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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泉城,使者,收脸人(1) ...

  •   早春初至,冬意尚未全消。大梁国境北域的泉城还没迎到自境南徐来的暖风,四下里依然冷峭。
      这一天依然不是好天气,很有些阴沉。日头升上未久,掩在灰色的薄云之间,甚不明亮的阳光透过淡淡云层,晒在身上也还是冷冰冰的。空荡荡的泉城内横竖井字形四条青石大街上,沿街而开的早铺煮着黑或红的热汤,垒放着芥麦面团、炸酥豆和各种各样的煎饼,熟食的热气四下飘散,长椅矮凳已在铺外齐齐摆放出来,却鲜有人坐下吃食。
      “红汤面、黑汤粉,一顿不吃想得很,两顿不吃地上滚,三顿……”
      竹木担子被两端的方形柜压成了一张弓,压得矮胖小二哥喘着粗气,叫卖一阵声音却越来越弱,索性不再继续喊下去。随意停在路边,挡住了门脸的铺子老板斜靠在门板上,也不撵他,只啐道:
      “等那边行刑完了,人都散了,可容不得你在门口抢我生意。”
      “看热闹也得吃饭不是。”小二哥腆着笑,敞着胸口站着歇气。顺着长街望去,远处密麻麻的人头攒动,那便是密密麻麻张着的要吃饭的嘴,和密密麻麻要掏银子的手。他想挑着担子过去,但一见飘扬着的绿底黑边狼头的旗子,却只能眼巴巴想着银子流口水。
      老板挪一个长凳子到小二哥身旁,自己在一头坐着,指着靠小二哥的另一头,笑道:“坐吧,且要等一会呢。”小二哥巴巴坐下叹气,老板笑道:“算是识相。咱们泉城的狼,可不知道吃食是要付账的。”
      “哎,哪里的狼都一样。”小二哥在另一头坐了半个屁股,裹了裹衣服,叹道。
      老板仍是冷笑着,似乎身上的这一身衣服没给他任何温暖。他从腰间掏出一根细长烟袋,抽了起来:“那倒也不是。”
      一阵微风从两人身旁吹过,和任何时候的微风没有一丝不同。老板和小二哥仍旧端坐着望向前方,丝毫没看出,从他们身旁刮过的这阵风,逐渐呈出一黑一白两个人形来。
      白色的人形回头望一眼小二哥和老板,他俩还在无言却又毫不尴尬地隔老远坐着。紧跟上黑色人形,堵在他前面,黑色人形却没停下,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白色人形又转过去到他面前,黑色人形才停下。
      “果然,你不会先开口说话。”白色人形说。
      黑色人形穿过他,继续往前:“看来你知道了。”
      白色人形连忙追上去,在黑色人形的身体里不停地穿来穿去:“好多次问你你穿了多少件衣服了,你却不说。上次回去太虚界的门口,遇到另一个生使者,我抓着开门的那一刻问他,他说最先开口的使者衣服更少。今天一出太虚界,我一思考就立刻懂了他的意思,‘衣服越多的人知道的越多,话便更少’。果然,你也是知道这件事的,比我早知道。你的衣服肯定比我多,你从来没有先和我说过话。”
      黑色人形回道:“我也有太多不知道的。”
      白色人形极快速从小二哥和早铺老板上空飘过又回来,问道:“我闻不到那些食物的气味了,忘了气味是什么样,不知道香臭,不知道冷热,听着他们的话,都快懂不了了。你能闻到吗?”
      黑色人形呼唤着白色人形继续往前:“我闻不到,但那不是我们要懂的东西。我也曾和你一样,什么都想问想知道,可多出来几次太虚界,多受几次罪,多攒几次功德,多穿几件衣服,慢慢就会知道这就是我们的命数。哎,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你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也不会记得。你别再问了,总会有一天,当你再从那扇白色大门出来,也会我和一样,知道自己是在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
      “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白色人形将自己旋转起来,像是一阵风,却连地上半片落叶也吹不起来,“哎,我已经很努力地去思考了,但还是懂不了你现在说的话。”
      但他很快又舞动起来,“你看,”他们已经到了泉城井字大街正中的上空,白色人形忍不住说道,“这些人啊,我们以前应该也和他们一样。”
      井字大街正中为泉城菜市口,布了一个三尺高刑台,台上竖着一根丈许长杆,挂着一面绿底狼头的旗子,正迎风飘扬。外面围着一圈持枪绿衣卫队,黑色铠甲战靴,绿色披风,黑色狼头扣。这便是泉城绿营队。绿营队内、刑台桌前,围着上百寻常百姓。一阵寒风吹过,众人嘴里呼着白雾,急忙忙将衣帽领口再裹紧一些,仍是瑟瑟发抖。他们跺着脚搓手取暖,外围不时还有人聚集往前拥挤,刷刷仰头看着,跳跃着,但却只能看见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后脑勺。
      活像冬湖冰面窟窿里争相出水呼吸的鱼群。
      “世间从没有什么新鲜事,但哪里都少不了看热闹的人。”黑色人形回答说。
      “要是他们能看见我们、听见我们,那才是真的新鲜事呢。”
      “别妄想了……连收脸人都不能的事。”
      白色人形快速在人群上空飘荡一圈,从最外面的人的后背一直穿过最前面人的胸膛,失落地说:“要是没风,没有一点点的风,他们应该能感受到我从他们身体里穿过了,对么?”
      “你又妄想了……好吧,是的,他们会感受到,但也只会把你当成那一点点的风,微弱到他们自己或许都每没觉察到的风。再说,人世间哪里会没有风呢?只要他们在吐气,嘴巴能说话,就会一直有风的啊。”黑色人形将一直舞动的白色人形拉住,“我们来早了,泉城每次都很慢!”
      “正好,趁这个时间,把欠我的补给我。”
      “我欠你什么?”
      白色人形绕着黑色人形一个圈:“只能记得这点事,你却还要故意装忘记。上次你输了,这次得补给我一个你们那边的秘密。真正的秘密。”
      “那上上次你欠我的补了吗?”
      “我要是没补,你上次肯定不会理我,怎么还会继续和我说话。我现在就可以和你说,我上次补给你的,是收脸人孩子的天选安排。怎么样,即使你衣服比我多,我们那边的事,你也还是不会知道的。”
      黑色人形舞动一下,似乎在笑着说:“哦,是的,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没有装不记得,每过一次太虚界的门,记忆都要被洗刷一遍,能记得哪些不记得哪些,我也做不了主。”黑色人形沉默一阵,嗫嚅了几遍“收脸人孩子”,这才又说道:“哦,是的,收脸人孩子的天选安排,好悲惨的安排,真想不记得……我还说,你虽然是生使者,手里却满是女娃娃的血。我虽然是死使者,但带他们去的却是再生的轮回。啊,这么说来,你该穿黑色,我才该穿白色。”
      白色生使者忙接话:“想起来了?那轮到你了。快点说,你早该准备好的。每次给你准备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黑色死使者说道:“好吧,我补给你就是——说真的,我还是觉得我们何必要知道彼此那边的事,做好一次次的差,等着轮回做人多好,现在知道了,到时候也会全部忘记,就如同我们的前世的名字、经历,现在不也一点也不记得了么,别说我们,就是世人也不会记得了——但既然我上次输了,欠你的,就还是再和你说一个吧。我来告诉你,戾鬼的蛊是什么吧。”
      白色生使者忙摇头道:“这个不算秘密,收脸人都知道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说了,要是真正的秘密,不要拿只是活人不知道的东西糊弄我。”
      “真正的秘密?你指的是?”
      “就比如……世间还有几个收脸人?”
      “哦,不不不,这个秘密不能说。或者,准确地说,是我也不知道。你想知道这个秘密?哦哦,你太贪心了。即使我知道,也不会这么轻易告诉你的,你不能指望拿一个收脸人孩子的事就能交换到这个。这可是……真正的秘密。”
      “再深的秘密也会透出一丝风的。你总该知道些什么。你哪怕告诉我一点,我也当你补了这份欠,以后也不再追着你要了。”
      “换一个好么?我告诉你我穿了多少件衣服了。你也很想知道这个,对么?”
      白色生使者躁动起来:“早先问你你不说,现在我却没那么想知道了。你穿的衣服比我多,总会比我早过这一关。下次再见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以后你就是想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你可能也忘记了。和我说一点吧,好不好?你知道的,你和我说了,我也没处说去。回到太虚界,我们连自己都不能感应到。”
      “可你下次出了太虚界……”
      白色生使者高兴起来:“看来你果真知道一些的。我向太阳保证,今日你和我说的,我将彻底保守在心底。”
      黑色死使者低声道:“你发这么大的誓……”
      “是啊,”白色生使者急道,“你也知道,对太阳的誓言是不可能破的,破了就再也出不了太虚界,所有的衣服都会被天阳收回去,从此永无轮回的机会。这个誓,可是我们两边都管用的。”
      “你为何这次这么想知道这个秘密?之前,我可是随便说一个你就满足了的。”
      白色生使者低头道:“这又是一个秘密。我下次一定告诉你。我再次向太阳保证,这也是一个真正的秘密。”
      黑色死使者踌躇一阵,始终下不定决心。白色生使者又说了一次“我的那个,也是个真正的秘密哦。”黑色死使者这才慢慢地、压着极低的嗓子说道:“据我所知,收脸人不止他一个的。”
      “真的?果真不止他一个?那还有几个?”
      “过了海,东方的一个小岛上还有两个,但也快……”
      “也快怎么了?那这里呢?这块土地上还有几个?”
      “这里除了他,还有一个,但……哦,不,不,不,……我不能再多说了,太阳会听见。我们不该谈论这些的,这不是我们应该谈论的话题。你的那个秘密,真正的秘密,我也不想知道了。我们不该谈论这些的。”黑色死使者离开了白色生使者一段距离,但随即又被他贴了过来。
      谁也摆脱不了谁,这是黑色死使者毫无办法的事。
      可白色生使者却又主动飘开了一段距离,不再贴着他了:“他快放弃了……上次见到,我看他开始喝酒了,这是个不详的兆头。我怕……”白色生使者低声道,用他认为的哭腔,“这不该是他的结局,也不该是我们的。这个世界,哪一界都不能乱。”
      黑色死使者凑到白色生使者旁边,想拥抱他,却从他身体穿了过去。他们也无法拥抱、感触:“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但从没发生过你害怕的那个结局。放心,他们是收脸人,有守护神,都会战胜自己的心魔的。”
      “真的?”白色生使者也从黑色死使者身体里穿了过去,“从没发生过吗?”
      “从没!”黑色死使者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要相信太阳,夜晚也要相信。每个收脸人伴侣的肚子,都有你们生使者的手印。你们手上的血,不会白流。
      “不会白流!”白色生使者重复着。
      这时,下面的刑台上来两个一高一矮的两个绿营队卫兵,矮的肩上驾着一个一人长的大号,高的站在身后,憋足了气吹了一声又大又闷的号子,又一队卫兵便围着一个青帽文官上来。卫兵带着黑铁鬼符面具,手持长矛,上等布料做的红色披风,虎头扣系着,虎眼也染着红,浑身上下既冷又厉,正是泉城府衙的红衣卫队。
      黑色死使者忙说:“看来快了,我等的人快出来了,你看看你等的人来没来。”
      白色生使者往外瞧了瞧,忽然看见远处一个大高个子的小伙子在那个小二哥那胡乱吃了东西,不急不慢向这边走来。
      “他也来了。”
      黑色死使者闭嘴点头,两人齐齐往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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