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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梦扶桑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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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五)
落了一场夜雨,早上醒来便有些凉。
东华昨日动了修为替滚滚疗伤,凤九便料到不会善了,果不其然后半夜发起了高热,人都烧得有些糊涂,偏还倔强地一声不吭,若非她在旁时刻关注,说不准还不会立时发现。
忙了一宿,直到天色微明才终于坐定。她轻抚着他清减的面庞,不由思绪万千。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凡世的嗟叹,对于寿数悠长的其他族类是否同样适用?
作为其中佼佼者的九尾狐族之一,三十三万岁“高龄”的白凤九可以负责任地说,实则并无不同。谁不是时间长河里翻滚过的一朵浪?激涌再高亦有平复时,以为攀到了前所未及的高度,也许只因为从未窥见全貌。经久了一些,梦长了一些,再如何不舍总要面对,要么同生共死,要么珍重别离。
光阴里的故事起伏跌宕,浮生际遇叫她想过很多。她以为自己已足够淡定,直到她收到意料之外的讯息。
四海八荒之内,青丘九尾狐一族算得是上古世族。虽说越是血脉纯正的世族繁衍越难,但洪荒以降,狐帝白止以下子子孙孙开枝散叶,较一般狐族固然进展缓慢,可与昔日同窗同袍相比属实算得人丁兴旺。
白凤九作为曾经的青丘帝姬、后来的东荒女君,自小得天独厚、甚得娇宠,交好的玩伴却不多。上学塾时的灰狼弟弟、四叔的毕方鸟可算其一,不过到底造化不同,很久之前便不复音讯。阿离弟弟也能算一个,姑姑成亲后她不好日日相伴,糯米团子因着某些原因常被打发来与她一处,姐弟二人的确有过一阵形影不离的日子,待她自己也成了亲又有了滚滚,反而是甥舅俩情同手足,一伴就是许多年。至于燕池悟、谢孤栦,玩是玩得不错,奈何容易打翻某坛老醋,因而平日往来她颇为注意分寸。
唯有成玉,虽说不得认识多早,却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二人做了许多密友间的事。及至后来,喜见她与连宋修成正果,又觉醒了祖媞的元神,作为闺蜜她亦随之悲喜。再往后,韶华如驶,连他们的儿女都长大成人,那个总跟在滚滚身后的小丫头阿殊居然成了她家儿媳,真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十万年前的混沌之劫,六界震荡,天地变色,穹顶封印,东华失踪,一连串变故接踵而至。其间若非成玉陪伴劝解,她不知怎样度过那些不眠之夜。
大劫之后,四海八荒始终不大稳便,身为洪荒光神化身的成玉也不免受到影响,修为一直起起落落,元极宫中因此常年设了法阵用以助她恢复,然效用并不理想。
七万年前的一天,成玉和连宋夫妇前来辞行,说要去姑媱山闭关,凤九便知定是成玉的修为折损严重,不得不离了九重天去往灵泽深厚之所。彼时她心头怅然,为着浮生无常而唏嘘,不知一别又是多少载。
七万年来,除了日渐稀疏的亲友,凤九始终独守殿宇。她要等的太多,夫君、姑姑、闺蜜,还有过去的好时光。
有时她也想,一别经年,莫不是就要成为死生契阔?但她又随之否定了这个想法,若无期盼,她还真不知能否坚持到现在。
后来东华回来了,庆幸之余她便想,其他人的归期许也不遥远。
百多年来,太晨宫的佛铃花开落了好几茬,虽不及以往花事繁茂,但此消彼长绵延未绝,总算是有了生机。
每当凤九转头望见不大爽利却仍强自振作的老神仙时,也要装出未曾在意的模样,可忧心忡忡又哪里少得了?她想的是折颜何时出关,却不知东华在想些什么。他越要掩饰她便越觉惊心,夫妇二人陷入矛盾的怪圈里。
不久前,辗转焦灼、夜不能寐的凤九得到了一条讯息。
某日晨起梳妆时,她的妆奁中多了一张纸条,上头孤孤单单缀着匆匆写就的三个字——去凡世。
凤九将这张边角毛糙不平的纸里里外外翻看了数遍,虽与她一贯用的不大相合,但笔迹来看确确实实出自成玉,只是如何出现在此处却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成玉!成玉?”她四处打量,以为许久未见,好友又童心未泯与她玩上了躲猫猫的游戏,可回答她的只有一室宁谧。问遍出入的仙侍仆从,并无人见到是谁动了她的妆奁。稍后的日间,她又打发了人去元极宫探问,也未见到预想中回归的人,元极宫仍旧门户紧闭。
凤九一头雾水地对着那张纸条想了许久:去凡世,为什么要去凡世?去的是哪处凡世?那里又有什么?然而无人来揭开谜底。
她恐自己不意间落入他人陷阱,思来想去还是将纸条收了起来。稍后东华来寻她,鬼使神差的,她并未告知此事。
几日风平浪静。
有日夜间东华睡得不大安稳,凤九听他小心地翻了许久才入眠,之后又仿佛陷入梦魇里,唇边漏出几声隐忍的低吟。
她转身替他擦去额上的细汗,将发冷的手掌塞入自己怀中,又把整个人揉进他的怀抱,裹紧了周身的云被。
略微紊乱的心跳渐次平复,凤九摸着重新恢复温度的躯体松了口气。她睁眼瞪着发出幽光的夜明珠,久久不能入睡,不知如何又想起那张纸条。
成玉啊成玉,若真是你,定知道我忧心何事,何妨再提点我一次?
约莫是夜深人静最易催发遐想,凤九许了个不怎么靠谱的愿。想归想,连她自己都觉缥缈,于黑暗中无声地苦笑,直至天明方抱着东华的手臂缓缓沉入梦乡。
转天在后厨,趁着东华未起,凤九正托腮等一笼百合糕。迷蒙香气里,似有什么灵光一现,拽着她的思绪前行。
面前忽而如水波荡漾,凭空闪过一片银光,银光中浮凸出三个字,依旧是“去凡世”。
凤九一愣,昨夜刚有许愿便来了消息,果真是成玉送来的提点?想起成玉觉醒了祖媞的元神,便是有了她的神通,莫非这便是光神在时间长河里窥来的机缘?
她只觉心头突突直跳,不敢置信这便得来事关生死的要诀,勉强定神攥紧了拳头默想:成玉成玉,你可否再告诉我,可是东华的境况能在凡世得解?
然而无论她多么使劲地抠着掌心,都无法收到更多回答,倒是光线勾勒的轮廓逐渐淡去,稍顷再无痕迹。凤九的双手徒劳地划过淡去的银光,试图挽留最后的光华,可惜时不我待。
“启禀帝后,帝君醒了,正在寻帝后前去。”孚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凤九这才醒过神来。
“来了来了。”蒸笼中的水已然半干,她手忙脚乱地端出那盘百合糕,捏着耳垂抚平指尖传来的热烫,也咬唇掩饰了当下的心绪不宁。
凤九又等了两日,端看是否还有别的讯息传来。两日中她亦有了计较,若确是成玉,定不会空穴来风唬她,怕是真有非去不可的缘由。再者,东华既不肯沉睡,困囿一处并非良方,不如趁此时机排遣一二。
既所谓机缘,也无需在细节上深究,因为该来的迟早会来。
凤九顺从心意做了一番布置,这也是近来她总独自外出的缘由。她哪里不知东华为此不满,不过想来揭晓时的惊喜应能略有补偿,想及此还有些期待。
檐角仍有水珠滴落,砸在廊柱旁的石阶上,碎成千万片,回忆随之消散在了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榻上的东华动了动,模模糊糊唤了声:“小白……”
凤九立时凑过去:“东华,你醒了?可有哪里难受?”
他恍若未闻,眉间深锁似为何事苦恼,良久才低低道:“……别哭!”
凤九蓦地有些心酸,他明明有那么多可以揪心烦忧的事,却连病中依旧念着她。温柔地替他理一理鬓发,她附到耳边轻声道:“快些好起来呀,好了我便带你出去!”
待到二人真正出行又过了五日。
凤九原想再拖一拖,奈何某人自知道了她的计划便闹得很,自觉乖乖喝了五日药已至极限,见她总不践诺,便再不肯就范。
“小白,我可都听见了,你应允了要与我出去,怎的又如此敷衍我?”
“昨日不是还有些咳嗽?尚有两贴药未用,我想着一并好了再去不迟。”
“哼,都是借口,八成又想着怎么把我扔下!”
他气鼓鼓地裹着云被滚进床榻里头去,背影都透着怨怼。
不讲理的老神仙难搞,生病时不讲理的老神仙尤其难搞,这点他们夫妇俩倒是相投,凤九拗不过他只得妥协。
于是不多时,一朵祥云载着心情截然不同的二人慢悠悠出了九重天。
清风拂畅,暖阳和煦,恰是外出的好日子。
云上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缓慢地朝前挪了挪:“夫人,你给我裹了这么多层衣衫是否有些夸张?”
“夸张吗?我不觉得啊,总觉得还少了一件!”凤九摸摸身边的“棉被团”自觉柔柔软软手感不错,便顺势在“棉被团”中露出的俊脸上试试温度,又很是敷衍地拍了拍,“乖啊,这会儿风大,你还没好利索,穿多点总没错,小心又着凉!”
东华原还觉得熨帖,欣欣然正想点头,忽而心中一动,不知哪里来的似曾相识之感叫他眉头一皱狐疑道:“这口吻听着好生熟悉……前阵子安安来太晨宫,是不是,你也这么哄他来着?”
凤九被问得一窒,迅速反思了自己近来确然对哄孩子过于熟稔以致面对夫君也无意识举一反三的毛病,心中悔意大盛,嘴上却是万不能承认所谓“有种冷是夫人觉得你冷”的:“哪能呢!夫君,你委实是想多了!”尽管对老神仙跟孙子争短论长这件事颇为看不上眼,但为了堵上他的嘴,她很是雷厉风行地抱着俊脸啃了一口,还自作聪明地先声夺人道,“你瞧,只有对你才这样,安安如何相比?”
老神仙咂咂嘴,面无表情表示:“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属实潦草!”
凤九无奈,只好从善如流地在他另半边脸上又依样画葫芦地来了下:“这下总行了吧?”
“这么多年,夫人还是一贯地避重就轻、敷衍了事!”他的手臂不知何时从“棉被团”中挣脱出来,搂着凤九往怀中带,唇瓣准确无误地贴到了一起。“棉被团”悄无声息化作一件厚实的裘服将二人一并裹了进去。
良久,老神仙才餍足地将人放开,舔舔唇扬眉道:“小白,这才叫哄!自然,哄也是不嫌多的!”
凤九手脚虚软地倒在他怀里,脸蛋羞红地拧他腰间肉:“你这人,光天化日的!”
某人很是一本正经地思索:“夫人的意思,不是光天化日就可以?”
“……不跟你说了,总没个正形!”凤九推着他的胸膛试图远离。
东华则揪住她嘴角流露的笑意不放:“夫人有些言不由衷啊,明明看着颇为欢喜!”
二人过于接近的距离让凤九避无可避,她确然是欢喜的,目前看来能带夫君出门实乃英明之举,不过刚出门,他便显而易见地神清气爽,岂不是个好兆头?
她不再掩饰欣喜,只目光盈盈地望着他,于是他便懂了,此时任何话语都比不过一个静静的拥抱。
碧空如洗,一朵镶着金边的云在天际停了许久。若有人能如鸟雀肩生双翼,许能听到云上的私语。
“小白,我们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唔,哪里都可以,只要你与我同去!”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不能嫌弃!”
“那是自然!没有大小麻烦跟着,去哪里都甚好!”
“哈哈,夫君如此说,有人该打喷嚏了!”
远在九重天的滚滚和在青丘的攸攸很是应景地打了两个喷嚏,便连悠闲训娃的阿离和规整内务的孚雩都受了牵连,几人摸着鼻子不约而同想:到底是谁在寄挂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