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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梦扶桑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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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四)
那年亦在西荒,滚滚与阿离遭遇危难,东华赶去相救终究晚了一步。
藏于腹地的遗迹人迹罕至,迂回的坑道、巨大的法阵、失控的凶兽、漫卷的狂风以及刺目的鲜血,都成为铭刻至今的晦涩印象。按说,其中任意一件放在平日都是小事,可有时风云突变并不以常理揣度。
满心焦急地带他们去找折颜,又因为要隐瞒滚滚的伤势而不得不消去二人的记忆。那阵子,折颜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你又何必”。虽明知于他们这样的神仙,因得天地之厚,生死存亡总要艰难些,但东华确然希望孩子们能烂漫无忧。此番纯属巧合也好,天命安排也罢,他并不愿以一句“时也命也”来作归结,所以才有了剜目以替的决断。
归来后,若非小白坚持,他从未想要提及此事。于此尚可说是夫妻坦诚,对孩子却是不必了,他不想让滚滚背负一生的愧疚。
原以为十万年已过,沧海桑田,此事已成云烟,又哪知一朝再被翻将出来?
抚上滚滚的额头,感受掌下传来熟悉的波动。
明明也是三十万岁的尊者了,不管表面怎样端肃,对着他时周身气息却仍是幼时的孺慕模样。
东华问阿离:“他可有跟你说起什么?”
阿离老实应道:“他只说了句,为何竟忘了,别的就没有了。”
东华微点了头,分出修为探察滚滚的神识。果不出所料,约莫是在西荒又遭遇了什么,内外交困之下,旧伤隐有抬头不说,曾经的禁制也有了松动,被封印的记忆正在悄然浮出水面。
阿离见他面色凝重,小心问道:“姐夫,滚滚的伤势很棘手吗?”
“倒也不是。”东华察觉阿离仍旧懵懂,便不欲多言,只专注引动术法修补弥合。
十万年前西荒的那场变故,滚滚所受之伤除了部位比较棘手外,另有所裹挟的混沌之息甚为刁钻。
东华与折颜花了偌大气力挽救,其中倒有一半是耗费在与混沌之息纠缠上。然天地大劫在即,光是应对四海之内异界之息的侵蚀已叫他心力交瘁,哪里还有余力消解?
偏偏这层缘由不能与外人道,这才不得已选了后来的路。彼时想,剜目一事,痛则痛矣,好在立竿见影、一了百了,如今看来其中隐患并未尽除,不过被压制延缓而已。
经此一事,尚可庆幸的是,终归撞在自己手里,再不济还有一法,因循旧路罢了。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
阿离见东华神色不动,掌中华光连闪,随着频频隐入滚滚眉宇的术法,还有他显而易见逐渐好转的面色,不由松了口气,慨叹道:“到底是姐夫厉害!”他只道危机得解,哪知其中代价。
东华一鼓作气将滚滚神识中的驳杂之气抽离,直至最后一缕混沌之息没入掌心,这才暗暗吐出一口浊气。
这物事虽因他而起,却与他不大对付,约莫是其中的关窍尚未参透,每次面对总感无力。他常有种奇异的错觉,仿佛身体是件蜿蜒曲折的容器,源源不断地将混沌之息纳进来,看似渺无影踪,实则却是任其在不知名的角落蚕食渐变,说不定哪日便要发作起来。十万年前如是,现下亦如是。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思考那位前辈所说的“万事由心”,但始终不大得法,有时仿佛摸到边沿,有时却又如隔九重,便是修养生息也仅堪堪维持了表面,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在从心所欲和无波无澜之前,已有太多可以撕扯他的东西。
感受到滚滚渐趋平缓的气息,东华顾不得仍旧喉间窒堵、胸臆滞涩,抬手又凝出一道禁制缓缓压下。
面上刚褪去青白泛出些许血色的青年,忽而拧着身子抗拒起来,几次三番躲避东华欲打下的禁制,最后睁开眼索性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双目泫然:“父君,到现在还不让我知道吗?”
娃儿们小时怕被责罚,便用撒泼耍赖拦阻大人的“武力弹压”,东华不知多少次见攸攸对她娘亲用上这招,更有甚者还化成小狐狸崽缠在凤九手上,满口求饶妄图逃过一劫,但每每仍被凤九压在腿上狠打。不过摇来晃去的九条狐尾确然起到了扰乱视线的作用,也让直来直去的击打变得不那么趁手,说来都是小狐狸崽的算计。
可滚滚不一样,从小懂事沉稳的他甚少有让父母操心责骂的时候,如今早已长大成人,却反而做起小儿之态,其间缘由并不那么轻松。
东华暗叹,还是晚了一步,竟叫这孩子想起来了。嘴上却没应,只腾出另一只手来拍拍滚滚的肩膀:“可好些了?”
“父君,为何要……”滚滚抬起熬得通红的眸子哽咽着问。
东华制止他道:“不过是机缘巧合,一时势一时策,你也不必太在意!便是阿离……便是没有我也总会有别的法子。”他原想说,便是阿离遇上这境况亦是如此,可一来阿离并不知情,二来这事也做不得假设,便转了话题。
阿离见滚滚醒来自然是高兴的,可他们父子一上来就打起了哑谜,听着似乎还跟自己有关,不由两厢打量,犹疑着问道:“姐夫,滚滚,你们在说什么?”
陈年旧事原该埋入故纸堆,东华不想再提,他在意的倒是为何西荒仍有异常的凶兽,看来六界之中隐患犹存,危机并不如他想象的遥远。
想得略微入神,喉间有些发痒,他借势轻咳两声,正欲岔开话题:“一些旧事罢了……”
门外突然传来人声:“我说回去宫中怎么那般冷清,原来人都被你诓到了这里!”明明是极为悦耳的声音,不知为何叫人心上一紧。
就属阿离反应最大,温煦儒雅的天君陛下好似背后生了芒刺,倏地浑身一僵,面上徐徐浮起苦笑,不得已迎了出去,拱手作揖道:“阿姐大驾光临,鄙舍蓬荜生辉!”
“这可不敢当!”明丽典雅的女子风尘仆仆从外间进来,火气却是不小,“天君如今能耐大了威风了,凤九人微言轻,自然不用放在心上!”她眼风一扫,盈着暗香的衣袖颇有气势地甩到身后,与言语中的暗讽如出一辙。
阿离自知理亏,摸摸鼻子,将冷若冰霜的“怒目金刚”延请至桌案边,不敢轻举妄动。
榻上的滚滚见凤九进来,也已收回臂膀,坐直身子招呼:“娘亲,您怎么来了?”
凤九应了一声,目光只落在榻边的东华身上,见他微侧着头将脸转向自己,甚是欢悦地唤了声“小白”,身侧的手臂却看似无意地朝后藏了藏,她的眉间已然皱了起来。
“夫君,不是说在家等着?怎的又来了这里?”与对着阿离时不同,此时她将声线放得极柔。
阿离一边感叹阿姐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的差别待遇,一边试图解释请东华前来的缘由:“哦,是滚滚他……”
东华不紧不慢地打断:“我来接滚滚回去,几日不见倒有些想念。”这借口说得理直气壮,但属实有些潦草。
滚滚约莫也知道东华的用意,为着不想让娘亲着急的同样愿望,他保持了沉默。
凤九却未被此左右,她一路集聚的怒意仿佛骤然消散,只静静立了片刻,忽而伸手去抚东华的面颊与唇边。指尖一抹艳色叫她目光一闪,不动声色地顺水推舟:“夫君来接滚滚,我来接你们父子,如今可否回去了?”
此话一出,还有谁敢阻拦?阿离贵为天君也只得给一向压他一头的阿姐让路,今日自作主张借了阿姐的心头宝,再要多话怕不是要撞到枪口上!
阿离目送一家三口施施然离了殿门。
东华步态从容走在前头,凤九与他紧紧挨着,还是几十万年如一日的如胶似漆模样。
倒是滚滚面色还有些苍白,他回头朝阿离望了眼,似有未尽之言,但仍若有所思地走了。
阿离从小与滚滚一处长大,论及武力他许是不及滚滚,但要论计谋韬略二人本是各有所长,一路走来辅佐提携也极有默契。只是今日之事,他们一个两个都在打哑谜,连他这好外甥也是如此,仿佛唯有他是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人,这叫从小就跟着折颜、司命惯爱打听消息的阿离颇为抓耳挠腮。
殿门外已然没了人影,檐铃响得一声,投下断续的涟漪。
阿离背手四顾,九天重宇,掇菁撷华,庄严有余而亲和不足。他有些想念远走的父母,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阿姐拿捏的人里头绝对有他的娘亲白浅,遑论她老人家的战斗力便连东华姐夫都要避其锋芒。
唉,果然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还是回去拿捏自家小崽子去吧。
回太晨宫的路上,凤九一言不发。东华察觉异样亦未多言,他的注意力尚在别处。
“娘亲……”滚滚夹在爹娘之间尤为难受,他还未从刚刚揭开的记忆中醒过神来,不知该不该在此时将所知坦言。
宫门在即,凤九言道:“滚滚,你先回去休息,娘亲过后再来找你。”她见儿子略微无措,又宽慰道,“别想太多,自己身子要紧!”
滚滚抬眼看了看东华,犹豫了下这才告退。
凤九拉着东华,匆匆入得殿内,几乎是将他摁到床榻之上。
“小白?”东华想要起身与她说话,亦被阻止。
“别乱动!”帝后此时格外强硬,将跟进殿来的小仙官孚雩指使得团团转,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熏香煎药,却唯独不来与夫君亲近。
夫妻二人对于彼此委实过于熟悉,东华从她话中听出了情绪,默了默,决定还是自己先讨个饶来打破僵局:“今日我原本一直都在宫中等你,若非,若非阿离确然有事,我并未打算离开,这点你可问孚雩。”他见凤九并不应声,又补充道,“夫人可是允过的,过两日便带我出去,今日这个不能算我的错!”
凤九只管拿拧过的帕子替他擦脸,恍若未闻般硬邦邦吩咐:“把手给我!”
东华深觉气氛不大妙,很是乖觉地伸出一只手掌任她擦洗。
那边厢,夫人又冷冷发话:“还有一只!”
东华虽未瞧见,却能想象她柳眉倒竖的模样。小狐狸崽攸攸幼时淘气,他不知多少次亲眼目睹了母女间的追捕大戏,彼时觉得趣致,轮到自己终于也有了冰火二重天的急迫感。
他家小白真是越来越敏锐了!
不过稍稍犹豫了一下,凤九便似点了火的炮仗,杀气腾腾将他掩在身后的另一只手给抓了过来。她奋力掰开他握着的拳,声音稍显尖利:“还要藏到几时?”可勃发的怒气却在见到掌心重叠的掐印与犹存的血痕时转了味道。
她的手抓得很紧,擦拭时却很小心,伤口刚感受到一丝微凉,便有温暖柔软的东西轻轻覆上来。些许水痕掉落在掌心里,渗入伤痕,火辣辣的。
“小白,不要紧的,我只是……”他试图解释什么,却被两条臂膀抱了满怀。她将脑袋埋在他肩上,似有隐约的抽泣传入耳中。
他住了嘴,不再说什么,只默默抚上她的秀发,顺着纤细的颈背,将娇小的身躯搂进怀里。周身发凉,唯有贴合之处炙热滚烫。
“滚滚知道了?”倒是凤九提起了话题。
“嗯,一时不察未来得及,叫他想起来了。”东华仍觉遗憾。
“他该想起来!你为他做的事,他总该知道!”
凤九的语气很是郑重,让他想起许久之前才告知她原委时那句饱含怨怼的“你总该让我知道”。他们似乎总在做差不多的事,想要隐藏的人与想要分担的人,其实都怀着同样的心思。
她还是生气了。他能感觉到她抬起头,一双美目正一转不转地盯着自己。他应该解释些什么,又仿佛皆是徒劳,一时憋得喉间发紧,只得掩饰地清了清嗓子。
片刻沉默,凤九的指尖划过他的鬓边停在颈项间,柔声道:“你要乖一些,过两日,我才好带你出去。”像是在哄顽劣的孩童,又像蕴着别的意思。
熟悉的话语,倒转的立场,他却不觉好笑,只抓住她的指尖安静地吻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