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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梦扶桑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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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十八)
四海八荒在沉默中等待着什么。
从西荒到碧海苍灵,变故来得突然,也消失得突然。但凡天地异象总有下文,或有尊神羽化,或有六界动荡,即便小至山川易改也是个说法,可惜没有。
略微年长的神仙恍惚联想到多年前的浩劫,起初亦是这般不明所以,待到醒悟已然沉疴,又见九重天与青丘的巨擘大佬们来去匆忙,心中难免惴惴。但是,并没有人来解惑。
朝会上,多日不见太晨宫少君,连温文的天君都心事重重,三言两语议过大事便早早散了,余下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白沔十分苦恼,于情于理他都不愿当这出头椽子,但于情于理他又不得不走这不讨好的一遭。
数日前从滚滚那里得到消息,又亲自见了折颜愁苦地揪断一向爱惜的发仍毫无头绪,心情不可避免地一沉再沉。
作为见证者,他晓得姐姐与姐夫的感情有多深厚,若非如今的碧海苍灵委实不能留人,当日凤九便要将自己与东华封于一隅、隔绝六界。是刚赶到的他急中生智提了一句:“阿姐不若随我回去,九重天上尚有结魄灯。”
彼时,所有人都面色一松,凤九眸中更燃起微光,抵着东华的额头绽出一个饱含泪水的笑:“我怎么能忘了还有这个!”
白沔心中却是打了个突,他只想劝住阿姐,未曾想他们竟都信了。虽说当日他大伯墨渊上神确然于此得益,他却不敢说这回是否同样奏效。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恐不好收场。
果不其然,转天他拿出结魄灯,正待燃灯引魄,却发现在头一件上就受了阻碍——他无论如何都点不起灯。此事无干修为,只能表明,那个要找的魂魄六界搜寻不见。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比失望更痛苦的是先给予希望,再跌落到尘埃里。
凤九盯着灯呆呆看了半晌,终因体力不支昏了过去,醒来后便一言不发地守在东华身边,谁也不理。
如此月余,他与滚滚、攸攸不知试过多少法子,皆石沉大海,纵有三魂七魄也早已渺渺。
理智尚存的他自然知晓,身为神仙并无来世,徒然等待不过是空耗生者的精神,但那日阿姐杜鹃啼血样的一声“阿离”不知唤起多少回忆,想及于青丘山野间奔跑的无忧岁月,还有不知去往哪里神隐的爹娘,唯余长叹。
到了这般年纪,总要面对一些事。逝者已矣,他不能眼看着阿姐颓然自弃,明知要被责怪,亦硬着头皮不得不说。
“阿姐,姐夫大义,天地奠之,六界永铭。只是时日已久,仙体贵重,总要有个归处,不若择日祭礼,我等恭送姐夫归于无妄海。”
凤九的目光依旧落于榻上。
许是得天造化,即便过了不少时日,仍未损他仙姿。换上干净衣衫,重新挽好发,伤处一一包扎。他仿佛一尊栩栩如生的玉雕,随时能从恒久的长眠中醒来,只有凛然的冷意破除了假象。
许久未说话,凤九的嗓音格外沙哑:“他不是天族人,何来归于无妄海?而况……”她疼惜地理着他散落枕上的发,“我不信,他就这么走了。”
“阿姐!你这般模样,姐夫如何走得安心?”
“若是要说这个,你便不用再来了!”
天君白沔就这么被赶出了太晨宫。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凤九的日子过得浑噩,除了不让人碰东华,对于其他都模糊得很。
白棣和白棠不得不从哀痛中醒过神来,转而担忧起了娘亲的状态。然而所谓心病,本就心药可医,其余皆是枉然。
一十三天的四季如日晒雨淋褪了色的绢花,一日苍白过一日。春与夏似吉光片羽,早秋与仲秋则昙花一现,阵阵狂风昭示着深秋的凌厉,终于有一日,一切都归于漫长的冬季。
这天,经了一夜杂乱无章的梦,凤九甫一醒来就被窗外投来的光线刺了眼。
推开窗,朔风卷着雪花挤进来,冷得让人寒噤,也抖落几分昏沉。倒是一地素白叫她晃了神:竟是下雪了!这是过了多久?
又是一阵风来,寒凉沁进衣衫里,桌案上的纸被吹得簌簌,因压得不甚紧实,三两下就刮落地上去。
她合上窗,回身去看榻上人,怕他受凉似的掖掖被角,这才转过桌案去捡地上的纸。
原是一张消寒图,一树老梅遒劲风骨,九九八十一朵花,只余两朵娇蕊待迎。却不是近物,匀白质地褶皱泛黄,边角微微卷起,本是俏立寒霜好颜色,因着岁月浸染沧桑尽显。
“往哪里看?”屋子里响起熟悉的声音,修长手指执着笔,朝她额头轻轻一点,“又在想什么吃的,馋得直咽口水?”
她捂着额头反驳:“才没有!”腮边晕起一点红。
其实她在看他的手。手如其人,隽秀挺拔,如松如玉,带着初雪的清朗与微寒,叫人忍不住要握上去。
见她还在发呆,他将笔塞到她掌中,纤腰一揽,把着手共画一朵红梅:“每日一朵,寒尽春来。”从他的角度,正能见到她乌黑挺翘的长睫和有些孩子气的粉腮,想到什么,因笑道,“这回可得用笔!”
晓得他又在调笑自己爱用小狐狸模样乱拓爪印,她不忿地抬头瞪他,微凉的唇贴着鬓边擦过,无意点燃一串火苗,眼中的蜜意愈加流淌下来。
“东华……”
“嗯,今日就画到这里!”他从容搁笔,口中说得正经,笑得却颇有深意。
凤九小心捏着脆薄的纸张,眼前滑过无数画面。
那些春日里的柔情像咫尺之外上演的戏本,明明那么近,又那么远,美好得不真切。怎么也不够的喁喁私语,如今成了刮刺在心头的荆棘,稍一动作便疼痛不已。
缺了的两朵寒梅一直未曾补上。
就在那个冬日,滚滚于西荒遇险,东华不声不响拿自己的眼睛换予他,这些字画就慢慢落了灰。
倒是他不在的那些年,她又不知翻出看过多少遍,甚至为了未竟的祈盼,聊以鼓起勇气。
彼时她想:他回来就能填上了吧?总有一天他会回来!
哪知苦尽不见得甘来,事情总有急转直下。
她多想停留在多年前的夜,他在明珠的辉光下与她吟诗:“雪尽西风万叶红,梅花一色照青空。”清泉朗润,珠玉在盘,时时拨动弦音,宁幽的甜伴着烟火的暖,氤氲了寒夜,包裹了心房。
而今,余白犹待染,点点娇红却已在岁月中斑驳,执手相望之人可能再见?
凤九以为泪早已淌干,原来不过是因为刻意模糊了视线。
尚未察觉时,水滴落在老旧的纸上,啪嗒,啪嗒,失却韧性的肌理愈加脆弱,再经不得任何撕扯。
手忙脚乱擦干泪痕,她望着那株老梅思量许久,忽而想做些什么。
手指凑到唇边果断一咬,指尖凝出嫣红血珠,就着余白正正涂上,一朵,两朵,不多不少,不偏不倚。血色被时光同化,与其余花朵渐渐浑然一体,仿佛生而如此。
她捧着画低语:“九九消寒,寒尽春来。东华你瞧,都填满了。”话音刚落,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
门外传来攸攸的声音:“娘亲,折颜上神来了。”
这些时日老凤凰跑得勤快,一来是不放心凤九,与白真时常过来探望;二来对于东华也十分不甘,老友一别十万年,未想已成永诀,他亦不敢信。
“九丫头,我今日……”折颜人未到语先至,想着如何拐弯抹角哄得凤九让他再仔细瞧瞧东华,眼前一幕却叫他收了声。
攸攸已然大惊失色:“娘亲,您的头发!”
凤九这才想起,方才起身未及梳洗,是有些失礼。随意地将发丝掠至胸前,预备简单挽个髻,可目之所见,指间皓白一片。
她愣了愣,犹疑地走至镜前,镜中女子身形消瘦,鹤发红颜。
凤九端详许久,摩挲着胸前的发,望着镜中的自己淡淡一笑:“这回倒越发像了。”
眼角的泪痕又深了些。
*
茫茫雪原延伸至天尽头。
一条孤影在皑皑霜雪中艰难前行,足印中夹杂着点点赤金,因着越行越缓,留下一串顿挫的痕迹。
前方不知有什么在牵引,他打定主意不走回头路,偶尔停下喘口气,稍顷又埋头前去。
朔风劲且哀。他身后的印迹被层层覆上新雪,不久便消失不见,仿佛方才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东华已经很久未曾徒步翻越过山野。
上一刻,他还在以心血为引,努力消解残余的混沌之息,修为运到极致,神识略一恍惚,下一刻他便四肢僵冷地陷入一方霜天雪国里。
他花了一些时间找回意识,又花了一些时间回忆目的。
耳畔有两个声音,一个在唤他前去,柔软而不能拒绝的声音;另一个却在提醒,身体里锁着危机,任何疏忽都将铸成大错。
世事茫茫难自料,理智说要远离,脚步却要靠近,东华觉得也好,从心所欲,归依自有定数。一步一步,从犹豫到坚定,他朝着呼唤的声音越走越远,不复停歇。
一日,一月,还是一年?在这里,时间是最无用的东西,不变的是起伏绵延的莽莽万重山。
天地灰蒙一色,在风雪中模糊了界线。手脚久违的沉重,呼吸凌乱到窒息,喉间泛起的腥气在麻木与痛楚间牵扯出不多的清醒,让他略略驱散意识游离的飘忽。
他不知还有多远,也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耳畔的嗡鸣渐渐连缀成片,化为整个世界唯一的音符。
视野中出现了一抹红,就在前方三五步远的雪地上。
东华放慢脚步仔细辨认,居然是一朵梅花样的爪印,小小肉垫上四个尖尖趾爪,飞扬的状态像是正要扑向前去,无端觉得可爱。
快要凝滞的意识缓慢转动:为何是红色,还只有一个?莫不是受了伤?
他心头一紧,凑上两步四下搜寻,很快在不远处又有了发现,隔了几步还有,一般的活泼跳脱。浅浅一串零星洒落在雪原上,仿佛有个调皮的小家伙追着蝴蝶欢快远去,悦耳的银铃应和着脚步,融进广袤的原野里。
东华不由抿唇,指尖似已触到某种丰盈皮毛,茸茸地簇成一团,让心底生出亮色。
雪地红梅,朵朵生香。在他尚未察觉时,脚下已跟着爪印走出老远。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窗前的女子跪坐在几案前,抓着一枝笔在纸上描画,口中念念有词。
窗外忽然探出一人,倚着窗问:“疑什么?”语气中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调笑。
“哎呀,你怎么那么讨厌,突然跑出来吓人!”女子捂着胸口恼道。
那人偏还不依不饶,支着下颚追问:“嗯?”
“疑,疑……为什么要告诉你!”女子想是得过教训,知他定无好话,咬唇不接。
见她秋水婉转、含羞带嗔的模样,那人低笑一声,不着痕迹地左右瞧瞧,利落地翻进窗来,将人带入怀中,声音近乎耳语:“夫人竟还学了相思的诗,确然大有长进!不过……”他故意使坏地蹭蹭嫩白的耳廓,眼看着它一点点红起来,“‘疑’字用得不对,分明就是君,夫君的君。”
“哼,又乱解诗来诓我!别以为……”细细抱怨在逐渐升温的耳鬓厮磨里转了调、失了声。
待到坐定来重新画那幅红梅已然过了许久。
凤九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红晕,她捏捏揽在腰间的手臂,又倚向身后的胸膛,偷眼瞧一瞧那张俊脸,手指不安分地把玩他腰间的佩饰。
“小白,劝你不要点火。”淡淡嗓音从头上传来。
凤九眨眨眼,装作无意地抚了抚他衣衫上压出的褶皱,嗫嚅着问:“东华,你说是天长地久好,还是顺其自然好?”
他笔下一顿,问道:“此话怎讲?”
“在凡世祝福新婚夫妻总要说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我觉得也对也不对。有感情自然是天长地久,若无感情却为了面子硬要凑做一对便不是了,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她故作镇静地侃侃而谈,扭着衣带的手却暴露了心思,“我俩的婚事虽说也算圆满,到底是我占了便宜,若你有一日……有一日不那么喜欢我了,我也定不会拿天长地久来拘你……”
“不可能!”他搁下笔,打断她郑重道,“不可能有这么一天,小白!既做了夫妻,便是一辈子的事。除非,是你要离开我……你会吗?”
凤九惊讶地从他眼中看到受伤,立时矢口否认:“怎……怎么可能!不过有句话说得很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只是喜欢将话摆在前头,才是新婚燕尔,哪里愿意多说什么扫兴的话。
他却执著得很,皱着眉头将手臂圈得更紧:“不,天长地久也要,朝朝暮暮也要!”
孩子气的耍赖模样将她逗笑,气氛松泛下来,她无奈地拍拍他的背:“好好好,都要都要!”
心断绝,几千里。
碧海苍灵,卧在他怀中的凤九轻如羽毛,混沌之息侵蚀着她的生命,弥留之际,她瞪大黯淡无光的眸子断断续续地嘱他:“我很开心,能与你做夫妻这些年……纵使不能天长地久,也已无憾……东华,你要保重,别为我伤心……”
他想说:抱歉小白,我做不到,我是要与你做朝朝暮暮的夫妻的。生同衾、死同穴,还不到同穴的时候,我且要争一争。
然而,纵使是他,也未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十万载的分离,他几乎以为那便是尽头。
从混沌之境归来,凤九时常隐晦地与他开解:“天命天命,你要争时才叫天命,去留得失,有时也需随缘。东华,既要做朝朝暮暮的夫妻,便别管还有多少个朝暮。与其一别经年不可知,我更愿不负韶华不负卿。”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仙者虽驻颜有术,终归躲不过岁月流年。再回头,他亦很迷惘:为了这份执著,他们错过十万载时光,究竟是否值得?
如今想来,目力未损前那次共画消寒图,更像是蕴藏玄机的谶语,无声地兆示未来。
他记得自己说:“再有两朵画完,又是一冬过去。”
她却答:“冬雪还未尽兴,确有些不舍,不过不要紧,春景更有期待。”
她明亮而灵动的眸子总是漾着欢快的气息,昼夜昏晓、四季更迭,她有数不清的主意、忙不完的消遣。
与她相比,他委实是个安静无趣的人,幸好还有她与小狐狸崽们用欢声笑语将他填满。
与她相比,他也委实是个固执个色的人,幸好还有她愿意收留与拯救。
思绪在不同画面里跳跃,孰幻孰真,亦幻亦真。
心情激荡之下,胸口窒闷难忍,屏障岌岌可危。困住的要钻出来,他本能地调动修为压制,退败再起,起复退败。身体成了战场,五脏六腑错位,剧痛销魂蚀骨,此一役只有你死我活。
他再不能跟上迤逦的红梅,脚步踉跄着倒地,浓稠的黑血迫不及待从口中涌出,似泼墨入画,洒在白皑皑的雪地上。
宇宙万有,刹那生灭。
据说,凡世之人常能于生死时刻见到一生的执念,幕幕景景轮转,咫尺皆是悲欢。
东华不知别人如何,过往几十万年里,他不止一次面对生死,而每当性命攸关,总有一瞬时光仿若停伫,让他在血与火的间隙回望来路,重拾吉光片羽。
初生华泽,他在血雨腥风中想起碧海苍灵上空的暖阳;洪荒战时,他在烽火连天里见到清风明月下的宁谧山林;造妙义慧明境,他在缈落的如狂嘶吼中迎来一片空茫的大地;开启星光结界,他在漫卷的无声花雨里找寻佛铃花海后的身影;混沌之劫降临,他在肆虐的疾风骤雨中思念满手满怀的温度。
今日倒特别,神魂分作两端,一半慨叹“万劫太极长”,一半徘徊“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银铃轻响,虚空中伸出一只手拉着他奔向前去。
甬道尽头,车水马龙,人声熙攘,繁忙俗世似曾相识。忽而云板一声,台上纷纷俱炎凉,戏腔婉转,正反复吟唱:使我思君朝与暮,使我思君朝与暮……
带着甜香的小脸不讲究地蹭上他肩头,呼吸间还泛着炒货的香气:“东华,我们每日都这样玩可好?怎么都不腻的。”
又有个困扰的声音与他抱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怎么不是三千六百五十天、三万六千五百天?总觉得不够用!”
还有个兴奋而新奇的声音喋喋不休:“唔,眼睛、鼻子像你,嘴巴倒是像我,看着比滚滚那时候还皮些,是个精神的狐狸崽哩,你喜不喜欢?”
更有个柔情似水的声音宛在耳边:“东华,狐狸崽们长大,又只剩我们了。说好了,我们要做朝朝暮暮的夫妻。”
面前乍起耀目白光,光芒中,戏台、灯影迅速褪色淡去。亮到极致,倏忽归于黑暗。
唯有一线幽香破开宁寂,丝丝入梦。
*
当黑暗覆上一十三天时,凤九以为自己又失了神,以致呆坐了一日未曾察觉。
直到孚雩通报、白棣和白棠先后前来,才晓得出了状况:六界毫无征兆地陷入一片黑暗,连昴日与太阴都黯淡无光。各界虽暂时无损,但不可避免地出现恐慌。为安人心,天君已遣人分头查探,还交代若有异常不可轻举妄动。
若东华尚在,凤九自会分出心神问问前因后果,商谈诸多可能,如今却失了兴致。见一双儿女无恙,又问了阿姝与两个孩子,得知安安歇了段时日已然恢复,便不再多话。
她比别人多一些底气,也比别人多一些执拗,但并非没有忐忑。折颜一次次挖空心思前来查探,她看似无动于衷,实则亦在妥协中找寻期冀,然而现实并未予以回报。
有时她也想,当初成玉究竟为何要予她那样的讯息,总不至于毫无道理,可又怕一旦开始期待便再不能接受任何打击,只好逼迫自己佯装无事。
生活的斑斓来自投入的乐趣以及分享乐趣的人,少了一半,兴味便也不再,胭脂不扫,钗环不戴,满眼皆是灰颓。
唯一记得的,即便是在暗夜,她也要抓住他的手。
黑暗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铮鸣。
凤九认得那个声音,她凝神侧耳:“……苍何?”
它被从碧海苍灵带回至今一无动静,似乎佐证了主人的境况。白棣和白棠按着旧例将之悬于正殿,除了表达心中敬思,也有为免娘亲触景生情的考虑,谁也未想到今日它会出声。
紧接着兄妹二人不约而同浑身一震,怀中一向安稳的冯翼与曜灵竟也在应和。清越剑鸣刹那交汇,引得宫中一应物事微微震颤。
众人还不及反映,凤九忽觉握紧的掌中一空,不由大惊失色,再转头时,榻上云被空出的人形正慢慢塌陷,而日夜守候着的人却已消失不见。
“啊!”她不敢置信地伸手摸遍各个角落,以为是自己的任性强求才连最后的念想都失去,绝望使人失语,孤鸾舞镜唯有悲鸣。这一刻,黑暗才全无阻挡地入了心底。
白棣与白棠也是一惊,不知如何劝解本就了无生趣的娘亲。
风过檐铃,窗外出现了一点光,起初只萤火之微,几息之间光芒大盛,于暗夜中炸开一方天地,光线碾压着黑暗推近过来。
白棠疑惑地靠近窗边,忽而瞪大眼,满目惊诧地招呼凤九:“娘亲快来!”
她见凤九神情木然,急急转向白棣,拉着他指向某处:“哥,你快看那里!”
白棣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表情遽然凝滞,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面生喜色,双双回身挽住凤九恳切道:“娘亲,您一定要过来瞧瞧!”
光芒已照进殿中,映上众人的脸。
被儿女催促着站至门边的凤九,未及收拾心情,便遥遥望见园中的佛铃花树下出现一个闪烁跳跃的光团,光团中有个影子,仿佛是一个人。
不知何时,就在他们周围,白色的佛铃花闪着微光漫卷风中,纷纷扬扬。
扑通扑通,沉落的心有须臾失重,转而再次激越起来。
凤九死死盯着那方向,挪动脚步跨出殿门,麻木的四肢找回了些知觉,她走得越来越快,最后毫不犹豫地跑起来。
柔和的光在黑暗的世界里穿透、蔓延,轻抚过她,席卷过九重天阙,荡涤过四海八荒,乾坤尽显,万事如新。
光芒中的人影动了动,迎向了她的方向。
他们的手在空中交握,温暖的,熟悉的手。
一个说:“你的眼睛!”
一个道:“你的头发!”
声音戛然而止在深深的凝望里。
轻吻落在指尖上,他浅笑吟吟:“小白,我回来了!”
她小心地描摹他的轮廓,他有哪里不一样了,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面容,却蕴着蓬勃而浩荡的气息。
满心欢喜地拥紧他,凤九终于能够绽开释然的笑容:“真好,东华,欢迎回家!”
银霜销,百花生,最是逍遥春光里,但喜离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