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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泉城,使者,收脸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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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位青帽文官垂手站在高台中央,裹着厚厚的貂皮袄,一身混黑,鼓着腮帮子,一言不发看着台下乌泱泱的人。红衣卫兵竖着长矛分立文官两边,寒风吹得红衣卫服呼呼作响。
“时辰到!带人犯巴肥罗!”文官吸了一满口冷气,大声向外喊道,腮帮子瞬间瘪了下去。
“嚯!”人群一阵响动。只见两个赤膊壮汉卫兵从卫队后面出来,各搭一肩拖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到台中跪下,这汉子便是此次行刑重犯巴肥罗了。巴肥罗跪定,扬起黑脸笑看着台下,两道“八字型”刀疤横在脸颊,看着甚是瘆人。巴肥罗仅头顶一圈留着头发,梳了冲天辫,手脚被粗绳反捆着。他全身着一件单薄上衣,露着大腿粗的黝黑脖子和冻得发红的胸背。一根麻布绳将上衣绑在腰间,上衣下垂挡住裆部,算是给他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巴肥罗夹紧双腿,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台下,刚想叫骂,身旁卫兵持一木棍,从桶里搅出一块布,塞进他的嘴里一阵乱捅,几颗黄牙和着血水混在里,巴肥罗来不及呼吸,喉咙里一阵“呜呜”之声,一并吞了下去。卫兵抽出木棍,布挂在巴肥罗的嘴边,勾在下排牙上,吞不下也吐不出,胸前已经湿了一滩红黄相混的污水,眼看卫兵的木棍又要捅来,忙低下头去,半点声音都不敢出。
恶臭往台下传去,前排百姓掩鼻想后退却丝毫动弹不得。后面的人看不清台上发生了什么,一听人犯带到,叫嚷着“终于快砍头了!”各个伸长了脖子往前挤,唯恐错过什么。人群外侧一个耄耋老汉抱着胳膊,手持一杆烟袋,冷眼看着前方,刚吸了一口烟,忽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叫嚷。
“给小爷让让!让让!”
老汉只觉背后有个脑袋一顶,手里的烟袋差点跌落,不由得闪开身,脚下却被一根冒着烟的柳树条烫了一下。一个小孩瘸着腿从他的腋下溜了进去,一眨眼便如泥鳅般从人缝中挤到前面去了。
老汉踩灭这根柳条的烟头,向着背影消失的方向大声骂道:“小野子!小心再挤断你一条腿。”哪里还能看见那个小孩的身影。
老汉骂完,摇摇头重又持好烟袋,却听见后面一个洪亮嗓音向自己喊道:“林伯!”
老汉听着这声喊,不禁心头一惊,循音回头去看,斜后方隔着几个人有个大个子小伙,向自己挥着手。小伙子踮着脚,老汉便看到那副熟悉的国字脸,满脸风尘仆仆,鼻梁高挺,架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当真如黑夜里的星星,即便再憔悴也似乎在放着光。
老汉眯眼细看过去,心口一震,停下烟袋惊喜喊道:“章华!”
小伙子章华张嘴笑着,听见了老汉的话,隔空又回了几声“林伯”,巴拉着人群试图往前,但手上、嘴上刚吃的油渍都擦干净了,也还是没挤上前。
老汉见状,暗想“小野子到底是小野子!”回头看了一下刑台,巴肥罗还在台上跪着,挨着一阵又一阵的骂,忙侧身往后,没几下便从人缝中寻到小伙身边,隔着一只胳膊的距离,大喜道:“章华,你回来了!”一步跨过去,拍着小伙的肩膀,叹道:“哈哈,瘦了!”
小伙章华勒一下腰带,长衫便又紧了些,任由林伯又重又厚的手掌拍在自己肩上,猛吸了几口从他嘴里弥散出的劣质烟叶烧过的粗而干的味道,“亲人的味道。”
“回来了,”章华笑道,看着林伯又将烟袋拿出来抽,亲人的味道更浓了,“刚回来。”说完,他悄一眼往刑台方向看去,只不过看的却是刑台上空,不似众人盯着刑台上的卫队和那个大汉巴肥罗。
白色生使者一惊:“他这次看到我们了?”
“做梦!能看到就好了。他是在看巴肥罗的魂魄有没有冒出来一些。”黑色死使者回道。
白色生使者刚要再说,黑色死使者忙拦住:“说过好几次了,收脸人来了,我们不能多说话,会扰到他的守护神的。” 白色生使者忙闭嘴,便听见那位林伯笑话章华:“你望着天能看到什么!”
这时,台上又一阵号声响起,人群便静了下来。
青帽文官往前走了几步,从袖口里取出一个文牒,开口便是“泉城府衙明罪恶犯巴肥罗诸罪告全城百姓书。”章华听着便觉头昏脑涨,问林伯:“这巴肥罗犯的什么事?”
林伯本歪着脑袋听文官的文牒,回过神和章华说道:“巴肥罗?哦,对,我们喊他大八子。呵!那两道大刀疤。府衙前几日发了通牒,这大八子是外来惯犯,平日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两个月前,这祸害半夜摸去叶家院子偷盗。本来已经得了逞,但被起夜喂奶的少奶奶春小姐撞见了。这祸害非但没跑,反而将春小姐一家上下七口全部杀了,还有三个孩子呢,最小的才六个月大。哎,血水从院子里都流了出来,真是惨。恰好绿营队在外夜巡,当场就捉住了他。嘿!哪知道查开了,发现这祸害手里还沾了其他地方的十二条人命,其中六个都是孩子。哎,太可怜了。这是泉城这些年遇到的最大的恶人了,所以府衙昭示今天正法示众。”
章华听着,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大八子,倒是好大的戾气!”
林伯眯着眼看着刑台,叹道:“是啊,这祸害的确好大的力气,怕是光一个行刑斩都不容易压住。也幸亏当时正好绿营队赶上了,不然日后再去抓就难了。”
章华听出林伯将他说的“戾气”听成了“力气”,只跟着说了一下“戾气”,倒也没有解释。再看行刑台,青帽文官顿了顿,正说道“此其罪三也。其罪四者,巴肥罗本集流之悍劣……”
章华小声骂道:“林伯都讲完了,他还在之乎者也……”
林伯巴拉完一口烟,将烟袋卷了挂在腰间收好,笑着说:“这是书老先生写的文。哈哈,今天这正法示众也是书老先生他们五人联合提的议。”
林伯故意将“书老先生”加重了语气,章华听到“书老先生”,不觉裹了裹衣服打了个冷颤。林伯取笑道:“你都这么大了,却还这么怕他。”两人一阵笑,也就感觉没那么冷了。
台上青帽文官的舌头许是也被冻僵了,文牒念念停停,林伯也有些不耐烦,侧身问章华道:“这次回来会多住些日子吧?你林婶常念叨你。”
章华忙问:“林婶可好?”他望顾四下,“今天她怎么没来?”
“好,好,好得很,就是大文大武也不在家,还老嫌弃我,孤单一些罢了。她啊,见不得这些杀人的事,老了,不来府衙也不会管了。”林伯又问道,“你出去做什么了?三年没见了。”
章华眼睛珠子乱转,却接着林伯上一个问题回道:“这次回来会多住些日子,不会乱走了。”
林伯欢喜地也忘了刚才的问话,急道:“真的?这次可不能又偷偷地走了。”
章华笑道:“放心吧林伯,家里也有些事,我会在家好好待着的。”
林伯又喜又奇道:“你家中只剩你一人,还有什么事?若有事就和我说,我来帮你办。你就在家好好呆着,早点娶个媳妇成家,别再乱跑了。”
章华心头一苦,不知如何作答。正在这时,台上文官的文牒终于念完了,白色生使者也终于可以安静地站在黑色死使者旁边。文官嘴巴一停,收了文牒,退了一步,紧接着忽从刑台下传来一个孩童的刺耳尖声“嘿!败类!”叫声极大,语气初听极庄严气愤,却又极猥琐,就好似娼妇当街骂扒灰小媳妇儿似的,让人听着又好气又好笑。整个菜市口都被这一句尖叫声镇了下去。众人愣了一会,便齐跟着喊道“败类、去死吧!”。
林伯隔得远,看不见,章华踮起脚,额头两眉间微微一亮,看见围观的百姓已经将圆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不知道是谁扔的臭鸡蛋,直挺挺砸在大八子的眼睛上,恶臭的蛋清沿着大八子脸上两道刀疤流了一脸,从冻得发紫的酒糟鼻头流到黑白杂乱的络腮胡子上,屎尿布上也粘着蛋液和蛋壳。
“请行刑斩!”文官喊道。
应了这声喊,一个带着黝黑铁制钟馗面具的壮汉从卫兵后面走了出来。这壮汉比章华还要高出一个头,身形巨大,袒露着树墩一样的上半身,单肩扛着一柄六环大刀,每走一步,身上大块的肌肉都要随着颤上一颤。行刑斩在巴肥罗身后站定,透过面具的眼睛盯着四下黑压压的围观人群,目光比面具还要寒冷,扛着砍头大刀一言不发。
行刑斩和红衣卫队笔直站着,文官已经退到了卫兵后面,防被蛋液溅到。四下更多臭鸡蛋往大八子脸上袭来。鸡蛋扔完了,接着便是碎石头,大八子仰着头也不怎么躲避,嘴里仍是“呜呜”乱叫,不一会脸上鲜血混着蛋清横流。青帽文官将文牒收好,又看看太阳,日头已经升了上来,喊了句“时辰已到”,便向行刑斩点了点头。
行刑斩一抬手,众人便也不再扔了。行刑斩紧握刀柄,奋力缓缓举起大刀停在空中,刀刃正对着大八子的脖子。刀背上挂着的六个铁环哐哐作响,众人停了说话,四下一言不发。冒着寒气的惨白刀身在日头下晃着白剌剌的光,连在人群最外面的章华看着都觉得刺眼。行刑斩举着大刀在半空中顿了好一会,做足了势,众人目不转睛盯着大刀白花花的刀刃。
“吾乃大梁国行刑斩!看着!”行刑斩终于开了口,对大八子喝道。雄浑的口音透过铁质面具嗡嗡作响,听着更加阴森恐怖。
大八子瞪大了眼抬眼看去,鲜血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但也看见了老虎血盆大口般正对着他头颅的刀刃。大八子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行刑斩钟馗面具后的双眼吸附而去,刹那间便以为眼前这个巨汉就是钟馗现身。他原以为自己是个不怕死的人,却也不住的喘着粗气,糊涂中将嘴里的屎尿、臭鸡蛋、鲜血一并和着吞了下去,却丝毫不知道恶臭。彻骨的寒意笼罩了他的全身,只觉得裆下一阵湿热。
又是那阵刺耳尖叫喊了出来:“嘿!尿了,尿了!”大八子还没来得及“呜呜”两声,便看见行刑斩忽然一瞪眼,将滚圆的眼睛瞪的老大,手臂上疙瘩肌肉一紧,大刀忽然往下朝自己的脖子挥来。
一道越来越近更刺骨的寒意从头顶袭来。
“砰砰砰”的心跳,大八子身上越来越冷,听的真切,这心跳就是冬天来的脚步声。
章华屏息,耳朵里清晰听见刀刃“丝”一声划过大八字的粗皮,大八子打了个寒颤,牙齿咯噔响了一下。刀刃破了血管,如淬火般饮了浓血,血滴喷出来“啪啪”击打到刀刃上。一股毛燥热血涌入大八子嘴里,还没出口,刀刃已经砍过骨头,又从颈下的皮肤划了出来。
尽管在黑压压的人群外章华也看的不真切,但从圆台最里面逐渐往外传来的”哇“的叫好声,他依然能确定大八子的阳寿到头,已经行刑完了。
行刑斩一刀弧线下去,大八子血淋淋的头颅滚到行刑台下,络腮胡子上沾满了杂草。人群又往前挤了一层。还没看仔细,不知从哪里蹿来一只恣着黄毛的野狗,从众人的腿间溜了进来,一口咬住大八子的冲天辫,便将他的头颅叼走了。众人被野狗扫了兴,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章华从众人的头顶看过去,大八子透亮的闪烁着寒光的魂魄正从行刑台缓慢升起,腾在空中,在人群的头顶肆无忌惮地游荡着。
“西去吧,轮回去吧。”章华嘴里呼着气,额头微亮,心里默念,心生祈盼。
“我们开始吧,看他的造化了。这次轮到我先说诫词。”白色生使者说。
“是啊,开始了,也看他的造化了。”黑色死使者看着章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