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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梦扶桑番外 ...

  •   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十七)

      白棣对于西荒的心结源自某段恢复不久的记忆,他本以为那只是过去,如今因着西荒无端与碧海苍灵有了牵扯,心生疑窦才来求证。
      娘亲与父君去凡世消遣他自是知道,私下里娘俩常常互通消息报个平安,所以此番能顺着爹娘的落脚处找来也非难事。
      白棣的原意,西荒之事再如何都无需劳动父君,碧海苍灵却要慎重些。作为父君的化生之地,小时候他不知跟着爹娘去过多少次,也顺理成章将之与青丘、太晨宫一般列作血浓于水的故土。仿佛就在上一次混沌之劫,碧海苍灵不知何故封闭多年,便是父君归来后也鲜有提及,偶尔问起,父君只说荒置多年需休养生息便无多话,即便猜到其中另有缘由,总不好悖逆尊长之意。如此一来,此事更要他老人家定夺才是。
      哪知匆匆前来报信,只见娘亲孤身一人,向来与娘亲如胶似漆、不离左右的父君却没了踪影。再见娘亲一脸失神,又面无人色地摇摇欲坠,哪里还猜不到是有了他所不知的变故。
      “娘亲,发生了何事?”
      回答他的是凤九不顾一切冲向前去的背影。

      不远处,遮挡许久的结界不知何时消失了,她未遇任何阻障便一脚踏进合欢树的树根位置。然而,意料中的下坠并未出现,东华与饕餮掉下的那个空洞竟然不见了。
      凤九不甘心地四处搜寻,恨不能翻遍谷底的每寸土地,口中连连念叨:“哪里,你到底去了哪里?”
      白棣仿佛猜到什么,上一次见她如此还是十万年前,他上前搀住面色苍白、状似疯魔的凤九:“娘亲……”
      一向美丽又坚强的青丘女君露出了难得的脆弱无依,她望着这张肖似东华的面孔泫然欲泣:“滚滚,你父君怕是去了碧海苍灵,他一定……”
      她原想说“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到口的话绕了两圈终是忍了下来,越是真实的预感越是无法正视。

      当白棣护着凤九赶到碧海苍灵时,白棠与孚雩已在那里等候。
      除却孚雩,在场几人对碧海苍灵都是熟悉又陌生的。说熟悉是由于早年不知出入过多少次,说陌生则是因为混沌之劫以来,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大都默默避开了此处。
      凤九倒是来过几次,印象中金色的结界虽不能内视,其间还算平静。只是如今,撇开结界上方的惊雷闪电,原本的金色轮廓褪去了颜色,其下浊浪滚滚,似有暗流涌动。
      此情此景勾起并不怡人的回忆,凤九努力调动思绪,才将这种嫌恶中带着惊恐的情绪定位到了混沌之劫来临前——她于碧海苍灵遇险的一晚,原就不豫的面色立时更没了血色。
      察觉到女儿投来的担忧目光,她活动面颊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口中低语不知是在安慰谁:“没事,都没事的。”昔日娇颜映着霹雳雷霆,分毫柔情也被衬得憔悴无依。

      白棣皱眉问白棠:“进不去?”
      白棠摇头:“还是不行。小时父君曾说,咱们因着血脉可以自由进出结界,后来不知为何父君便不让了,我试过多次无果,现下依旧如此。”
      白棣上前伸手碰触,半透明的结界外壁看似无害,却在手指接近时漾出波纹,莹光中薄薄的外壁向外弹起抵住手指,柔和的拒绝似威严的父亲按住无理取闹孩儿的手掌,所用力气不大,态度却甚坚决。
      白棣果断化出冯翼,愣得一愣的白棠立时抽出曜灵跟上,在孚雩的惊呼声中朝着结界双双猛力劈去。看似脆弱的结界骤然收缩,万千银芒瞬间凝聚,又遽然一吐,便将纵横六界令无数宵小胆寒的冯翼剑与曜灵剑弹开,铮然之声实属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凤九拉住欲待迎头再上的儿女,晓得定是受了自己显露情绪的影响,连素来沉稳的滚滚都不免焦急失措,行动之间失了章法。
      流光闪烁的结界仿佛被搅乱的一池春水,摇晃着渐次恢复平静。她抱着一丝侥幸伸手去试,除了零星光点衔上指尖,并未有例外。
      他将他们都挡在了结界外。
      凤九贴着泛起柔光的外壁沉默良久:“既是你父君不想我们进去,便在此守着吧!”她缓缓坐下,也不回头看一双儿女,俨然下了不死不休的决心。
      白棣与白棠对视一眼,默默跟着盘坐于地。
      孚雩究竟道行尚浅,不解因何确定帝君在此,张口欲问时,却见帝后三人俱是神色凝重,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
      左右为难之时,白棣解救了他:“孚雩,你往我宫中送个信,告诉阿姝照顾好家中事。”

      等待总是漫长。
      第一个九日,横贯苍穹的烨烨雷电划破碧海苍灵的上空,鼍鼓隆隆,无有昼夜。
      第二个九日,充斥结界的混沌之息吞噬目之所及的土地,山河变色,不复旧观。
      第三个九日,环绕福地的极东华泽掀起遮天蔽日的巨浪,震风陵雨,穿梭天地。
      白棣和白棠为娘亲支起护体的屏障,凤九却似一尊雕塑,对身外诸事毫不挂心,一双妙目只一心一意注视眼前结界。
      这些天,各路人马都来打探。闲杂人等一见碧海苍灵周围的奇景便退避三尺,他们乐得不被烦扰。唯有天君与青丘的来客推脱不得,可惜娘亲三缄其口,兄妹二人不敢轻举妄动,商量之下递了些消息。

      从那日父君替他疗伤又试图再次掩盖记忆起,白棣心中便有了些猜测。西荒出事,碧海苍灵异动,他循着踪迹在凡世找到娘亲,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始终沸腾在血脉里,似乎揭示了掩藏在事件下的线索,也许自始至终就是同一个问题。
      白棣无端想起幼年,一家三口重逢后过了一段舒心日子。那时妹妹尚未出生,父君与他们在凡世悠游,也有逢雨时节,童心未泯的娘亲宁愿衣衫濡湿也不愿撑伞,说要体验凡世风雨,父君便无奈地暗中施法,将滂沱大雨变作濛濛细雨。
      他记得娘亲在雨中回眸时灿若烟霞的笑容,将素淡的山水都衬得明艳。小时的他只觉很美,后来回想起,父君眼中也有同样的暖色,二人脉脉相视的温柔便是幸福了。
      而此时,瘦削的女子背对着自己,除了脊背挺直,浑身上下似一张绷紧的弓,维持着单薄的体面,时间仿佛回到了百多年前父君尚未归来时。
      许是因着刚出生时在凡世的二百年,从小到大他与娘亲总是“一条心”,也因此对于冷肃寡言又爱一本正经捉弄他们的父君,孺慕钦佩的同时也会心生怨怼。有好几次,年轻气盛的他都忍不住要追着父君索问:“到底是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们与您共担?”
      要到为人夫为人父,才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懂事,晓得远去的背影之后也许是一份担当守护的决心,曾经的怨怼早已烟消云散,而他正不自觉地追随着前人的脚步。
      望着风起云涌的碧海苍灵,如今的太晨宫少君白棣白滚滚垂眸压下万千思绪。

      侧旁探来一道灵力,是攸攸的老把戏了,幼年每每如此在大人眼皮子底下与他传递讯息,只不过这次不再是挤眉弄眼地为了逃避责罚。
      白棣抬眼,正对上妹妹少有的庄重端凝的脸。
      众人口中最为洒脱不羁的青丘女君蹙起颇为英气的眉毛,泛着血丝的双目分明写着:还要待到何时?贝齿咬合红唇,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每到此刻,白棣总能从她脸上见到父君的影子。
      白棠手中已重新显出曜灵剑的轮廓,掌心一翻,剑身掉转便要向自己腕间划去。
      白棣长臂一展朝她握剑的手疾抓,虽晓得攸攸不过是逼人逼己的急招,仍预备劝一句“不要冲动”。回答他的是妹妹满眼忧色的示意:等不得了。
      等不得,确然是等不得了,他亦按捺不住心中忐忑。可父君到底在做什么?娘亲又在等什么?

      兄妹二人正自纠缠,却听许久不语的凤九道:“你们听!”
      不知何时起,震耳欲聋的雷声已然消弭,耳畔失了搅扰,数日来备受磋磨的精神却并未因此松弛,他们都注意到了异样——四周过于宁寂,似一息间被清除了所有生机,连惯常的自然之音也无。
      白棣与白棠见娘亲愣愣地侧耳听着什么,忽而闭眼捂着胸口蜷作一团,急得一步跨出将之扶住,却见她挣扎着起来拍打结界,口中不停呼喊:“把结界打开,东华,求你,让我进去!”

      凤九未与儿女说起,尽管一再否认,但总有不好的预感令其妥协,归根到底在于,胸腔中的一颗心从未跳动得如此激越而疼痛。
      百多年前东华归来,她无意中发现了他眼睛的秘密,于是牵扯出了另一段过往,知道了原来她也曾距离羽化那么近,差一点就要与他分离,而最终将之从生死边缘拉回的是他的半颗心。
      凤九记得彼时自己哭得肝肠寸断,东华哄了半日都未哄好。他只道她是出于痛惜,哪知她还在埋怨自己:怎么总要拖累他?剖心这般危急的事,他不光做,且还做了两次,一次是因为她,另一次仍是因为她。
      回头再想,十万年里,那些孤冷寒夜,她将罗衾裹得生紧,却总留不住温度。辗转反侧时,是胸腔间的沉稳心音送来熨帖、伴她入眠,连偶尔的惊悸都有克制的温柔。
      盼来真相,她固然为此痛惜,但痛惜中也有那么一点甜,她与他的羁绊愈加深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清。蹉跎至此,也唯有这般铭刻到骨血的交融,才能换得神魂的些微安宁。
      然而今日,她蓦然有种预感,也许这样的羁绊即将终结,心口层叠而起的痛楚像是沉重的道别,代替那些难以言说的话语,缓缓从生命中抽离。
      一只手,一个背影,一句消散的告白。
      耳边隐约回荡轻语呢喃:“小白……”
      几乎是立刻,凤九便润湿了眼眶:“你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下我!”声泪俱下的模样惊到了一双儿女。
      支撑着凤九大半重量的白棣隐有所感,这使他亦愣怔当场。
      白棠则已挥动未及收起的剑朝前劈去,磅礴剑势悉数弹回,结界上未留下任何痕迹,急得她大喊:“哥,还不出剑!”
      白棣猝然惊醒,冯翼赫然凌空,与双生的曜灵相伴,在空中划出两道炫目银光。承载着希冀的碰撞炸响高亢的铮鸣,金石之音久久回荡,在场诸人都震得晃了几晃。
      可惜,偌大动静并未奏效,结界看去分毫未损。
      再来——
      再来——
      ……
      二人不服输地使出浑身解数,再二再三捏诀御剑。结局叫人挫败,换取的只有一成不变的无果。
      铛——铛——铛——
      足以碎裂星辰的重击一次次撼动天地,唯独无法使紧闭的结界裂开分毫,单调的尾音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一声声将人的心锤到底。

      “……棣哥,棣哥!”
      白棣被熟悉的叫声唤回些许理智,转头却见自家妻子与一双儿女站在不远处,忧心地望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他明明交代孚雩传信,让阿姝看顾家中。
      阿姝瞥见失魂落魄的婆母,咬咬唇,省却繁文缛节,开门见山道:“安安吵着要来看爷爷。”
      “什么?”白棣疑心自己听错,他甚至未跟妻子提过来此的目的,愕然反问,“孚雩说的?”
      阿姝摇头,从女儿手中接过安静的小儿子,温言哄着:“安安,你来跟父君说。”
      银发的小童眸色平静,被娘亲托着的上半身向外探出,他伸手去够泛着幽光的结界:“爷爷在里面,安安要去看爷爷。”
      因着平素公务繁忙无暇顾及,白棣对于眼前这个沉默瘦弱的孩子心有愧疚。见他只对着阿姝撒娇、到自己面前则规矩得陌生,也曾纠结失落。倒是之前父君归来,他将安安留在太晨宫中为爹娘膝下添趣,不想爷孙相处甚得,比他们这对父子都亲厚,可不叫人感叹!
      虽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不忍拂了娃儿的好意,白棣摸摸安安的发顶,婉言劝道:“安安,此处暂时还进不去,不如……”
      他原想说,不如你先随娘亲回去,届时再作打算。
      哪知小娃儿根本未听他的话,这时闹腾起来,蹬着双腿整个身子都竭力向前伸展,口中还念念有词:“开开开。”
      到底是三千多岁的仙童了,再如何瘦小总有些份量,阿姝怕他摔了,脚下不由自主向前跨了一步。便是这一步,叫那双在半空挥舞的小手将将触到了结界。
      异变就这么发生了。
      自指尖处的触点亮起几团小小光晕,开初只是指甲盖大小的莹光,扩张蔓延之下才看出光芒带着清澈的透蓝,如无形之水渗入泛着银光的结界里。
      当粼粼波纹爬满结界表面时,笼罩碧海苍灵上空多日的壁垒陡然震动起来,之后,便随着“嗡”的一阵轻响毫无征兆地一溃千里,让因苦恼而倍感沮丧的白棣和白棠都反应不及。
      光芒散去,方才还劲头十足的安安已然蜷回阿姝怀里,血色从脸上褪去,看起来十分委顿。安安强撑起眼皮,拉着白棣的衣裳嘟囔:“父君,去看爷爷……”
      众人还不及反应,一道人影已飞身入了碧海苍灵。

      凤九才不管结界是怎么破的,她只知阻她前行的东西消失了,她要去那里,越快越好。
      苍凉的土地从身下掠过,枯槁的草木已不足以让脚步停留,不远处,石宫的轮廓出现在一片晦涩的云雾里。
      三两步越过宫门,曾经荷叶亭亭的池塘露出干涸的塘底,搁浅的莲舟破败地弃于一边,长而曲折的回廊此时全成了累赘,毫无情趣可言。
      她甚至忘了可以用法术,只急急在前后寻找。
      正殿没有,偏殿没有,花园也没有。但这里有他的气息,他一定来过又离开。
      她不得不继续思考,还能在哪里?凉亭,剑室,还是观景台?
      折身时膝盖一软险些跌倒,咬牙爬起,奋力奔赴下个目标,也不管追来的儿女一路呼喊。
      紊乱的心跳让她不能思考,沉沦的预感催促着她。
      快啊,要快啊!

      她在灵泉边找到了东华。
      他坐在一棵娑罗树下,微低着头,左膝曲起,右足半趺,一手搭在矗立于侧的苍何上,一手垂在身前。她亲手束上的玉笄不知落到哪里,发丝垂下来,将半张脸掩在阴影里。
      胸臆间的空气仿佛一朝抽离,凤九觉得无法呼吸。
      她踉跄着接近,颤抖的手拨开遮挡的发。他阖目无声、面目安详,只是冻雪失色、玉容染朱,斑驳血色断续蜿蜒,直到胸口赫然聚作浓重一团。
      “东华……东华!”细碎而哽咽的呼唤像是怕惊扰了熟睡的人,然而浑身冰冷又毫无起伏的躯体只会让希望一点点落空。
      谜底终于揭晓,最后一丝侥幸被戳破,支撑到现下的力量遽然散去,凤九软倒在地,抱着人哭得不能自已:“你不要吓我,我会恨死你!东华,你起来!”
      涕泗横流的脸绝称不上优雅,肆意的泪水滴落,顺着他的脸颊滑进颈项,但这回没有人突然睁开眼挑眉说骗你就信了,也没有人扯着帕子边嫌弃边给她擦脸。
      离情难画,长恨难消。即便早就担心会有这样一天,私心里仍希望这天是永不到来的明日,晚些再晚些。
      她如近旁失了活力的灵泉,陷落无尽的深渊里,再不能照见一丝光亮。
      随后赶到的众人见到这一幕尽皆失语。

      天边掠来一片五彩霞光,两道身影从空中落下。
      “到底是何事如此焦急,才出关就把我……”折颜跟在白真身后,一贯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语调在见到狼狈的凤九时猝然打断。他的目光从凤九脸上落到她怀中,浑身散漫收拾一空,面色凝重地上前问道:“发生了何事?”
      凤九呆滞的眸泛起沉郁的痛,喑哑着嗓子出声:“你怎么才来!”

      趁着折颜上手查看,白棣简短地交代了前因。
      众人正要庆幸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哪知一向自诩医术了得的折颜眉头越皱越紧,他抓着老友的手来回摸索,又伸手去探神识,反反复复几次,终于不确定地开口:“为什么,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一句话将以为的曙光吞尽,众人都心知肚明这意味着什么,各个心凉了半截。
      凤九的长睫抖了抖,良久才缓缓抬手,轻柔地为他擦去面上沾染的血污与尘土,凝睇细看,黛眉深锁,终于埋下头去,将双臂箍得更紧。
      无人能劝得她放开怀中之人,滚滚和攸攸也不能。
      他们像纠葛羁绊的比翼鸟、双生树,失却了另一半,便也少了存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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