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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君向潇湘我向秦(四) ...

  •   等甘泉宫的人陆续醒来已是冬月月末了,帝后吩咐将她们外放为官,按着个人所长,或到内廷六局一司,或拨给前朝三省六部及各地方衙署。秀女彼此不再相见,只待册封太子妃的圣旨下发,不过即是为官,便都心中明白不是自己了。
      宫珏编入凤卫,专司坤仪殿值守,算是有真人保佑,接近后族中枢;南宫凝虽有长姐作保进了工部,但不知为何竟属了都水清吏司,可怜这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整日跟着上官四处奔波治河;昭若跟着杨冰姑在储秀宫教养新进宫女,日子倒也算自在;裴婧在京兆尹手下历练,管城中巡防,街道治安;柳姿如愿以偿进入太医署,得以精进医术;商九秋在礼部的祀祭清吏司,一丝不苟,庄重肃穆;夜妙龄分配到吏部文选司,直接就是主事;夏蝉女承母业,在尚食局发挥她的御膳天赋;卓岚在尚宫局升了七品掌言。
      自个儿妹妹无故去了都水司,还要四处奔忙、风吹日晒,南宫冷当然不愿意,冷卫来报说,是尚书大人的意思。
      工部尚书花女萝,逐鹿殿出身,算是根正苗红的后党。师父是当年的唐司苑,据说帝后给四品尚寝都不愿做,只想摆弄花花草草。所幸唐氏的技艺没有失传,花女萝的手是极巧的,刻刀在她手上就是画笔,无论是木料还是石料,统统得心应手,颇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当然花女萝也不止这一点本事,万里长江第一桥便是她的手笔,不然当年一个才十岁的小女娃,怎么能守得住想容殿?又怎么能震住汶水唐氏族中那一帮迂腐的老头子呢?
      乔木不愿意借她的东风,花女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所以南宫凝出了甘泉宫,就一头扎进了黄河水。
      从前的花女萝,为了家族殚精竭虑、夙夜勤勉,似乎没有什么重过养育她、栽培她的汶水唐氏,可偏偏那天在天香酒楼见到了乔木。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虽然干净整洁,但一路从扬州走来,盘缠早已花尽了,没有钱,自然就没有底气。看着他笨拙地解释自己没钱付账的原因,又拼死护住看上去不值什么钱的香囊,神态动作居然有点可爱。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护香囊的时候又偏偏让人不容小觑,她忽然就萌生了这样的想法,想轰轰烈烈地爱一场,一生只任性这么一回。
      花女萝已经二十四岁了,汶水唐氏的族老要她选一个唐氏男子成婚,生下流着唐氏血脉的孩子将来继承家业。她不打算受人威胁,所以这些年一直行事乖张,除了醉心政务,就是夜夜笙歌,以此来逼退那些脸皮薄的唐氏旁支。可见了他,她便想做一株丝萝。她想,怎么这样巧,她叫女萝,他叫乔木。她幻想着他们的未来,她会从宗族中过继一个出色的孩子,用心培养,作为未来家主;而他们自己生的孩子,只要开心快乐就好,不必担负家族的重担,若是有心,尽力辅佐兄姐便好。
      可他早有了心上人,他不愿抵账的香囊,枕头底下包袱里从来舍不得穿的新鞋,亲手雕刻的木簪,他那样小心翼翼地呵护关于她的每一样物品。她开始嫉妒,她嫉妒得发疯,为什么他对每个人都很温和,却又对她那么狠心?敬而远之,仿若她是洪水猛兽一般。“花大人,您贵为一部之长,一家之主,在下区区举子,不过蒲柳之姿,实在不敢承蒙厚爱。您的大恩大德,木愿结草衔环以报,定在家中供奉您的长生禄位。”
      读书人都有傲骨,她明白,可她也没有多做什么。优秀的卷子就放在案上,按九州分类。皇后为了给东宫留人,选了冀州银妆,钦点状元;皇帝想要拉拢丞相,给慕容听风一个探花;詹清琴从云西回来,说近来西南边陲多有异动,那帝后自然是一致同意选个梁州的榜眼。如此一来,同是扬州人的乔木就没什么出路了,她周旋之下,让二甲榜上的他外放青州。她记得当年柳家就是将女婿调到家族的庇护之下,五年就有了足够的政绩,回京任职。
      可他的心上人又做了什么?嫁了乔家的大少爷,又在大婚当夜跑回家,百费周折地退婚,然后进宫选秀。为了退婚,南宫家和乔家闹得不可开交,乔家地位一落千丈,连带着泉州林家也元气大伤,林氏家主断尾求生舍弃了乔林氏。朝秦暮楚的她,配不上他这般的深情厚意!她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即便为此,花女萝会得罪开国功臣之家的定国公南宫家也在所不惜。
      南宫冷派冷卫查出来龙去脉,心中暗暗记下了这笔账。转头就写了三封亲笔信,分别给青州节度使令狐伟、徐州临淮郡守卓秀臣,和四妹南宫凝,内容不外乎是嘘寒问暖,再随信附上各样礼品。令狐伟是她的亲舅舅,卓秀臣是她祖母卓老夫人的娘家侄子,她的亲表叔。既然花女萝都欺负到头上了,她也不介意斗上一斗,杀人不够痛快,诛心,才能达到最大伤害。

      莫起弦下令各自原地整休,等州署和附近城邦派兵接管。于阗城这边,莫挽霜和商副将商议过后,将引狼入室的尉迟樗下狱关押,又提了尉迟檀的义子迟耶来摄政,方才挽回局面。
      不知不觉已到了冬月二十八,于阗城的日子逐渐走上正轨,但莫挽霜却越来越觉得心烦意乱。事情要从这次回家说起,在濯缨阁跪了半宿之后,轻白嬷嬷来伺候更衣的时候发现她来了癸水,只见嬷嬷毫无意外,镇定自若地吩咐碎琼去拿月事带,吩咐乱玉去小厨房煮红糖姜茶。帮她处理干净后,叮嘱碎琼和乱玉要提醒小姐及时更换,少走动。得知她要随军出征,更是把连南笙都舍不得用的月事裤都给她带上,这东西是逐鹿殿的皇室专供,能坚持半日之久,且一滴不漏。多亏了莫流画身在逐鹿殿,不然寻常勋贵人家的主母和嫡小姐还用不上这么好的。可是,就在她出发的第四日,事情开始不对起来,这颜色,突然就从绛红,变成了赭色,不,比这还要深一些。
      这可吓坏了莫挽霜,连忙让玄英去找王军医来。军医老王是将军用老了的人,见惯了男兵,所以日常偏疼女兵一些。女兵到了每个月的那几天时,王军医总是苦口婆心:“这几日来月事的女娃都注意啊,不能沐浴,坐在浴池里那个癸水会往回流,对身体不好啊。老夫已经替你们告过假了,头两日,你们可以减少训练,记得多休息,多喝热水。空了来我这儿领红糖姜茶,每人每天最少要喝两壶。”也因为这个,王军医喜提“王婆”称号。可是这一次,连王军医这个“全科大夫”都束手无策。
      王军医摸不清病症,也不敢开方子下药汤,只能让她多喝热水。让她自己密切关注着,有变化了来告诉他,说不定只是她吃错了什么东西。这样的情况大约持续了有十日左右,说是颜色渐渐变浅,接着就变成了黄白交杂,又过了大概七日,便彻底净了。王军医得知之后,算了算日子,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但刚出点头就被他打了回去。这怎么可能?二姑娘尚未出阁,又是皇家看中的,过去一年多都在宫里,皇宫大内戒备森严,绝无这种可能。
      另一边龟兹城,莫起弦也没能消停。龟兹城的城主白纯,说来也是个可怜人,当年城陷王自戕,她才刚学会走路。兄长白绶少年即位,而后是十五年的宵衣旰食,以致积劳成疾,盛年病逝。由于王室血脉只剩她一人,全城百姓替她向皇室请命,她才得以以女儿身承这龟兹城主之位。坐上这王位,她不敢懈怠,夙夜勤勉,耽搁到二十多岁才在下面人的三催四请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没想到,和她成婚的男子竟是突厥细作。他在合卺酒中下了软筋散,这才夺了她的权。
      失察,本不是什么大罪,但因失察之过丢了王城的,她还是头一个。西域诸国城邦,向来是王室自治,只拜强者为诸王之王,后来朝廷设立西域都护府,各城便以西域都护为首,向大胤皇室上贡。龟兹国的冶铁业发达,西域诸国的铁器,包括对外贸易都是出自龟兹,地位上也能排个前五。白绶的遗腹子白霃,今年不过八岁,尚不知事,倘若废了白纯改立他,那龟兹基本上算是完了。事实上,对于朝廷来说,这样一个强盛的小国存在于此,利多于害。毕竟多方制衡,内耗之后,就没精力一致对外了。
      上头的意思很明确,龟兹城主要罚,但龟兹不能乱。莫起弦脑子很乱,眼下能保住龟兹城的,只有白纯。帝王的宝座,是冰冷彻骨的,所以坐上去的人,一定要更加冰冷。但女人天生就是感性的,要如何让她的心硬起来呢?一向沉默的良弓出声:“属下只知道,要驭下,就得先知道下面人在想什么,拿住了他们的软肋。之后,或以利益驱使,或以情意感化,或以道理晓谕,总能达到目的。二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可退婚的话,是从慕容公子口中说出来,就大不相同。如今的她,才算是真正长大,能经受住风雨,未来也会是莫家最好的倚仗。白城主在龟兹,万人之上,一言九鼎,所以才油盐不进。只消让她明白,这龟兹不是她一个人的,她要是做得不好,朝廷便会收回她的权力。事情,自然就好办了。”
      “所以,短歌走了之后,你再也没笑过。”莫起弦听他这么一说,立时就明白了:“你也是有所求的,不是微吟,是短歌。”这是肯定的语气,莫起弦不是猜测,她有了确切的结论。
      良弓的脸色变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姑娘,您说的,属下不懂。天色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属下告退。”良弓看了看月色,如是说。但走出去不久,又退了回来,鼓足勇气:“微吟,真的很好。若是这次有命回去,属下想留在松苑,替您和姑爷看家护院。”松苑是薛立恒在薛宅的居所,微吟在成婚前就过去做了他院里的管事妈妈。南笙的意思很明确,她的女儿,是在九天翱翔的凤,沙场浴血,建功立业;不能困于后院,争风吃醋,玩手段耍心机;所以一早便让白嬷嬷训了一批女使,将来好替小姐管家,微吟就是其中之一。
      良弓的话,莫起弦听进去了。
      白纯不能再嫁,须得定下白霃是龟兹世子,彼此牵制,让头狼和小狼相争。

      重又站在熟悉的院落里,慕容听风感慨良多。
      这院中的一草一木,大半都是他亲自为莫挽霜种下的;房间里的一应摆设,也都是他猜出来莫挽霜的心头好,一点点更换添置的;他亲手扎的秋千架;屋檐下用竹筒做的风铃……
      往日盛景仍历历在目,只是如今,蔷薇已败,落叶满阶。
      南笙夫人的心狠起来,谁也比不上。她让人封禁了两处院子,什么东西也没带走。本来打算一把火烧光,可到底女儿住了十多年,还是有感情的,只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靠近。一年了,好好的院子就这样荒废了,不过不打紧,眼下府中不到添人口的时候,倒也够住。若真的闹到分家那天,也不是她搬,到时候感情早就消磨了,一把火烧了重建就是。
      慕容听风推开了凌霜阁的主屋,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只好捏住宽大的袖子扇了两下。循着记忆,他走到莫挽霜的床边,找到床底的暗格抽出来,那里面是一沓书信。他翻看着,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书呈挽霜小姐妆次:如晤。某不才,承父母命,以白身请君为妇,失罪于尔,乞蒙见恕。吾作此书时,汝尚为襁褓小儿,不能言语;汝看此书时,吾与汝当共事,朝暮相思。古婚姻之事,有三书六礼,今已过半,实难逆转。然吾立誓于此,来日蟾宫折桂,定备以凤冠霞帔亲迎;婚后托付中馈;吾当上进,广建功绩,好加汝诰命。书不尽言,日祺。听风笔。白雀元年三月初十于徐来轩。”
      “书呈霜妹妆次:如晤。礼记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今汝已至髫年,实该有所顾忌。切误再以婚约为掩,深夜逗留吾处,恐于汝清誉有碍。言尽于此,用展寸诚。另,书房内团扇画,为胞妹揽月所作,与旁人无干。留灯一盏,望汝心安。听风笔。白雀八年上元夜于书房。”
      “五味子,辛夷花,月见草,使君子,荍,桃枝。”
      “课上勿言,认真听讲,膳后,蔷薇花架下。”
      ……
      “真儿:见字如面,展信如晤。吾作此书时,汝好梦正酣。不告而别,非吾所愿,失罪于尔,乞蒙见恕。实因冠礼将至,父命急归,不得不归。已禀老爷太太,告知情由。春寒料峭,望汝善自珍重,切勿贪凉饮冰。另,此去不回,备考明年春闱,待吾高中,即行婚礼。草草不一。听风笔。”
      他给她写的每封信,她都有好好收藏,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的小纸条。床头靠墙的小几上搁着的那盏灯笼,是他亲手做的,从编架子到糊纸、画画,没有一个步骤假手于人。灯笼的六个面上按顺序画了五味子、辛夷花、月见草、使君子、荍和桃枝。她很聪明,知道他的意思,还费心地临摹图画,标上名字,按顺序摆放,和他写的那些信藏在一起。说起来,她的字还是他教的,二人字体相似。
      十几年来他们通了不下百封信,只是为何,最后一封,是他的道别信,而非……
      正想着这里的最后一封信,不是他写的最后一封时,慕容听风感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时间到了,他得离开。于是他整理思绪,找到房间里的穿衣镜,运用内力,以血为引,施展法阵,然后自铜镜中穿过,回到了他的温玉轩。
      历冰霜、不变好风姿,温如玉。
      见他归来,不秋赶忙上前扶住:“公子,这移步换景之术您以后还是不要再使了吧。耗费心神不说,还折损寿元,您吐血的时候是越来越多了。”
      慕容听风擦了嘴角的血迹,摇头:“姑苏距离凉州,尚有千里之遥。两家关系已断,不用这个,我如何悄无声息地去见她。况且,今日我并未见到她,想来是因前方战事又起,她在,自然坐不住。待我休养几日,再去见她,我直接去疏勒城,能远远看上一眼也好。这辈子对她不起,是我无能。”
      不秋叹了口气,为他鸣不平:“公子,您这又是何必呢!听说莫小姐已经定下做太子妃,您和少奶奶也有了孩子,该放下了。上次您救了莫小姐,看玄英那态度,那眼神能杀人,要不是顾忌您当时还抱着莫小姐,小的都怀疑他能跳起来跟您打一架。退婚又不是咱们的错,他玄英凭什么给咱们脸色看啊!”
      “好了,那件事情不要再提。你也说了,她马上要做太子妃,传出去有损她的清誉。”慕容听风见不得有人说莫挽霜,出言喝止不秋:“终究是我对不起她,明知她是清白的,还是选择和父亲站在一起。深宫险恶,让她独自去闯,是我懦弱。”
      真真,你再等等我。等我在朝堂站稳脚跟,等我拉太子下马,等我能做主的那一天。

  • 作者有话要说:  1.五味子,辛夷花,月见草,使君子。使用的是谐音梗“吾心悦君”
    2.荍和桃枝出自《诗经》“视尔如荍,贻我握椒。”“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3.历冰霜、不变好风姿,温如玉。出自明代陆容《满江红·咏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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