊,这是他亲口说过的。
***
有什么在那里?
林之愿总觉得心中不安,他抬眼看向四周,并没有什么异样,却总觉得有什么在盯着他。
是不是太累了?他摇摇头,站起来继续干活——如果是路过的什么人,没必要鬼鬼祟祟的,若是林之异找来了,肯定早就跑出来找他麻烦了。
累得几乎出了汗,终于将那几根圆木修整好,他将其拖到屋后,按照计算好的位置,一根根竖起来,撑在后墙上——这草屋太旧了,再不想点辙,怕是马上就要塌了。
做完这一切,心里才算是踏实了些,回过神来却发现,天都有些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